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客房的窗簾,打開窗,方自歸看見窗下有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水。


    樹蔭裏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聲,那聲音聽起來天真且歡樂,與房間裏的香味非常協調。小區裏的植物生得非常茂密,往樓下看去,道路完全被濃鬱的綠色遮住了,看著濃蔭深處,在鳥兒不叫的時候,方自歸心裏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寧靜。


    幾隻白天鵝在湖麵上漂浮著,一副悠閑自在的神氣。落日的餘暉下,一群色彩斑斕的鴛鴦在水邊嬉戲。


    這是成都的一個高檔住宅區,餘青家住的那棟樓就在人工湖的北岸,據說是小區的樓王,與人工湖南岸的小區會所隔湖相望。從災區出來,方自歸讓餘青給自己訂個離她家近的酒店,誰知她訂的這家酒店離她家也太近了,二者直線距離隻有幾十米。


    會所裏的瑜伽館就是餘青開的,會所裏也有不多的那麽十幾間客房,餘青跟管理這十幾間客房的老板娘很熟,就幫方自歸訂了其中一間的所謂超級無敵湖景房。


    “咚咚咚”,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方自歸從聲音的節奏判斷,知道一定是餘青到了。


    方自歸打開門,餘青隨即就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啊——”


    此時的方自歸,胡子拉碴,蓬頭垢麵,衣衫不整,是一種餘青從來沒見過的,一種方自歸徹底突破自我的,類似丐幫九袋長老的造型。


    “嚇著啦?”方自歸黑乎乎的臉微笑著,顯得更加猙獰。


    “簡直像個瘋子一樣!”餘青批判道,放下捂著嘴的手。


    “災區缺水。”方自歸笑著解釋,“洗臉水都沒有,更不可能洗澡嘛。”


    到溪秀鎮第一天,方自歸就在直升飛機卷起的滾滾紅塵中搬貨。後來,又在餘震、大風、高溫共同作用下營造出的朦朧派滾滾紅塵中,方自歸搬磚、搬屍體,汗水加塵,就像燒回鍋肉時,醬油加鹽,方自歸早已經被烹調得色香味俱全了。


    “那你先洗澡,然後帶你去吃飯。”


    “還是先吃飯吧。”


    “洗好澡吃飯不香嗎?”


    對於過去兩個多星期裏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解釋必須要多一點。方自歸道:“我給你說,我身上全是泥巴,全是黑色的痂痂,摳也摳不得,一摳就痛。我計劃先在浴缸裏泡一個小時,然後再搓半個小時,那洗澡要兩個小時,那都到夜宵時間了,那我已經餓死了……所以,快帶我去吃好吃的!”


    “好吧。你想吃什麽?”


    “這邊兒的地形我不熟,吃什麽由你定奪。”


    “我帶你去吃串串好不好?”


    “好。”


    其實,方自歸不肯洗澡,是有自己的戰略部署的,雖然說渾身黑色痂痂摳不得,也確實是事實。


    到房間後,方自歸看了一眼湖景和餘青住的樓王,便產生一個不好的預感,就是萬一餘青今晚又喝多了酒,賴在自己床上不走了怎麽辦?這裏,可是在餘青老公的眼皮子底下,雖然拉上窗簾,眼睛可以看不見,可是這麽近,心理上還是有障礙的。況且,也不知道這房間隔音好不好,餘青是活徹底的人,她在床上大呼小叫的……影響也不好。


    方自歸把餘青當好朋友,就像遊梓暉曾經總結過的,和好朋友做愛,心情極其複雜。再說,華欣雖然是個混蛋,但佛祖說,眾生平等,混蛋也是眾生,你也不能無緣無故給混蛋兼眾生的華欣戴綠帽子是不是?在華欣家門口給華欣戴頂綠帽子,這也太不尊重混蛋了。而且,從方自歸床上下來立即再上華欣的床,餘青自己是方便了,方自歸怎麽想怎麽覺得,這個在邏輯上是有問題的。


    所以,方自歸堅決不洗澡,是他覺得身上有黑痂痂這樣一層又臭又硬的保護層,肯定能夠起到距餘青於一米之外的效果,那自己就安全了。這層黑痂痂,此時就像龜殼之於烏龜的重要性,絕不能隨隨便便洗掉的。


    餘青不知道方自歸複雜的心理活動,在去飯店的路上和方自歸隨便聊著天,說:“張虎沒有跟你一起回成都嘜?”


    “他一時回不來,他要跟老丈人共進退的。”


    方自歸走了,張虎以後抬屍體,隻能重新發展一個新搭檔了。


    “他這趟出去這麽久,他公司不開了?”


    “問題不大,他老婆能幹的很,自然會主持他們家公司大計。對了,華欣現在對你怎麽樣?”


    “從美國回來以後,倒是對我放尊重了很多。”


    “那他現在還在外麵花叉叉的嗎?”


    “還不是花花腸子,但是隻要他不是太過分,我現在也不過問他。”餘青的語氣如清風拂過水麵,“他玩他的,我玩我的。”


    聽到“玩我”兩字,方自歸心裏“咯噔”一下。


    走在成都的大街上,方自歸發現世麵上已完全恢複了平常,大家都已回到室內打麻將了。成都,又回到了一種很舒服的狀態,重點是,成都的天地之靈氣,比溪秀鎮的清新太多了。


    餘青找了家離小區不遠的館子,感覺她在戰略上,完全藐視華欣可能在附近的存在,於是方自歸進了館子後,在戰術上認真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就突然發現,角落裏一張桌子坐了一男一女,女的正在抽泣。


    這還了得?社會主義鋤強扶弱……剛從重災區出來,樂於助人的慣性比較大。方自歸徑直走到那抽泣的女子身邊,坐了下來,“姐,有什麽我可以幫您嗎?”


    那女子抬起頭,用淚眼朦朧的眼睛觀察了一下方自歸,說:“你確定我是姐嗎?”


    對於看上去年齡超過二十歲的女人,方自歸老是產生一種“姐”的感覺,卻忘記反觀自己,自己正在慢慢變老,此時已經三十五歲了。再加上方自歸此時丐幫九袋長老的滄桑造型,那個“姐”對方自歸“小弟”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姐”的質疑果然成功了。


    “我七四年的。”


    “哎喲,妹子,不好意思哈,我七三年的。”方自歸黑乎乎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看見你在哭……有什麽我可以幫你嗎?”


    方自歸和妹子就聊了起來。


    原來,這一男一女也是誌願者,男的是妹子的司機,妹子是吳總,一個浙江的女企業家。


    吳總十二號下午在上海延安高架上正開車,聽到了地震的消息,十四號淩晨一點,她就和司機開著一輛滿載藥品的suv到達了成都。當時,是吳總參加的一個徒步驢友群組織了一個救援隊,吳總報名參加救援隊以後,不像其他隊友都有救援證、醫師證之類的,她啥都沒有,救援隊就讓她負責物資,因為管理是她的強項。


    吳總名下幾個企業的員工總數加起來,超過五千人,她管個物資自然是毛毛雨。然後,她的工作就是以成都為基地,每天往什邡各鄉鎮運送一趟救災物資。自從吳總來到災區,吳總老爸每日以淚洗麵,但是,吳總救災救上了癮,不肯回家,所以家人就不給吳總打錢了,銀行卡也被老爸凍結了,因為隻要卡裏還有錢,吳總就每天采購物資和送物資,她就老是不能回家。吳總在飯館裏抹眼淚,是因為她當時卡裏隻剩下五毛錢了。


    這個忙,方自歸還真幫不了,因為方自歸自己也是窮光蛋,正打算趕回蘇州從政府那兒弄點兒錢,救濟救濟公司呢。不過,吳總聽說方自歸十三日晚就進了青川,再一看方自歸這造型……這絕對是來自重災區的變形金剛……啊不,絕對是來自重災區的烈火金剛啊!吳總一下子就跟方自歸熱絡起來。


    “妹子,”方自歸斬釘截鐵地說,“今天這頓飯我請了。”


    “我要喝酒,”吳總為自己正名成了妹子,居然撒起嬌來,“我要喝白酒。”


    “好,我們喝白酒!”


    於是,餘青也坐過來,兩桌並一桌。


    白酒上來,餘青自己先斟滿一盅,起立道:“我先代表四川人民敬遠道而來的三位救災英雄一杯。”


    餘青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大家便邊吃飯邊喝酒,吳總就聊起了災區的那些人,災區的那些事。


    “世界上最美的眼神,”吳總的眼神很陶醉,不知是不是幾杯酒已經下肚的緣故,“這次在災區見到了。就是在災區,我才知道眼睛的美。”


    “誰的眼神啊?”方自歸想不到在災區還能見到這種東西,方自歸覺得,自己在災區老是見到世界上最慘的眼神。


    “我每天到各鄉鎮送物資,你知道嗎?車載導航不好用的。”吳總說。


    方自歸知道的,這些年中國的公路網日日新月月新,如果地圖數據不經常更新,車載導航就不好用,更別說,大地震對災區公路進行了毫無規律毫無藝術性的重構。


    “嗯。”方自歸點點頭。


    “在這個地震之前,其實對‘平等’兩個字是不理解的。你看到穿得破破爛爛的民工,你還會鄙視人家,你還會遠離人家。我在災區送物資呢,你隻要車一停,馬上這樣的人會過來。”吳總模仿民工的神態,“你是找路對吧?我帶你去。”


    “主動上來?”


    “對。有些路斷了嘛,當地人知道怎麽走小路繞過去。那種眼神,不僅使你不害怕,完完全全平等,而且你看到了那種美,那種溫暖,那種人性的特別美的互換。就是……當你搖下車窗的時候,當你看到那個眼神的時候,那就是戰友,那就是親人。不需要認識,我不告訴他名字,他也不告訴我名字,我們就是同生共死的戰友。就是對那份東西的流露,就是太美了!”


    方自歸的身體微微一顫,真的,產生了一種很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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