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方格子和白色窗框的窗外麵,夜幕看起來是一片深藍色。遠處灰色的雲朵遮住了山脊線,百年不遇大雪後留在山坡上的一片片積雪,在寒冷的月光下閃著幽幽的藍光。


    這套安裝了地暖的頂層複式的房子裏暖融融的。客廳裏,擺在厚實的深咖啡色實木長條桌上的菜肴,在明亮的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與客廳相連的開放式廚房裏,應輝從德國帶回來的那套價格不菲的鍋具,好像參加閱兵典禮的重裝甲部隊似的,在長長的料理台上擺開了陣勢。


    “搞自主創新,確實很燒錢。”應輝點點頭說。


    “研發就像吸塵器一樣,把我們以前做心髒瓣膜賺的每一筆錢,把我們後來每一次新注入的投資,都吸得幹幹淨淨。”方自歸說。


    毛爺爺說,“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而方自歸現在的領悟是:研發是無底洞,研發是吸塵器。


    看來,文學確實有不少可取之處,比如文學就常常可以說大話,甚至說得無邊無際、虛無縹緲,還能算得上佳作。然而,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假。在研發這個行當裏,說大話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全要實打實地幹活,實打實地燒錢,完全沒有浪漫主義或魔幻現實主義的位置。


    “有沒有辦法止血呢?”


    “可以想一些辦法擠擠成本,但是最基本的運營你需要維持啊,生產也在燒錢啊。那個潔淨房,那個工人,你必須配置在那個地方。”


    應輝詫異道:“你都沒有訂單,工廠為什麽要運營?”


    “沒有訂單也要生產,要練兵。”


    “練兵隻需要生產很小的量吧?”


    “唉,量也不能太過小,你要把整個鏈條練熟。這個鏈條不成熟,一出問題到最終就是質量問題。所以即使沒有訂單,我們還是每天都要生產,而且都要留下記錄,因為每年ce認證都要來審核的。而且有時生產還要放一下量。你不能總是小批量生產。”


    “那你的倉庫不是慢慢會爆炸?”


    “那不會。一部分產品呢,我們是做了以後拆,拆了以後做,純粹為了讓他們練兵。還有一部分產品給研發做實驗。到現在,我們起碼打了幾百萬隻釘了,不停地做體外實驗、動物實驗,去發現各種問題。所以我們工人不閑著,研發工程師更是完全不閑著,因為一直有新的想法出來嘛。所以,我們申請新專利現在都變成一種慣性了。節前我看了下統計,我們已經有兩百一十多項專利!但是……它娘的,我們沒有訂單。”


    “在歐洲一直打不開局麵,你那些歐洲代理商會不會打退堂鼓?”


    方自歸搖搖頭,“目前隻有個別的代理商打退堂鼓,大部分代理商恰恰是鼓勵我們,鼓勵我們堅持下去,特別是那些來我們蘇州公司參觀過的代理商。我們還是要表現出一副有信心的樣子,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們的資金鏈都快斷掉了。”


    這一晚方自歸酒喝得有些多,後來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但大清早一睜開眼,卻再也沒有了睡意。


    畢竟每天一睜開眼,就意味著又有三萬塊錢灰飛煙滅了。


    方自歸起床洗漱好,應輝夫妻倆還沒起床,房間裏靜悄悄的。方自歸站在應輝家客廳外的大陽台上,看了會兒遠方的山景,決定自己出門去散個步。


    應輝家在杭州遠郊,新建的低密度小區傍山而建,小區內人車分流,汽車全部停於地下,小區裏綠植蔥鬱,幹淨整潔,在小區裏散步,倒也非常舒適。方自歸漫無目的地散著步,走著走著到了小區門口,便問保安可有上山的路。保安把路的方向指給方自歸,還說山上有一座寺廟可以逛逛,方自歸便往山上去。


    方自歸走了約莫半小時的山路,果然看見一處石頭做的山門,門楣上寫著“江南勝跡”四個字。方自歸從大門敞開的山門徑直走進去,隻見前麵一汪池水,池內有鵝,池上有座仿古石橋通向內院。方自歸繼續往前走,過了橋,遠遠看到正前方有一處高大的照壁,照壁分為三塊,中間一塊寫著三個金色的大字——東風寺,旁邊兩塊雕著精美的浮雕。照壁後麵,廟宇大殿的飛簷隱約可見。


    走到照壁跟前,方自歸仔細看浮雕,原來一塊石頭上雕的圖案是“玄奘取經”,另一塊石頭上雕的圖案是“達摩傳法”。方自歸看了會兒浮雕,便繞過照壁繼續往裏麵去。


    也許是因為時辰尚早,方自歸在廟裏逛著,人影都見不到幾個。方自歸一個殿一個殿看過去,突然看到一間大殿旁的客堂門口簇擁了十幾個人,便上去一探究竟。方自歸向這些人一打聽,原來,他們是參加寺廟組織的三日禪修班,此時正在簽到。


    這禪修班是公益性的,三天吃住在廟裏,也不需要付什麽學費。方自歸了解禪修班的情況,心裏一動,心想自己正煩悶,不妨這三天就在寺廟裏學學打坐靜靜心也好。


    禪修班的學員都是在網上申請,提前報了名的,原則上禪修班也不接受空降。好在有學員報了名卻說不來了,方自歸跟簽到的和尚交涉,態度誠懇,和尚就同意方自歸入班了。入班有個規矩,就是簽到後便要上交手機,三天禪修結束後,原機奉還,以保證禪修期間不受外界打擾。方自歸也不知道應輝起床沒有,便給應輝發了一條短信,然後把手機一關,交了上去。


    方自歸也領了一套海青,像模像樣地穿在了身上。


    禪修班正式開始上課,方自歸沒想到禪修班的老師,竟然是一個長頭發清秀白淨的姑娘,名叫靜怡。方自歸開始還以為,禪修班是有修行的和尚教大家打坐。


    靜怡是個居士,大家都叫她靜怡師兄,方自歸也才知道,原來佛門弟子與武林弟子不同,佛門沒有師姐、師妹的叫法,看來,禪修是不會像武俠裏練武術那樣,極容易產生複雜的情感糾葛了。這禪修班有四十幾人,與電十八班差不多,但師兄裏差不多一半是男師兄,一半是女師兄,明顯比電十八班的性別分布更符合自然規律。


    禪修班的師兄們都在一個大禪堂裏打坐,打一坐的時間是一支香,一支香大約四十五分鍾,正好像大學裏的一堂課。方自歸第一坐下去,才半支香功夫,便雙腿酸麻,上身搖晃,忍不住睜眼一看,隻見人家靜怡雙盤坐在一圈師兄中間,紋絲不動,絲毫沒有通知大家一支香要結束的跡象。


    那支香還在慢悠悠地釋放著飄渺的青煙,方自歸隻好忍痛重新閉上眼,努力按照靜怡所教的,氣息調順,心中無念……可是方自歸發現,盤腿忍四十五分鍾是可以做到的,心中無念那是真做不到,冷不防,甚至連外語的念頭都會冒出來,比如“madeinchina”什麽的。那五彩繽紛、豐儉由人的中文念頭,更如何止得住呢?


    午間休息時,一幫師兄交流打坐心得,一個師兄說打坐不但修心,而且健身,因為打坐的姿勢與日常行住坐臥的姿勢不同,能夠打通一些日常不通的經絡。方自歸感受自己打了三坐後放鬆下來的身體,覺得好像有些道理。


    晚上是法師開示環節,一個有些英俊的中年和尚給大家講講東風寺的曆史,又講了些佛學的基本概念,九點便要大家回客房睡覺,因為第二天到大殿做早課的時間,是早上五點。


    第二天的課程與前一天類似,白天打坐,晚上開示。而這一晚來給大家開示的法師,便是東風寺裏級別最高的和尚,本寺方丈智航師父。


    這晚,隻見智航師父進了禪房,跟幾乎全都雙腿酸麻、席地而坐的男女師兄們打了招呼,便往木桌後麵的凳子上大大咧咧一坐,笑道:“我沒有什麽好開示的,哈哈哈。這樣吧,大家有什麽問題想問,可以問我。我們一問一答,更有趣一些。”


    智航老和尚看起來六七十歲,精精瘦瘦,嘻嘻哈哈,有一顆虎牙特別大,咧開嘴笑時就凸凸地露在外麵,整體感覺,頗有本城當年佛門泰鬥濟顛和尚的風範,隻是他的袈裟比較幹淨,明顯比濟顛和尚更注重個人衛生。


    方自歸正琢磨也問個什麽問題,增加些互動,一個男師兄先站了起來,問了第一個問題:“師父,吃素我覺得沒有意義啊。不吃肉是為了不殺生,可蔬菜也都是有生命的,既然可以吃菜,那吃肉應該也可以啊。”


    方自歸一聽,感覺這問題有些幼稚,禁不住脫口而出道:“動物是有情,植物不是有情。你把牛牽到屠宰場上,牛會流眼淚。你把白菜放切菜板上,”方自歸頓了一頓,“白菜會哭嗎?”


    幾個女師兄就笑了。這時,老和尚眉開眼笑地對方自歸招手說:“誒?這位師兄答得好。來來來,你上來。”


    方自歸不知老和尚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猜疑著站起來,走到老和尚跟前。老和尚挪一挪屁股,拍了拍自己坐的凳子。


    “坐!”老和尚說。


    “啊?”方自歸非常詫異。


    “坐啊。”老和尚微笑著,“你來幫我回答他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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