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夜,靜悄悄的。圖書館大堂裏,巨大擺鍾的擺臂蕩在冬天寒絲絲的空氣裏,慢悠悠地蕩來蕩去。秒針被擺臂驅動著,嗒,嗒……發出直來直去的聲音。時間像是北方初春時節湖泊裏的冰塊,融化得比什麽都慢。


    方自歸在等待,可那冤家沒有馬上回答,方自歸隻好抬頭看了一會兒冤家頭頂上嚴肅的達爾文。


    大閱覽室的門敞開著,牆壁上的兩排著名科學家注視著走廊裏的一對男女。女生雙頰潮紅,男生潮起潮落。


    幾秒鍾前心境還像平靜的一江春水,幾秒鍾後,像是突然刮來一陣疾風,密密麻麻的雨點從天而降,一時間,激流洶湧,狂潮漫卷。


    方自歸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此時的感覺,有些像不久前亞洲杯中日之戰,最後五分鍾比分還是2:2,或者那天舞會,第一次把“可以請你跳支舞嗎?”說出口,然後等待結果時的感覺。


    “行還是不行,”方自歸急了,“給個痛快話。”


    冤家臉上的潮紅漸漸退去,從驚訝中平複下來。


    “男朋友呢,”冤家終於說,“我確實還沒有。但是,追我的男生排長隊喲。”


    “反正隊伍已經這麽長了,”方自歸立即回應,“再加個人有什麽關係呢?”


    冤家“撲哧”笑了,“好吧,那你試試吧。”


    方自歸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重大突破,笑道:“那我們去小花園吧。”


    “去小花園幹什麽?”


    “談戀愛啊。你不是讓我排隊嗎?我都已經排進來了,接下來我要插隊。”


    冤家“撲哧”又笑了,“你也太直接了吧。”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是當代的時代精神。”方自歸慫恿道,“走吧,我們去小花園吧。”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我還要學習科學文化知識。”冤家笑道,“我作業還沒寫完,等一會兒好了,你送我回宿舍吧。”


    哎呦,方自歸心想,這個愛哭的妹子,也是會調侃嘛。


    方自歸的書還放在桌上,那是一本柏格森的《創造進化論》。方自歸回到閱覽室坐下,漸漸發現,這本書比求愛前難懂了很多。


    索性把目光投向那冤家,方自歸看見她低著頭還在寫,發梢微動。


    真漂亮!方自歸心想。


    突然,冤家朝這邊兒點頭,方自歸趕緊走過去。


    “介紹一下,這是我同學顧小佳。”冤家道。


    方自歸一看,基本上不用介紹了。這位,正是那天美少女淚奔後,在樓道裏罵自己“無恥”的準美少女。


    “你好顧小佳,很……高興認識你。”


    “你好。”


    “小佳,”冤家道,“我先回寢室了,待會見。”然後就很自然地把收拾好的書包遞給了方自歸。


    方自歸心內駭異,機械地接過一個挺重的書包。


    “借了幾本書,有點兒重。”冤家道。


    “不重的不重的。”方自歸撒謊道。


    方自歸心想,排隊第一天就幹活,這也太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了。


    女生樓離圖書館不是太遠,方自歸恐怕這美妙的夜晚結束太早,走著走著,便向路邊一個四角飛簷的仿古亭子走去。那是小花園的夢花亭。方自歸背著她的書包,不怕她不跟來。


    “咱們到亭子裏坐坐。”方自歸說。


    “下次吧。亭子裏好像有人,時間也晚了。”


    “今天這麽有曆史意義的一天,回去這麽早幹嘛?”


    冤家一笑,跟著方自歸進了亭子。亭子裏果然有個人,方自歸二人進來,那人不想當電燈泡,很快就離開了。方自歸和冤家坐在亭內的椅子上,書包隔在兩人之間。


    “你們四川人,是不是說話都這麽好玩兒啊?”冤家道。


    “這叫風趣。”方自歸笑道,“一比較吧,四川人是比上海人風趣。就比如說教我們高數的教授,上海人,比我們高中數學老師就差遠了。這位教授,就算上課一個笑話沒有,講話總要有個抑揚頓挫吧。但是他從上課到下課,音調、音量、音頻、表情始終保持不變。他下午的課簡直沒法聽。”


    “為什麽下午沒法聽?”


    “太催眠了啊。欸,對了,你是什麽地方人?”


    “上海人。”冤家道。


    “看來我猜得不錯。”方自歸笑道。


    “所以你評論起上海人來,要注意措辭喲。”冤家頓一頓,“為什麽你猜我是上海人?”


    “因為上海女生,是……本校最時尚的一個群體。”


    冤家白了方自歸一眼,方自歸笑笑,決定接著了解她的個人信息。


    “你叫什麽名字?”


    “你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嗎?”


    “你又沒告訴過我,我怎麽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冤家感到無語,心想這家夥已經知道本小姐閨蜜顧小佳的名字了,聊了半天,他竟然還不認識本尊,這家夥也太缺少經驗了。


    “盧莞爾。”


    “上官婉兒的那個婉兒?”


    “不是。是‘莞爾一笑’的那個莞爾。”


    “怎麽起這麽奇怪的名字?”


    “你的名字才怪呢!我在醫院裏剛出生的時候,產房裏一大堆嬰兒,其他嬰兒要麽哭要麽睡覺,而我爸看到我在微笑,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難道你是笑著來到這娑婆世界的?”方自歸笑道,“這豈止奇怪,簡直是妖怪。”


    “誰是妖怪?”盧莞爾雙頰微紅,嗔怒道,“不是一出生就笑的,是過了一段時間才笑的!”


    方自歸趕緊笑嘻嘻地說自己是開玩笑。


    然後出於對等原則,盧莞爾問:“那麽,你這妖怪的名字怎麽來的?”


    方自歸道:“也是我爸起的。我爸媽是重慶人,生我的時候我爸媽在沈陽工作,他們想念家鄉,也想回家鄉,就取了個‘歸’字。我是“自”字輩,就叫‘自歸’了。”


    “那你是從小在沈陽長大的?你到底是哪裏人?”


    每次討論這個問題,方自歸就覺得頭疼,所以對外一概自稱四川人。可今天不一樣,對方是自己正排隊追求的女神,她如果認為必要……那隻能交待得仔細一些。方自歸便把自己生於重慶,後隨父母到了沈陽,四歲時因為三線建設隨父母到了陝西,七歲時又到重慶上小學,八歲又回陝西上小學,十四歲時又隨父母到了四川的經曆,從大城市一步一步向農村轉移,原原本本都交待了。


    “既然你父母喜歡重慶,哪怕回不了重慶也願意去附近的小縣城,那他們當初為什麽要去沈陽呢?”


    “因為我爸比較二。”


    “二?”


    方自歸就告訴盧莞爾,老爸老媽是中專的同班同學,當時是老爸負責他們學校整個六八屆的畢業分配。結果,絕大部分畢業生都想分到成都或重慶,可這種要求沒法弄,當時的口號是“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偏遠的地方必須要有人去。老爸就想了一個轍,重慶在西南,他就去離西南最遠的東北。老子以身作則,大家就誰也別裝逼,分配你去哪兒你就乖乖地往哪兒去。


    “他就這樣把自己分配到了沈陽那個到處是煙囪的地方。一起去的七個人裏隻有一個女的,就是我媽。我媽土生土長的重慶人,就為了跟著我爸,去了與重慶隔著千山萬水,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的東北。”


    “那時候人們的思想,是我們這一代很難理解的。”


    “可不是嗎?要不是我爸這麽二,我從小也不會這麽顛沛流離啊!”


    “但是你也不能這樣說你爸。”


    “我爸就是二,他還老說我二。所以我們倆老鬧矛盾。”


    “我跟爸爸關係可好了。”


    “女兒跟爸爸關係都好。我跟我爸是同性相斥。”


    盧莞爾“撲哧”一聲笑了,“你跟你爸關係這麽不好啊。”


    方自歸點點頭,“我甚至因為跟我爸吵架,還離家出走過一回。”


    “這麽嚴重啊,為什麽事呢?”


    “那是我上初三那年,他有一次罵我,越罵越厲害,說什麽讓我滾出去。我也火了,我就滾給他看,出了門就不回家了。後來把他給嚇得,一夜沒睡覺到處找,甚至跑到附近村裏的水庫,去看我是不是投水自盡了。”


    “啊?”


    方自歸取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真是好笑,其實我一點兒想死的念頭都沒有。我出走,主要是想讓他端正一下態度。果然,後來我挨罵就很少了。”


    盧莞爾歎道:“想不到你小時候經曆還挺複雜的。”


    “但是,以前那都不算事兒。”方自歸站起來,右手握拳放在胸前,昂頭挺胸,目視遠方。“今天,才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裏程碑!”


    盧莞爾“撲哧”又笑了,道:“你這是說相聲嗎?”


    “那當然。”


    盧莞爾“撲哧”又笑,笑了一會兒說:“你那天講相聲,我一直笑,笑得我肚子都疼了。其實這幾年央視春晚的相聲,我覺得都沒有你的相聲好玩。”


    還沒有收回功架的方自歸心裏說,女人真是的,淚點低笑點也低。


    盧莞爾道:“真看不出,你這種壞人,還有這種才能。你在哪裏學的,少年宮嗎?”


    方自歸歎口氣道:“敝人從大城市重慶一路往農村方向發展,沒見過少年宮。這不才剛又進城了嗎?”


    盧莞爾笑道:“那麽,鄉下人到了上海,覺得上海好不好啊?”


    “上海不好。”


    盧莞爾斂笑問:“上海怎麽不好?”


    衣食住行這四個方麵,除了衣以外,上海在其他三方麵的表現,方自歸腹中有大量槽點,所以就如數家珍,一個一個吐出來。


    “那個咕咾肉吧,終於不像大排、獅子頭、紅燒大肉那樣大塊大塊的了,結果我一吃,我嘞個去,居然是甜的——”


    這時,盧莞爾麵露慍色,打斷方自歸道:“上海這麽不好,你來幹什麽?”


    方自歸一看,姑娘本來挺開心的,這會兒臉色不對,知道千萬不能說是廈門大學沒考上,屬於被下放到上海來的,趕緊話風一轉,嬉皮笑臉道:“因為上海的人好,我就變著法兒過來了。”


    盧莞爾又笑了,看了看表,“哎呀,快熄燈了,我們回去吧。”


    方自歸自覺地背起書包,和盧莞爾一起向女生宿舍走去。


    路上,方自歸問:“我們班那九個上海男生,沒一個住校的。怎麽你要住校呢?”


    “我家住盧灣,天天回家的話,每天要有三個小時在路上,真是吃不消的。其實你剛才這一點說得不錯,上海的‘行’,真是問題。”


    兩人聊著,不知不覺到了女生宿舍門口。方自歸第一次到這個區域活動,隻見一個老阿姨鎮守在門房,樓梯口牆壁上貼著一張白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四個黑色的大字——男生止步。


    幾天以後,獸就在“男生止步”處,受到了深深的刺激。


    一次,獸問一個大三老鄉學長:“你咋不搞對象呢?”


    學長樸實地回答:“好的都已經被搞走了。”


    老鄉的回答,讓獸深受震動。獸認識到,在工大泡妞,等到大二就太二了。


    獸讓自己墮入了愛河,而他的目標,就是班長朱鬥妍。


    一天晚自習時,獸在教室裏瞅瞅,四下沒有熟人,便往朱鬥妍手裏塞了一張電影票,轉身就跑,弄得朱鬥妍哭笑不得。


    與在舞會上貿然出擊不同,在認真追女生之前,獸是認真觀察過地形的。


    以班花甄語的綜合實力,獸不可能不動心,可獸從多個角度偷偷地觀察過甄語的顏值,從多個維度掂量過自己的排骨,便大義滅親愛的,放棄了。


    獸評估過以後,以為朱鬥妍的芳齡芳高芳容,都與江北才子之一的自己挺配。


    和冷傲的甄語不同,本班女生中顏值排名第二的朱鬥妍熱情開朗,善於發動群眾鬥群眾。班長朱鬥妍需要群眾出力時,比如聯誼活動布置會場等等,獸就成了最積極的被發動群眾。因為獸的積極,朱鬥妍對獸另眼看待,讓獸產生了錯覺。


    這天驗證錯覺的時刻就要到了,獸在電影院門口踱來踱去,有些焦急。獸用不容置疑的方式貿然送出了一張電影票,但朱鬥妍到底來不來,並非不容置疑。


    所以,當在影院門口看到朱鬥妍,獸簡直是心潮澎湃,悲喜交加。


    “快開演了,”朱鬥妍笑道,“進去吧。”


    看電影的過程中,獸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電影上。朱鬥妍的手就放在旁邊,獸一陣衝動想把它握住,但是盡力克製住了。子曰,克己複禮。獸隻要不寫詩,頭腦就還是清醒的,知道在這麽重大的人生轉折點,應該克己複禮。


    而朱鬥妍這邊兒,似乎沒察覺獸情緒上的波瀾。


    電影終於演完了,兩人並肩走出電影院。


    “妍,”獸深情款款地說,“今天雖然有點兒冷,但是天氣不錯。你看天上的星星。”


    此“妍”一出,朱班長的頭皮當時就麻了一下。


    楊浦那一帶,路燈昏暗,尚無那麽多燈光汙染,所以能看見一些星星。朱鬥妍擔心獸說出什麽“星星知我心”之類更加肉麻的話,便開門見山道:“你想說什麽,直說唄。”


    誰知獸情緒沒準備好,還不想把求愛弄得如此簡單,便東拉西扯到電影的情節,直到兩人走到了女生宿舍。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不說我上去了。”朱鬥妍說。


    “我想說的是泰戈爾的一句詩。”獸鼓足勇氣朗誦道,“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麵前,你不知道我愛你。”


    朱鬥妍差一點暈倒,終於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我想,你是把同學友誼當成愛情了。愛,是這樣輕易說出口的嗎?我一直把你當哥們兒,沒想到你是這種想法。我說話比較直,請你原諒。我們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謝謝你的……電影票。”


    她消失了,獸看著門口那黑體字的“男生止步”,淩亂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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