三清群山的下午,亦或者應該說是劍閣的下午,是寧靜而愜意的。除了偶爾有送公文的門人,小心翼翼,崇敬而慎重地邁過石階外,就隻有微風戲著漫山樹葉的淅淅索索。


    莫亦秋手裏捧著竹簡,倚著紅褐色的立柱,側坐在宗主堂附近的欄杆上。微風戲完樹葉,又婉轉著將最後一絲餘息,輕輕吹過他稍有僵硬的肌膚與細碎的發絲,伴著青山流水一起放空了他的心境。


    清劍仙在藏書閣中告訴他,心法並沒有外界認為的那麽複雜繁奧,它隻分為兩種,若非大徹大悟的哲理,就是靜默淡雅的散文。清劍仙還告訴他,人的精神可以類比三清群山,迷蒙而巍峨,但大多數人其實隻站在了山門口。至於心法,就是一節節的石階,雖然即使是他,窮極一生也看不完三清群山的每一個角落,但起碼在拾級而上時可以一覽沿途的風景。都說“道法自然”,心法亦是如此,悟透了哲理,自然而然地就接上世界的軌道;或是完全沉沒入於萬事萬物,亦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前者智,後者仁。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區別,適者自拾。所追求的無非都是通過不斷的體悟與思考,能夠在山路上越跑越快、越跑越遠罷了。


    《閑雲逸風》,——散文式的心法,也就是莫亦秋手中那卷。清劍仙覺得他年齡還太小,可能無法看懂哲理式心法,就拿給了他這本比較容易上手的散文式心法。其實他還看見了其他不少更為有趣的,比方說《鯨語星河》、《若繁華落盡之時》、《湖畔秋名》等等。不過,當打開手中這卷《閑雲逸風》後,他才意識到,就目前而言,這卷真的是最適合他的。


    “若閑情正好,憑欄而望,恰飛雀幽擾,幾番靜謐。雲慵而卷舒無跡,風媚似觸膚含情......”


    彼時彼景恰如此時此景,他在這字裏行間中仿佛找到了一副濾鏡,濾去人世間的塵囂,而後沉入獨屬於自己的世界。因為人是有感情的,所以世間萬物盡皆有情。白雲蒼狗,風起青嵐,一切皆眉目,一切皆悲,皆喜,皆自然......


    ————三千劍來————


    屋脊上,白發的少女仰頭看著裝飾著幾縷雲朵的天空,眼神中帶著一絲困惑與茫然。住在姑蘇城時,她常常趴在客廳的窗台上看著遠方那片天空,因為是在芥子空間中,所以天空總是千篇一律的碧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但那時的她,至少能很清楚地看到天空的全貌。而現在,視線中的天空不再寂寞,可她卻似乎有些看不真切了。


    “我就猜到你還在這裏。”身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她不轉頭都知道是那個劍靈又來了。


    “不要不理我嘛,好久沒遇見可以說得上話的女生了。”靜語氣誠懇而略帶委屈,使人不忍置之不理。


    “唉,”霜娥無奈地輕歎一聲,“你為什麽會覺得我能和你說得上話呢?”說實話她有些反感除了莫亦秋之外的其他人對她的過於接近,特別是在她潛意識中劃定為自己領地的地方。


    “這麽絕情的嗎?小霜娥......”靜一副暗自神傷的模樣,用長袖掩著臉,泫然欲泣。


    “你......”霜娥扭頭看向靜,她總算知道為什麽這個家夥的道號是“靜”了。


    “嘻嘻,我看你每天坐在這裏怪寂寞的,給你帶了本書過來,”靜一看霜娥居然搭理她了,瞬間川劇變臉,笑嘻嘻地用身邊懸浮著的黑劍挑起一本擱在腿邊的線裝書道,“喏,《龍鳳鎖》,我最喜歡的話本,借你看看。”


    靜說著用黑劍將書本遞到霜娥麵前,霜娥下意識地伸手去接,但剛碰到書殼,靜就又反手將黑劍召了回去。


    “等等,小霜娥,你識字嗎?”靜認真地問道,看樣子並不像是在開玩笑。


    “......”霜娥被靜突然間的問題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什麽叫不識字?


    “啊哈哈,抱歉,我以為妖族不懂人族的文字來著......”霜娥雖然沒有回答,但靜已經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答案,她略為緊張地搓了搓袖子,有些尷尬地再次將書遞給霜娥。是她見識短淺了,居然直接就把這麽丟人的問題給拋了出去,這下好不容易拉得稍微近一點的關係,又得給扯遠了。


    “無聊。”霜娥麵無表情地回了她一句,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麽其他的,隻是隨手接過那本線裝書。“《龍鳳鎖》——帝王昔年亦輕狂,敢教劍聖舞八方。”雖為妖族,但同屬華夏文明一脈,她自然是能看懂書上的文字,至於封麵賦詩中的帝王和劍聖,她似乎隱約聽誰提起過,也不知道與書中人物是否有關聯。


    翻開第一頁:


    〔末上。


    末(念韻白)【蝶戀花】征戰幾年塵與雪,


    雖是功勳,思倦從何解?軍旅一生終有


    闋,屆時去帳教幽噎。平素偷閑翻紙


    墨,兒女情長,惜帝姬別諾。輾轉難平


    書曲廓,橫豎來將舊事說。


    【定風波】九州崩,天地蒼茫,雲逼瀚


    海浪湧。社稷興亡,群瀾浩蕩,看少年


    兒郎。血為妝,劍成雙,殺盡人傑斬魔


    障。狂妄。笑天下人物,誰堪橫縱?


    四極將定。是君臣,怎照君臣念?道別


    離,又恨別離難去,情動言方罄。戀霓


    裳,愁君意。鳳亦禽兮非籠命。鎖斷。


    累時勿忘歸,揚枝笑卿。


    風雨飄搖神九州,


    龍子私服覓北鬥。


    鳳姬負劍侍君去,


    龍鳳成鎖望蹉跎。


    “怎麽樣,怎麽樣?這可是我最喜歡的戲曲家納蘭墨成最受歡迎的話本。書中聖武大帝和劍聖的愛情故事真的超級超級超級浪漫!啊!回憶起來整個都要融化了呢!”靜湊到霜娥身邊誇張地讚歎著,略微透明的肩膀幾乎與霜娥重合在一起。


    “嗯。”霜娥漫不經心地答道,這個劍靈巴拉巴拉地說了一堆,她並不關心,也沒聽幾句,隻是自顧自地向下翻著。古老強大的大周帝國,年少輕狂的太子姬無夜,還有性情直率的侍衛杜詩詩......在那個仙道還未發跡,妖族也還未遷入山海界的時代......她突然想起,在她還年幼的時候,她的師父風姨經常會與她談起過去的經曆:那時她正值壯年,曾隨手救助過一個身受重傷的人族小子,那小子竟因此許諾風部百年族運昌盛,並鬥膽邀請那時身為族長的她出山相助。不苟言笑的師父每次談到這裏總會流露出一絲由衷的笑意。她以為那是在嗤笑人族的狂妄,於是也總會跟著傻笑。但師父卻告訴她,她出山了,而他也實現了他的諾言。他在萬族簇擁下成了整片東方大地至高無上的帝王,也履行諾言為她的部族帶來了百年庇護。她還是不服氣,於是又曾問師父,為什麽那個什麽帝王這麽厲害,卻隻堪堪庇佑了百年?她師父告訴她,因為他隻做了百年的皇帝就退位歸隱到了不夜城,他不想讓世間活成他的影子,所以除卻一個極盡繁盛的東方文明,再不想給世間留下更多。這就是她最佩服他的地方,他有著天道冊封的不朽生命,是後世帝王們永恒的夢,卻未曾像他們那樣將夢做得那麽庸俗。——拿的起也放的下,餘生長年幽居深宮的他,卻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霜娥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泛黃的書頁,——聖武大帝,他的存在,使得她一度對人族充滿憧憬,也是後來她對人族唯二的好感......


    “小霜娥~喂~聽得見嗎?”幽幽的聲音幽幽地傳入霜娥的耳朵,讓她從回憶中轉醒。


    霜娥毛茸茸的耳朵顫了顫,有點想生氣,轉過臉看著這個笑嘻嘻的劍靈,又生氣不來,微蹙著柳眉,不滿地問道:“什麽事?”


    “你們家小秋子好像睡著了。”靜指了指屋簷下,不知何時從欄杆上滾落,翻了幾翻仰躺在地上的莫亦秋。


    霜娥輕歎一聲,微風在她指尖凝聚成一顆翠綠的彈珠,她狠狠一彈,屋簷下就傳來“嗷”的一聲慘叫。不知道為什麽,她看到莫亦秋這副樣子,心裏莫名堵得慌,一時間竟比被身邊這個煩人的劍靈撩撥神經還要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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