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所管轄的十萬大山是除了不夜城之外,又一處平常朝廷難以染指的地方。但與不夜城不同的是,十萬大山因其中門派魚龍混雜,各自有法,所以這個偌大區域的秩序是相當之混亂,如果硬要找出所有門派都認同的規矩,那大概就是弱肉強食了。這個規矩深入人心,甚至在十萬大山的俗世間也是如此。


    “走走走,快走!”


    話音落地,幾個八九歲的孩子抱著幾個饅頭,叫嚷著,奔跑著衝出集市。他們就像一塊石頭,落進這片本有些死氣沉沉的世界中,竟是使得這片灰白的色調活絡了起來。


    “快追!這群小崽子,還偷上癮了?”


    大人瘋狂地追,孩子玩命地跑。


    這樣荒唐的一幕,總是每天不定時地在十萬大山中上演著。


    孩子們憑借身材的瘦小,不斷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甚至還有空轉過頭對身後追著的壯漢們吐舌頭挑釁。然而今天,似乎又與以往不同,身後那群商販們不像平常那樣氣急敗壞,他們的眼神中閃爍著凶狠的從容。孩子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不同尋常,他們依舊如商量好的那樣兵分兩路,躲進了兩個土屋間極為狹窄的縫隙。按照以往的經驗,從這樣的縫隙中竄出去後,再跑一段,那群小販就會因為追不上他們而束手無策。但當他們終於鑽出去時,麵對著高聳人牆垂下的陰影,他們傻眼了,剛想往後鑽回去卻被一個小販眼疾手快地拽了出去,不受控製地栽倒在地。


    ————三千劍來————


    “放開我,混蛋!”


    孩子們被捆住手腳扔進一處酒館中,周圍都是湊熱鬧的人群與麵目猙獰的壯實商販。那個聲音喊得最大的,是孩子們的首領,一個其實體格很是瘦弱,披頭散發,渾身髒兮兮的男孩。


    “啪!”商販裏為首的大漢狠狠地摑了他一掌,惡狠狠地罵道,“狗娘養的,你還敢叫?”


    “你才是狗娘養的,有種你把老子放開!老子打得你媽都不認識!”孩老大拚命地扭動著身體,妄圖將身上的繩子扯開。然而終究隻是徒勞,本就饑腸轆轆的他很快就力竭倒下了,隻剩那雙仿佛噴著火的眼睛憤怒地瞪視著大漢。


    “就你?”大漢捏著孩老大的下巴,將他從地上托起來,不屑地嗤笑道,“你爺爺我今天不想跟你這個小雜種鬥,怕髒了爺的手。”


    說完就把孩老大狠狠地丟到一邊,接著滿臉凶狠地說道:“你爺爺我今天,要懲治的是另一個人。”他說著,將目光投向唯一一個沒被繩子捆著的孩子,那是這些孩子中最小的,也是最瘦弱的。此時他手中拿著幾個饅頭,渾身顫抖著,臉上因恐懼而顯得有些木訥。


    “說吧,你偷了幾個饅頭?”那個大漢厲聲問道。


    “我,我就偷了四,四個饅頭,”他顫顫巍巍地抱著四個饅頭,向著大漢一路小跑過去,途中還因過於緊張摔倒了一次,“真的,隻偷了四個,你看,真的隻有四個!”


    “我怎麽就不信呢?”大漢突然就放聲大笑。


    “可是,真的就隻偷了四個,”孩子傻傻地看著大漢,還指著懷裏的饅頭數道,“一,二,三,四,真的,就隻有四個......”


    “可我明明聽張老三說,他那裏少了五個饅頭。”


    “不對啊,我那裏好像是丟了......”那個名叫張老三的疑惑地摸了摸油光光的腦袋。


    “丟了五個吧?”


    大漢橫了張老三一眼,張老三立馬一個激靈,趕忙堅定地肯定道:“對,丟了五個,五個大饅頭!”


    “可是我......”孩子反複地看著懷著那幾個饅頭,著急得眼淚漱漱而下。


    “你不會是......吃了吧?”大漢眯起眼睛,粗黑的眉毛皺在一塊兒,嘴角卻藏著一抹危險而凶殘的笑意。


    “吃了?”“我看也是。”“嘖嘖嘖。”附近湊熱鬧的人群並非看不清真相,但仍是圖個樂子地跟著起哄。


    “胡說!我們一路被你們追著,怎麽可能還有時間去吃饅頭?”孩老大憤怒地大吼道。


    “對,我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吃......”


    “這我們又沒能一直跟著你們,誰知道你們有沒有時間吃?”大漢戲謔地看著兩人,眼神中充滿著冷漠。


    “對對對。”“就是就是!”


    “你們這是在栽贓,是在陷害,你們這群狗娘養的混蛋!”


    孩老大還在嘶吼著,但已經沒有人再去理會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個最瘦弱也最年幼的孩子身上。突然,大漢從腰間拔出一把鋒利而短小的匕首插在木桌上,殘忍地笑道:“你既然想證明你的清白,總得拿出點什麽行動是不是?總得弄出點證據來,大家才會信服是不是?”


    孩子傻傻地看著桌上那把冒著寒光的匕首,又傻傻地看著圍著他的人群。這哪裏是什麽人間,這分明就是地獄吧!而這些扭曲著的人影,就是地獄裏派來索他命的惡鬼?


    “你要是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那我們就到其他小雜種那裏去找他們的清白。”


    “別聽他的!老六!我們肯定有辦法逃跑的!你別做傻事啊!”


    證明,我的清白,這樣,我的同伴們就都清白了......他猛地拔出桌上的匕首狠狠刺進自己的腹部,甚至還劃拉了一下。鮮血順著嘴角混雜著鼻涕與淚水,粘在他破爛不堪的衣服上。


    “你們看呐,什麽都沒有,我是清白的!我的同伴也是清白的!”他的臉已經因疼痛而擰成一團,但還是堅持從腹部掏出一手胃液與血的混合體。


    然而那群人看都沒看他的手一眼,嘖嘖地轉身離開了,隻留下一句極其冷漠的“真是好笑,小賊能有清白?”他們根本不關心,他的肚子裏究竟有沒有饅頭,他們隻是想找個樂子。人們竟需要靠著欺辱弱小來尋得可悲的快樂.......這是一個多麽無藥可救的世界啊!


    “我是清白的!為什麽,你們都走了啊!為什麽......”


    “夠了!老六,你休息一下,大哥我馬上就把這該死的繩子解開,你要相信我!”孩老大拚命地向老六那裏挪去,但當他觸碰到老六的時候,對方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捂著肚子,趴在地上,死死地盯著人群離開的方向,呼吸已然停止了。


    “老六啊!”孩老大撕心裂肺的痛哭聲響徹了整片天空,然而痛哭無法挽回老六的生命,也無法讓那群魔鬼償命,他這個所謂的老大,太弱小了,弱小得一無是處,弱小得保護不了任何人。


    ————三千劍來————


    “老六,你等著,哥一定給你報仇!”


    山裏某處人煙稀少的地方,一座豎著“六”字手勢石碑的墳墓靜靜躺著。孩老大扶著石碑,鄭重地說道。說完,他轉身看向身後一眾麵色堅定的孩子們,嚴肅地說道:“我之前在道士廟裏偷學過道士的一套拳法,今天我將它教給你們,我們一起努力變強,以後給老六報仇,聽到沒有?”


    “聽到了!”孩子們都是氣勢十足地點頭喊道。


    說完他就帶領身邊孩子們打起了那套他自認為很厲害的拳法,但實際上那拳法是再普遍不過的太上極意拳,——說是太上極意拳或許都有些牽強,隻能說勉強算個半個吧。


    “賊娃子,你們這套拳法從哪兒學的?也忒假了吧?”他們練得正酣時,突然一個身披華麗道袍,滿臉平淡滄桑的中年人,叼著煙鬥從附近的樹林中緩緩走來。


    “你是誰?”孩老大麵對憑空出現的中年人,如臨大敵,與一眾孩子們一起十分戒備地看向他。


    “我是誰?說出來當心被嚇到,所以還是暫時不說了,當然這並不重要,”中年人搖搖頭,淡淡地笑道,“我就是路過而已,看到你們這拳法打得如此稀爛,實在感覺有點好笑。”


    “你憑什麽這麽說?”孩老大不服氣地皺著眉頭,這可是他費盡心思去偷學的!而且他才在這些孩子們麵前信誓坦坦地說要靠這套拳法變強來著,就被這個陌生的大叔貶得一文不值,這讓他往哪兒擱自己的麵子?


    “憑什麽這麽說?看好了,我打一套貨真價實的讓你見識見識!”中年人猛地將手中煙鬥插進腰帶,一秒進入狀態,擺開架勢。營魂抱一,專氣致柔,滌除玄鑒,然後,——崩出一拳!拳勁攪動之下,狂風肆起,拳勢所指之地,剛木斷折。


    這一拳之後,中年人也沒再接著將剩下的招式悉數打完,隻是風輕雲淡地拍了拍身上灰塵,又重新將腰間煙鬥拿出,美美吸了一口道:“這,才是正兒八經的太上極意拳。”


    孩子們都被眼前這震撼的一幕驚呆了,傻愣愣地站著,還是孩老大最先回過神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撲騰”一聲就對著中年人跪了下來,這時其他孩子們才同樣反應過來,一個個都趕緊跪了下來。


    “請大師收我們作徒弟!”由孩老大帶頭,孩子們齊聲喊道。


    “我那裏也不是什麽隨意的地方,什麽阿貓阿狗......”


    中年人這時候顯得有些為難了,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孩老大就咬著牙搶著說道:“求您了!我已經,我已經受夠了自己的弱小!我想,為我的同伴報仇!”


    中年人猛地吸進一大口煙,又緩緩吐出,在那片灰白色的沉重煙霧中,他無奈地說道:“唉,我這個人最不會拒絕.......反正到時候也不是我來教導......也罷,那你們就跟我走吧。”沒想到隻是一個隨性的舉動,就又招過來這麽一個大包袱,不過好在,就像他所說的那樣,教導什麽的其實都不是他的事,他隻管撿就完了,至於頭疼,就讓那臭小子頭疼去吧。從那以後,這群孩子就跟著中年人拜入了天劍宗。那個中年人就是天劍宗的宗主嚴,他將孩老大收為自己的第三個弟子,而其他孩子則分散到了其他各座駐劍峰。


    “你以後,就叫蓮吧。”


    “蓮?為什麽我一個男子漢要取這麽個秀氣的道號?”


    “你懂啥?叫‘蓮’是因為我希望你出淤泥而不染。”


    “出淤泥而不染......是希望我擺脫庶民的習氣嗎?”


    “哪有什麽庶民不庶民,大家都是人。我隻是希望你能夠擺脫塵世間的那股戾氣,且莫成為自己所恨之人。”


    “是這樣麽......蓮明白了!師尊!”


    從那以後,孩老大成為了天劍宗中一名道號叫做“蓮”的弟子,他不再是老大,因為頭上壓著兩個比他更早就開始修行的師兄。大師兄,被稱為仙道萬古第一天才的清,蓮見識過他的實力,曾經為了保護一處平民村落免遭仙門衝突的波及,將年長他幾百歲的長老級修士斬於劍下。實力強悍得簡直離譜,但人卻意外的很溫柔,他和二師兄幾乎都是大師兄教導拉扯長大的。至於這個二師兄,叫做齊,是個平時看上去遊手好閑,極為不務正業的家夥,不過無論是師尊,還是清師兄都對他的天賦讚歎不已。雖然二師兄從來沒有顯露過他的實力,但如果天賦真的如此異稟,想必應該也是非常厲害的。而相比之下,他則沒有這兩位師兄那種超高的天賦,這是他早就明白的,所以,為了追上兩位師兄,為了能與兩位師兄並肩守護這個他最愛的宗門,他總是表現得勤奮異常。


    ————三千劍來————


    那天,暮色籠罩了天空,來自四麵八方的風裹挾著潮濕的氣息,吹散了少年紛飛的長發,也吹涼了他本該充滿熱忱的心緒。


    “為什麽,你這麽弱啊?”


    他看著不遠處躺在地上已經無力再站起的二師兄,眼神有那麽些許呆滯。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師兄提起決鬥,他卻如此的不堪一擊。明明他是勝者,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那個曾經他無比仰慕之人,竟是這樣一個弱小的懦夫!


    “我為什麽就一定要變強啊?我有我的追求,你憑什麽把自己的一廂情願強加於我?”齊滿臉是血,躺在地上艱難地說道。


    “為什麽?”蓮的額頭上一瞬間青筋暴起,他衝過去揪住齊的衣領,咬著牙質問道,“你知不知你自己是誰?你是天劍宗宗主的二弟子!”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蓄謀已久的大雨,忽地傾盆而下,澆濕了兩人單薄的衣衫,卻澆不滅蓮騰騰的怒火,他此時突然有點想笑,“你以為當個宗主弟子就是讓你在這裏遊手好閑地享清福的?笑死,你配嗎?我們作為天劍宗宗主的親傳,是所有弟子的依仗、標杆,我們的責任是保護這個宗門,是保護所有信任我們的同門!你這麽弱,你保護得了誰?”


    “你,你這是,道德綁架......”


    “道德綁架?這是責任!這是師尊教予我們的大義!你要是想追求自己的所謂理想,我請你滾出劍閣,這裏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雨水順著蓮稚氣未消的麵龐劃過,滴落在齊依舊如從前般倔強的臉上。顯然,他對蓮所說的一切並無多大感觸。不過也是,他們這樣的少年本不該在這種時候就表現得如此成熟。


    雨停了......暮色仍然統治著天空......不,雨從未停過。蓮抬起頭,是大師兄清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們身邊,為他們撐著傘,目光溫和地看著他們。


    “清師兄.......”蓮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或許是這傘也擋住了內心的陰雨連綿,他的怒氣瞬間就消去了大半。


    清摸了摸他像在水中浸濕了的抹布一樣的頭發,又遞給他另一把油紙傘,眼神中沒有責怪,隻有無奈。他輕歎一聲,看向還被蓮拎著半躺在地上,像隻死魚一樣動都不想動的齊。蓮也將目光轉過去,頓時怒氣又莫名騰地一下衝上他的腦殼。他狠狠地將齊扔在地上,怒斥道:“你就一輩子生活在別人為你撐起的傘下吧,廢物!”說完不再停留,接過雨傘即轉身離去。


    從那以後,蓮就走上了經久不息的找茬之路,他試圖通過實力的差距讓懶散的齊被痛打之後下定決心努力修行,屆時就是齊為此而報複他,他也不會後悔。隻是,這家夥一天到晚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最終竟是被清師兄感化了。這不經讓他有些懷疑自己,或許的確,他自以為的成熟其實說到底還是一種幼稚。


    ————三千劍來————


    又是幾十年的修行,蓮也成為了獨當一麵的修士。雖不及天賦異稟的兩位師兄,但憑借著自己不懈的努力,與師兄弟間的互相扶持,仍是在仙道有了自己響亮的名聲。但這並不是他步入仙道的初心,或者說並不是所有。今天,又是老六的忌日。過去因為不被允許下山,所以已經很久沒去過他的墳前看望他了。今年,在他的實力得到師尊的認可後,他終於可以獨自下山去祭奠老六了,當然祭奠肯定就得有祭品,而這個祭品他已經想了很久......有些仇終究是到該報的時候了。在出發前夕,他去找了曾經和他一起上山的那些同伴們,他們如今在天劍宗也都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但無一例外,全都以各種理由搪塞了他的邀請。人心不古啊!他感歎著,卻並未因此就放棄了這次他策劃已久的行動。


    那個破落的村莊,是多年來他揮之不去的陰影,亦是刻在了他記憶最深處的地方。所以他很輕車熟路地就找到了當初那個商販的家,修士想殺掉一個平民就跟殺一隻雞一樣簡單,所以他甚至沒有躲躲藏藏,一腳踹開簡陋的木質門板就闖了進去。幾十年的光景,在修士看來或許隻是彈指之間,但對於凡人來說,卻是一生。蓮進入這戶人家後,隻看見一個驚慌失措的中年人,以及擺在滿是油汙桌子上,那個商販的靈位。這點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將目光投向那個中年人,真的是和那個混蛋長得一模一樣啊。


    “你,你是什麽人?”那個中年人大概是剛從別處進完貨,還蹲在地上清點著貨物。看到突然闖進家中,身著修士服裝的人,心中雖百般不解,但已是涼了一半。


    “報仇的人!”蓮抽出腰中長劍,不多廢話,就要動手砍過去。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響起,不一會兒,一個滿臉寫著天真無邪的孩子就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爸爸,發生什麽事了嗎?”男孩穿著單薄的衣服,臉上髒兮兮的,手中拿著的小布偶打滿了各種補丁。他疑惑地看著他的父親,——那個中年人,以及手中持著劍,滿臉冷漠的蓮。


    “大俠!你要殺我就殺吧,求求你放過孩子!”中年人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得罪了山上的神仙,但是他知道山上的神仙想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他本來都已經在恐懼中準備沉默著麵對死亡,但當兒子突然從房裏出現的那一刻,他做不到“從容”地赴死了。


    蓮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個孩子身上,依稀間,他從那個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究竟是為何才淪落在街頭?他們究竟是為何才淪為街頭偷竊的小賊?而那些商販又是為何,才那麽殘忍與麻木?他真正的仇人從來都不該是這些平民......他現在的所作所為,不正是在讓別人重複他曾經的悲劇嗎?不正是在讓他自己成為他曾經最痛恨之人嗎?


    “哪有什麽庶民不庶民,大家都是人。我隻是希望你能夠擺脫塵世間的那股戾氣,且莫成為自己所恨之人。”


    他叫蓮啊!他怎麽能忘記他自己的道號?怎麽能忘記師尊對他一直以來的期望?他咬咬牙,一種難言的負罪感油然而生,收劍,轉身,他不想再看他們一眼。一腳踏出房門,顫抖著的餘光中,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半倚在房屋牆邊,看見他出來後笑道:“怎麽?迷途知返了?”


    “哼!”他此時理都不想理他,冷哼一聲,徑自向著村外走去。


    此時的十萬大山已是步入了春暮,正該是百花齊放的季節,然而在群花爛漫中,那處小小的“六”字手勢墓碑卻是早已被時間侵蝕得不成樣子了。春雨過後,山上地麵皆是濕滑的泥濘,蓮卻毫不嫌棄地跪在墓碑邊上。大山在呼吸,遠處傳來群鳥的長啼,除此之外,再無他音。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墓碑旁,齊靠著某棵蒼勁的大樹,突然打破了沉默。


    “你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蓮低垂著頭,被劉海陰影遮住的半張臉上,淚水如泉水般湧出。


    “我什麽都知道......不,或許我其實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但是起碼我知道需要你去守護的人還有很多,比如你師兄我!是這樣的,咳咳,我今天一不小心把師尊的煙鬥弄折了,實在不敢一個人去見師尊,要不你陪我去道個歉唄?”


    “.......我狠不得現在就把你給殺了!”


    “別啊,我們師兄弟情同手足!不談打打殺殺!”


    “......唉,算了,走吧。”蓮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選擇了跟齊回宗。夕陽西下,將黃昏的暖黃打在十萬大山的每一處縫隙,他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來看了眼那個墓碑......以後找個機會修繕一下吧。


    ————三千劍來————


    群仙逐鹿在清劍仙的一聲劍鳴之中進入白熱化的階段,而天劍宗弟子皆是秉承著共同的理想,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那場昏天黑地的戰爭。蓮作為天劍宗最頂尖的戰力之一,帶著曾經與他一齊進入宗門的同伴們組成了一支非常特殊的小隊。他們常年秘密穿梭於各大宗門的最深處,或是探尋情報,或是刺殺權貴,或是佯裝進攻實則調虎離山。在他們的出生入死之下,為前方與敵人正麵交戰的天劍宗弟子們規避了最大的傷亡。這樣驚險的生活過了大概三四年,隨著戰爭中的各個宗門在天劍宗無往不利的劍鋒之下逐一妥協,群仙逐鹿也是逐漸步入了尾聲。而眼看著和平即將到來,他們,——蓮的同伴們卻永遠倒在了和平到來的前夕。


    那本該是他們執行的最後一次任務。


    “以後,你們打算做些什麽?”


    “我的話,應該會繼承師父的衣缽,去教導天劍宗的下一代吧。”


    “再教出個像你這樣不要臉的?得了吧,我可不希望以後被一個成天惹禍的家夥叫師叔。”


    “嘿?我怎麽就不要臉了?那麽你想去做什麽?”


    “我?我打算先在十萬大山到處轉轉,到時候再出本傳記,告訴後世究竟什麽是戰爭。”


    “就你那文筆......你怎麽就知道後世不會再有戰爭了?還用你來告訴?”


    “以後肯定不會再有戰爭了!死了這麽多人,總得長點記性不是?”


    “太天真了!不過,如果真是這樣該多好。”


    “你們兩個,都安靜一點,戰爭還沒有結束,別放下警惕。”


    “老大你放寬心~都到這種時候了,再給他們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發瘋咬人!”


    “就是,就是,而且我們還怕他們?”


    他們對未來充滿憧憬,卻也因此放鬆了對敵人的戒備。然而舊時代的殘黨在覆滅之際,他們最後的瘋狂從來都是不容小覷的。最終,他們中了歸元宗頑固勢力的埋伏,一番廝殺,血染長河,竟是隻有蓮一個人突出重圍,逃了出來。


    ————三千劍來————


    凝滯了整片天空的烏雲,終於是被浩蕩的狂風席卷去了。許久未見的陽光傾灑而下,給世間帶來溫暖,給大地重新塗上了屬於他真正的顏色。然而,卻也同樣給背陰處染上了更沉重的陰影。


    蓮跪在十萬大山中,那處他也不知道被誰人修繕後的“六”字手勢墓碑前,沉沒在高大樹木所籠罩下的陰影裏。


    “最後的最後,我還是沒能守護得了你們,哪怕我都已經這麽努力了......”他俯下身,雙手狠狠地抓住地上枯黃的雜草,即使咬緊牙關也無法阻止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與痛苦化作淚水,從臉頰處抑製不住地留下。他甚至連複仇都做不到,因為很快群仙逐鹿就已經徹底結束了,清師兄頒布了仙道的新法則,禁止私鬥,翻過舊賬。那是他和清師兄共同的理想,亦是那些犧牲在和平前夕同伴們共同的理想,他無法違反......


    陽光明媚的日子,四處都充滿了希望與敞亮......但為什麽,到他這裏卻隻有最絕望的暗淡?他無法釋懷,隻要一想到那些同伴們的音容,就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與仇恨感塞滿了他的內心。不行,他必須得複仇!哪怕作為代價,他得以自己的生命來償還!他當即從地上站起,眼眸中凶光畢露。沒有絲毫猶豫地,他提起擱在身旁的長劍,毅然決然地走上複仇之路。


    ————三千劍來————


    血液染紅了長劍,亦將長袖浸染。他站在幾具殘破不堪的屍體旁,終於釋然一笑。負罪感與仇恨都隨著他們的生命逝去,而自己的生命也是時候該結束了。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那柄染滿鮮血的長劍橫在自己頸間。


    “蓮師弟,你!”一聲焦急的呼喊從耳畔傳來,蓮瞳孔猛地一震,艱難地轉過頭,門扉處,齊喘著粗氣,一臉懊悔地看著他,“為什麽.....要做這種傻事?”


    蓮一時竟啞口無言,他有一萬種理由,但一種都說不出口。他想著不能再作猶豫了,得趕緊動手了結自己的生命,但卻發現,他的手動不了了,不聽使喚了。不,不對,不是他的手,是他心.......他的心,不聽使喚了。原來他在世間並不是已經了無牽掛了啊,他不止是當年孩子們的老大,他還是兩個師兄的師弟,是師尊最小的弟子。


    “蓮師弟,你先放下手中的劍,現在並非沒有挽回的餘地。”齊冷靜下來,趕緊勸道。


    “挽回?已經無法挽回了。”蓮突然放下手中長劍,自嘲地笑道。說完猛地向齊衝去,撞開擋在門口猝不及防的齊,向著十萬大山深處跑去。他現在已經無法從容地赴死了,所以他選擇先跑,或許等某天他對那份羈絆的感情終於冷卻,就可以再一次結束自己的一生,或許,隻是或許,如果還有機會,他或許還能回天劍宗,哪怕不再是以蓮的身份。


    ————三千劍來————


    當蓮再一次從十萬大山中走出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後了。深山老林裏風餐露宿的日子並不好過,即使他是實力頂尖的修士,也不免落得一身憔悴。生活並不如意,但是好歹還有回憶撐著。他坐在某個不知名的小村落中,隨意找了家酒館靠南坐下。看著眼前擺放著的熱氣騰騰的三清蒸魚,倒一杯小酒,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從前。師尊總是坐在最北方,也不吃飯,就抽著煙鬥,樂嗬樂嗬地看著他們,清師兄則莫名地熱衷於幫他們夾菜、盛湯,至於齊師兄,這個家夥平時懶懶散散的,一到餐桌上卻比誰都支楞。那時候簡簡單單的生活,卻是如此的回味無窮。


    他接著喝他的悶酒,一口也舍不得吃桌上的那盆三清蒸魚。他怕三清蒸魚的味道消逝之後,這些如泡沫般脆弱的幻影亦會隨之消逝。


    然而泡沫終究是泡沫,再怎麽去挽留,都必然會破滅。


    “你聽說了嗎?在劍仙大人組建仙道仲裁庭之後沒多久,他的師弟就違反仲裁法,私自幹掉了雲熙宗好幾個弟子。”


    “那然後呢?被抓了?”


    “然後,他的師弟就畏罪潛逃了,到今天都沒抓到。”


    “怎麽可能到今天都沒抓到?不會是天劍宗在包庇吧?”


    “唉,誰知道呢?不過如果是真的,那這什麽仲裁庭就成了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是啊,劍仙大人都帶頭徇私枉法,以後誰能值得信服哦。”


    “呯!”酒杯被巨大的力量捏得粉碎,劣質的陶瓷碎片劃破他粗糙的手掌,留下幾行血痕,但他卻置若罔聞。瞳孔在顫抖,他從未想過......自己當時的任性之舉居然帶來了如此嚴重的後果......他們當初共同的理想,現在竟然要毀在他的手上嗎?不行,絕對不行!


    他看向桌上那盆還未動過的三清蒸魚,猛地拿起筷子胡亂地大口吃起來。沒有三清群山那種特別的草木香氣,甚至這魚也並不肥美,瘦得就快隻剩下骨頭了,吃起來真就跟嚼蠟似的,但他還是吃得淚流滿麵。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嚐一口清師兄做的三清蒸魚,真的好想好想再聽師尊漫無目的的嘮嗑,真的好想好想再和齊師兄為盤子裏最後一口菜爭得滿臉通紅。他曾經天真地以為他可以放下一切,但後來卻發現其實一切都無法放下,隻是如今,再後悔也沒有用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他真的很想自私地活下去,但是他不能,他的命早就不屬於他一個人了,而是屬於他所牽掛之人共同賦予它的意義,——包括他的師尊,師兄,也包括那些犧牲了的戰友,而現在,是時候去完成它最後的意義了。


    他將兜中一打被雨水浸濕的紙幣小心地放在三清蒸魚的盤子下麵,——那是他身上全部的財產。然後毅然決然地到最近一處仙門投案自首,那處小宗門是他們小隊曾經拚死救下的小宗門,所以宗主剛開始也勸他幹脆就隱姓埋名住在他們宗門得了,再過段時間等風波過去,一切都好說,但他拒絕了。最終小宗門的宗主無奈聯係了仲裁庭的人,將他從小宗門帶往仲裁庭的監獄,臨走前,他看著那群守在門口流著眼淚目送他離開的人們,他突然就覺得這一切原來是那樣的值得。


    隔一天,他昂首挺胸地走進人山人海的仲裁庭廣場。在那裏,他又看見了清師兄,看見了齊師兄以及他的一眾再熟悉不過的同門。可惜師尊沒來,不過想想也知道那個嘴硬的老家夥,估計嘴上說著不關心,卻不知道躲在哪裏偷偷哭著呢。他強忍住淚水,他知道這一刻自己絕不能落淚,師兄弟們臉上的表情已經足夠痛苦了,那都是他的錯,所以他起碼不能讓他們變得更加痛苦。被仲裁庭的執刑者押著走向廣場中心嶄新的執刑台,陽光迎著他的麵目投下,這一刻,他是個罪人,卻活得像一個英雄。


    頭頂這一片天空,碧藍如洗,萬裏無雲。偶爾又有野鶴飛過,留下一行低吟。這裏不再有樹木遮擋,陽光可以盡情地傾灑而下,鋪滿整片欣欣向榮的大地。這一刻,即使是瑟縮在陰影處的雜草,亦是能夠嚐到自以為從未嚐到過的光明,——竟是一如既往地溫暖。


    “你......還有什麽遺言嗎?”


    “幫我跟清師兄說一聲......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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