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如洗的穹頂之下,聳然拔地的秋涼樹間。落葉乘風熙熙而落,蹭過肅然而立的修士麵龐,貼著折疊起伏的衣袂,零散地鋪在威嚴大殿寬敞的大院裏,為之平添幾分金秋之重。


    大院內寂靜無聲,一眾年長修士雙手藏袖,白袍黑靴,整齊有序地縱橫排列著,麵帶敬畏而氣宇軒昂。殿前平時遞香予齊武仙的兩位長老,左側白袍,肘夾香桶,右側黑衣,手持拂塵,兩者神情恬然,眼簾低垂。


    如此持續了大概不到一刻,突然笛聲悠悠不知從何處響起。兩位長老聞此聲,目光炯炯,神情亦為之一振,恬然間多少帶了些許崇拜。其目光所指之處,清劍仙身披道門祭服,踏著笛聲緩步而行,齊武仙與靜則分侍左右,寸步不離。


    秋風肅肅兮素氅與,見晴輝染鬂。


    玉笛悠悠兮步勢坤,有芷佩相隨。


    待清劍仙與二人走至三清正殿前,門前長老稍稍欠身以表敬意,之後白衣長老從肘間香桶中取出三柱清香遞與清劍仙。與此同時,院中站立諸修士皆於揮袖間單膝跪地,並在清劍仙接過香後,亦從袖中取出三炷清香執於手中。一係列動作井然有序,整齊劃一,即有大宗排山倒海之勢,亦不失仙家淩波飄然之意。而隨著清劍仙走進三清正殿,片刻後,一抹恬靜的檀香逐漸暈染開來。這檀香就像某種信號,院中修士嗅得其香紛紛用麵前爐中機關點燃手中三炷清香,扇去火焰後,以三清訣恭敬地請入香爐之中。一時間三清殿仿佛闖入仙境一般,為雲煙所籠罩。


    檀香渺渺兮沁心魂,感祖先文恩。


    青煙嫋嫋兮隨風去,報此世太平。


    一聲長唳,幾攪籠煙,白鶴從天上來,落於三清殿前,用修長的喙銜著項間卷軸,遞與剛出主殿的清劍仙。清劍仙即接過卷軸,展開後朗聲道:


    “天道本無情,興衰自人事。吾輩天劍宗此番祭祀隻為傳承,不為祈福。眾弟子亦不可懷貪求之心,效俗世之孱弱。另值此仙道昌盛平和之際,吾輩仍當恪守祖訓,以上善若水,自強不爭,抱一為天下式。於宗內,則潛心修道,互為師友,無所謂尊卑。祖訓有雲,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因而吾輩切忌以私為功,切忌藏道不授;於宗外,則知雄守雌,寵辱自若,無所謂強弱。切忌爭狠鬥惡,使劍染血,但若是別宗首先來犯,則必還之以顏色,使其知雖抱柔亦非怯懦;於天下,當愛以身為天下,平則與之無染,亂則濟天下民,不礙世道,卻愛蒼生。蓋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吾輩為此三善,即循自然之理,必千秋隆盛,萬世太平!”


    “謹遵老君與宗主之教!”眾修士皆拜,顏色恭敬,毫無異議。這些修士中,或許有一些並非本宗弟子,而是來自其他宗門的交換弟子,無論是否曾抱有成見,此刻都為天劍宗對待傳承的虔誠所感染。


    鶴唳赳赳兮擾青煙,寄淩雲蒼天。


    仙昭浩浩兮寓真意,欣三十三闕。


    清劍仙講完一番話後,就將卷軸重新卷起捧在手心,白鶴銜起後隨即轉身展翅衝破縈繞古殿的雲煙,劃過如洗的天際。而在它身下,雄渾巍然的演武場上,宗中輩分較小的弟子早已身著或黑或白的練功服列陣排與其上,從空中來看正是一幅太極圖。隨著笙鼓大作從三清殿來,笛聲亦是更為婉轉悠揚。眾弟子聞此聲而動,一招一式正是太上極意拳,並不複雜卻能溝通自然之性,使此景渾然天成。他們拳隨意動,步與拳伐,黑與白的相互交錯間,太極陰陽生化,甚是壯觀。


    忽地,笙鼓聲驟然停止,而笛聲曲調又是陡然一轉。眾弟子依舊以太上極意拳的步法,緩慢地向外退去。與此同時,一位披著玉色華美道袍的年輕弟子走至演武場中心所空之處,踏著笛聲,與身旁懸著的三柄飛劍齊舞,其姿柔逸,如雲中仙,酒酣意滿時,信步成畫。片刻,又一位弟子從人群中走出,她身穿墨色娟秀道袍,仿佛湖間飛鶴,伴著同樣三柄飛劍,若淩波般輕盈地飄到白衣弟子身前,兩人交錯而舞,翥鳳翔鸞。而隨著眾弟子退至演武場邊緣,最後一位弟子走出人群,黑白雜色的道袍頗有不羈與灑脫之色,邁著看似毫無章法卻又和於自然之意的步伐,幾乎是一路舞著加入二人之中。於是改兩儀相易為三才繞陣,時而對峙,時而相聚。羽衣蹁躚,劍影繚亂之間,似有似無仿佛可窺見萬物生長。


    眾妙攘攘兮割陰陽,演穀神玄牝。


    劍舞潺潺兮化生機,勢道法自然。


    ————三千劍來————


    太清節給莫亦秋帶來的震撼是無與倫比的,即使是坐在樹梢上,也似乎被這種厚重的氣氛所同化,要不是一線理智尚存,真恨不得即刻隨之起舞。然而就在他陶醉於其中時,一股非常強烈的感覺湧上心頭,將他硬是從太清節的氛圍中扯了出來。他有些茫然無措地環顧四周,——霜娥在一旁看書,玉老撚著胡須欣慰地觀賞著太清節的盛況,三清殿中包括清劍仙的所有修士不急不慢地走在通往演武場的吊橋上,一切按部就班,並無特殊之處。那究竟,那種突兀的感覺,——準確說是一種難言的吸引力,從何而來?他試著閉眼用心去尋找,終於定位到了,正是在三清殿內。


    “玉老,您有沒有感覺到什麽異樣?”莫亦秋試探性地問道,他不清楚這種感覺是否隻影響了他一個人。


    “異樣?”玉老聞言掃視了四周一圈,繼而閉眼又用神識覆蓋了方圓幾裏後,安慰著笑道,“並無異樣。小友,疑心生暗鬼,可能你隻是過於敏感了。老朽在此,無人傷得了你,且莫擔憂。”


    “行吧。”莫亦秋點點頭,既然玉老都這麽說了,或許真的隻是他過於敏感了罷......於是他強迫自己壓下那種感覺,隻是越是壓製,越是嚐試忘卻,這種感覺反而越是強烈,就好像冥冥中有一雙手擰著虛無縹緲的意識,讓他很不舒服。在折騰了一陣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因為那種強烈的感覺真的是已經把他的意識攪得一團亂麻,絲毫靜不下心來,更別說繼續觀看太清節了。


    “玉老,那個,如果可以,晚輩也想去三清殿上柱香。”莫亦秋摩挲著鼻尖,有點猶豫地說道。


    “感於傳承之重而欲上香以表尊敬,自然可以。”玉老並沒有如莫亦秋擔心的那樣反對,可能是對自己神識覆蓋下區域的放心,他甚至有點鼓勵的意思。


    “那晚輩就先走了。”莫亦秋又偷偷瞅了眼霜娥,發現對方一心一意地在看書,並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也就不再糾結,直接從樹枝翻身跳上院牆,又一躍而下,跨過幾盞香爐,最後來到三清正殿門口。此時眾修士皆身赴演武場,所以三清殿中寂寞無人,在漫天的青煙之間更有種難言的冷落。強烈感覺的來源就在這三清正殿之中,莫亦秋當即不再猶豫,也不再停留,一腳邁過門檻,走進其中。這是他第一次進入三清正殿,龐大的殿宇中卻是與外在截然不同的樸素。迎麵而來的是供奉於精致靈台上的三尊神像,雖然身著黃、青、紅不同顏色的道袍,手中也持著扇、珠、玉如意等法器,但麵容皆是慈祥而帶著善意的老翁。靈台前置香台,其上擺著些許蠟燭以及一尊較之院中那些更為精致的香爐,香爐裏三根清香尚未燃盡,冒著縷縷青煙。


    他稍稍走近那三尊神像,在四顧無人後,小心翼翼地將手探向靈台右側那尊紅袍神像,這大不敬的行為並非出自他本意,而是一種幾乎下意識的行為,就好像有什麽在牽著他的手。而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正打算抽回手時,眼前一黑,仿佛墜入幽暗的牢獄。在這失去顏色的世界裏,他看見一汪翻著白光的水潭,以及腳尖點著漣漪,靜靜立於其上的人。蓬亂如絮的碎發,柳葉般垂至雙肩的長鬢,以及臉上覆蓋著的劍柄形狀雕刻別致的麵具。他微低著頭,在這片空間光影下,無風自動的道袍顯得格外慘白。忽地,似乎是注意到了莫亦秋的視線,他緩緩抬起頭,隨著麵具眼瞳處流轉起黝黑的眸光,鋪天蓋地的壓迫感驟然籠罩了這一方世界。莫亦秋隻感覺渾身發寒,汗毛倒豎。他回想起之前夢中那個倒掛在樹上的怪物,同樣都給他帶來了這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殺!螻蟻!死!螻蟻!螻蟻!殺!殺!螻蟻”


    “殺!螻蟻!殺!殺!螻蟻!殺!殺!螻蟻!死!”


    “死!螻蟻!死!殺!螻蟻!殺!螻蟻!死!螻蟻!”


    密集的聲音如金鐵交擊般刺入他的耳朵,不規律的振動和本就不祥的詞語簡直要將他的大腦撕裂,他想逃跑,想反抗,可混雜在密集聲音中的億萬張嘴都在肆意地嘲笑著他:你,隻是砧板上的魚肉!他仿佛看見一柄纏繞著無數怨靈的巨劍淩於空中,下一秒就會將他無情地刺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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