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不久,雷雨交加,兀自不停。


    城中一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府邸此時正掛滿了白幡,大門的兩個大白燈籠正在風雨中搖曳。


    正如這座府邸一般。


    正門已經被攻破,無數的黑衣人魚貫而入。


    雪白的牆麵和包了白布的廊柱上全是觸目驚心的猩紅血跡。


    府裏最後殘存的鐵甲護衛已經退守在正堂台階,黑衣人重重圍困之下,已成死局。


    正堂中一副碩大的金絲楠木棺材旁,擁著一對母子。


    懷裏才滿七歲的孩子滿目慌亂,先是平日裏不苟言笑的爹無緣無故地走了,棺材裏卻沒有屍身,僅有一把刀。


    今夜本是頭七的日子,然而卻已是滅頂之災。


    “兒不怕,有娘在,咱們不怕。”女子雙目通紅,悲憤交加。


    一個陌生男人殺透重圍,默默地從女子手中接過孩子,縱身飛掠。


    女子手提長劍,一身縞素,轉頭迎向敵人。


    男人懷裏的孩子對著那個背影伸出雙手大聲哭喊:“娘!”


    一位少年在破屋板床驚坐起。


    擦了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和臉上兩行清淚,苦笑著搖了搖頭。


    又夢回那個夜晚,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了……


    我是誰?我以前在哪?我父母是誰?仇人又是誰?


    盛夏,蟬鳴不止。


    梁州城。


    這座大鄭王朝東部的城池今年格外的炎熱,這大半個月以來也沒下一滴雨,梁州畢竟不是處在水網密布的江南,太久沒下雨,旱便真的是旱了。


    毒辣的太陽連日炙烤著大地,滾滾熱浪把遠處的事物都變成層層虛影,以至於人們都覺得會不會是雨還沒下到地麵就早已被蒸幹。


    但至少有一個人是為此開心的。


    永和巷。


    吳冕正挑著兩桶水來到巷角一戶人家門前,這裏住著的是一對賣燒餅的老夫妻,老人早早就推著小車外出做買賣了,現下家裏正沒人,估摸著再過半柱香功夫他們就得回來了。


    吳冕放下擔子,靠著牆邊柳樹坐下,玩著兜裏那一小把銅錢,笑了笑。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吳冕是不幸的。家逢巨變,迷迷糊糊的印象中是那個陌生男人把他交到一個臉上溝壑縱橫的爺爺手裏。


    那老人無子無女,平日裏也是缺米少油的慘淡光景,就靠些並不如何熟絡的木匠活度日,那十年倒也平安無事,小吳冕也在磕磕碰碰中被拉扯大。


    爺爺前兩年也去了,沒有別人幫襯,他走的時候,吳冕隻能兩張草席卷了卷,搓兩條麻繩係緊兩頭,拖出城外,沒錢立碑,尋一棵河邊不遠的小樹旁邊挖了個坑,草草地埋了。


    隨意在樹邊建墳塋當然不合葬製,不過窮苦人家,哪裏來那麽多的窮講究,有人收屍,有個安身之地料想也知足了。


    一夜悲戚,第二天他隻能咬牙忍住眼淚去給人幹活,因為他隻要膽敢鬆懈一天,那第二天就極有可能挨餓。


    這兩年以來,吳冕其中的一項活計便是給不太方便的遠鄰近裏挑水,挑滿一缸水,他能得到一文錢,有時候是一些菜根菜梗,要是趕巧碰上張屠戶喝了小酒,他可能還能得一小塊豬膘,這對於他來說就是過年了。


    今年的夏天熱氣逼人,吳冕這些日子爭取多跑幾家,指不定就能多換個幾文錢,現在兜裏就有八文錢,他心裏美滋滋的。


    從巷尾拐過來兩男一女,路過吳冕靠坐著的小柳樹。


    吳冕抬頭一看,兩男一女,江湖人的裝扮,人手一把長劍。


    女俠麵容清麗,體態婀娜,青鞘長劍上掛著一個好看的劍穗,正跟中間一位腰挎長劍,手持折扇的俊逸公子哥聊得火熱,笑得花枝亂顫,很是迎合。


    另外一個麵相敦厚的少俠正苦著臉,或是焦急,或是正冥思苦想找些話題引起這位女俠的注意,三個人的隊伍中,他似乎顯得異常的落寞和多餘。


    或許每一個芳心暗許他人的師妹身邊,都有一個為之默默傷感的師兄吧。


    初次行走江湖,躊躇滿誌,春風得意馬蹄疾,大抵如此。一路行去,若隱若現之間,各有各的情愫思量。


    吳冕看在眼裏,心裏微微一笑:自己能就這麽活著不餓肚子,有時候路過茶館能偷摸蹭蹭聽說書,聽聽那些宗師風流,那些個為氣任俠,路見不平的故事,就很好了。


    梁州是兩淮道的治所,也是越王的封地,平日裏熱鬧非凡。所以那些仙子女俠,那些瀟灑少俠並不少見,吳冕經常走街串巷,也是常看見的。


    其實吳冕心裏總是非常羨慕,那個自由自在,意氣風發的江湖,但他知道這些並不是他能有資格去想的事情。


    要想不用一輩子給人挑水跑腿朝不保夕,隻能寄希望於咬牙堅持,再攢一年的銅錢就基本能夠得著到邊境投軍的路費用度了,隻要能活下來,邊軍裏可不愁軍功。


    隻要他有了功名有了地位有了錢,有些人就一定要倒黴了。


    手裏捏著那八文錢,怔怔出神……


    春華秋實,夏蟬冬雪。


    這八個字,在承平世道似乎年年如此,在亂世裏卻惶惶終日不敢想,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說的便是這種想法了。


    無論王朝如何更迭,最終到底哪家哪姓坐北朝南聽天下,老百姓最質樸的想法,一直都是豐衣足食,歲月靜好而已。


    吳冕靠坐在柳樹下叼著一棵草根,百無聊賴地慢慢嚼開,吸吮汁液。


    這是他跟前兩年死去的那個爺爺出城進山取木料時學的習慣,甘甜中又帶著些土腥氣的味道經常能讓他想起從前。


    記得那個老漢從不讓吳冕管他叫爺爺,隻說把他喊老了,直接管他叫老李就行,吳冕從小到大也就一直喊他老李頭。


    鄰居們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隻道是當過兵的怪木匠不知在哪收養了一個小乞兒。


    以前小吳冕最喜歡的,便是跟著老李頭進山去,常看見他叼著棵草根走走停停,哼著聽不懂又難聽得要命的調子,每次都留著些時間帶著吳冕掏掏鳥蛋,下河摸兩條小魚,運氣好的時候能逮到野兔子野雞,一老一小回去徹底開了個葷。


    老李頭那時候才舍得喝著一小壇粗劣的燒刀子,搖頭晃腦地拾掇木匠活,吳冕就坐在院子裏看著,日子過得一窮二白,倒也終究沒有挨餓。


    當初送他來老李頭家那個陌生男人,每年來看他一次,也沒帶啥吃喝的,空手就來,老李頭每次見到這個人都沒好臉色,冷哼一聲背過身去繼續忙活。


    後來長大了些,那個男人每次來的時候便教吳冕一些個生僻的口訣還有靜坐時納氣和吐息的法門,讓他記住而且每天堅持兩個時辰,身體的病根才能好。


    起初吳冕一臉茫然,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得很,何曾有過不舒服了?


    那個男人教完就走,這麽多年說過的話也就那天教吳冕的時候最多了。一直對他不待見的老李頭看他走後,也叮囑過吳冕讓他別多想,照做就是。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這麽些年倒也堅持下來了。


    後來老李頭走了以後,這兩年也沒再見他來過,留下的印象倒也深刻,總穿著發白的青色長衫,相貌溫醇,個性卻極其寡淡冷僻,就像那些書院裏頭一板一眼的先生。


    就在吳冕怔怔想著往事的時候,那對賣燒餅的老夫妻推著小車咿咿呀呀地回來了。


    看見樹下坐著發呆的吳冕,老婦人歉然一笑道:“小吳冕等久了吧,今天是初一,咱們東市買賣多,人也特別多,收攤就耽擱了些許功夫,聽說城西集慶街的金門鏢局的周總鏢頭今兒過壽辰,一大早就看見他們的夥計過來采買,鬧哄哄的,人可多了。”


    吳冕揚起一個笑臉,起身接過小車推進院裏,回頭道:“不礙事,我這也是剛剛到。老張嬸,這金門鏢局可是那中原四大鏢之一的那個金門鏢局啊?”


    門口歇腳的老張頭剛才趁著吳冕接過小車的空當,點燃旱煙深深呷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個煙圈,一臉的如癡如醉。


    他接過老張嬸的話頭道:“可不就是金門鏢局嗎?東金門,西常安,北佑隆,南連關,四大鏢局在江湖上可是鼎鼎大名哩。”


    老張頭的話匣子開得越來越大:“話說咱梁州城的金門鏢局,在走鏢這一行裏,那可是穩穩的坐頭把交椅。這二十年來,大鏢小鏢貨鏢肉鏢從無失手,做買賣久了,外地的江湖人提起咱金門鏢局,那都是交口稱讚,很多人第一次來咱梁州,還跟老兒打聽金門鏢局何處呢。”


    老張頭眉飛色舞,得意神情溢於言表:“嘿嘿,老兒雖不是江湖人,指路的時候還不是多嚷幾聲,好叫別個外地的俠客都知道知道咱梁州還有金門鏢局這一號!”


    老張頭說罷又呷了口煙繼續說:“小子你平時挑水累夠嗆才一戶一文錢,今天咋個不去金門鏢局打聽打聽有甚短工活計啊?”


    剛想抽口煙忽然記起一事:“今天周總鏢頭過壽辰,鏢局裏可定是數不過來的腦袋了,能比你苦哈哈挑水掙得少?就算沒有趁手的活計,就當去開開眼!”


    吳冕聽罷邊往水缸裏頭灌第二桶水,邊懊惱道:“老張叔說的是啊,我這今天光景稍微好些,老天爺照顧,才堪堪九文錢,那還真不如這會兒就去金門鏢局那邊碰碰運氣呢。”


    老張嬸笑吟吟地遞給吳冕一枚銅錢道:“可別聽這糟老頭子胡說八道,小吳冕盡管去看看問問,沒有趁手的活計可盡早回來,人多是非多,你剛過束發沒幾年很多東西都不懂,別一回頭出了什麽差錯惹麻煩。”


    吳冕捏住銅錢,細致地放進衣服兜裏,笑道:“放心吧老張嬸,我心裏有數。”


    說罷便把扁擔木桶且留在他們家,出門就往金門鏢局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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