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遠將軍府。


    書房內。


    一位兩鬢斑白,滿臉褶皺的老人提筆立於桌案前。


    狼毫筆蘸著墨水,駐在半空,許久不動。


    直到一滴墨水順著狼毫往下,滴在潔淨的宣紙之上,老人才恍恍惚惚回了神。


    他重重放下筆杆子,將宣紙隨意揉成一團,扔到身後。


    那裏已經有了一堆的小團兒。


    “大人,外頭有位書生求見。”一個家丁摳門三聲,駐足外頭作揖喊道。


    “老夫不見,讓他走。”謝老蹙眉,擺擺手粗聲粗氣地回絕。


    大事緊要關頭,他怎還會有空去見閑人。


    “大人,那書生自詡金陵人士,名喚顧子機。”


    顧子機……顧子機……


    是那娃娃的兒子啊。


    謝老怔愣半晌,歎出一口氣:“引去客廳,老夫稍整儀容便去,給他熬些驅寒的薑茶,那孩子心肺不好。”


    “喏。”


    待家丁離去,謝老側身看向白牆。


    牆上掛著一把封起來的紅纓長槍,上頭沾染了灰塵,似乎有些年頭不曾使過了。


    “你想不到吧,老夫還能活著見到你兒子。”謝老撫了一把長髯,倏然咧嘴一笑。


    他匆匆理了一番白發,插上桌案上的那支木簪,便昂首闊步走了出去。


    不多時,謝老便要要看到了那廳中一襲白衣的少年公子。


    矜貴,清雅,莫過如此。


    謝老下意識駐足。


    “謝老爺子,晚輩一定可以從北秦蠻子手中奪回燕雲十六州,您瞧著!”


    恍恍惚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當年那個戈壁大漠上率軍出征的輕狂少年。


    那一片遠去的鮮衣,一匹跛腳的劣馬,一杆鋥亮的長槍,成了日照西沉中的一景。


    也成了他看到那少年的最後一幕。


    看到的……活著的少年的,最後一幕。


    他奪回了燕雲十六州,守住了南周的尊嚴,卻把自己永遠留在了南周北疆大漠。


    若是那時皇上準允他,讓他跟著一道去,而非帶著僅剩的兵馬死守金陵的話,興許便能留住這倔娃娃,讓他衣錦還鄉,同妻兒團聚呢。


    可惜,可惜。


    這少年的氣度和他爹像啊,真像啊。


    “晚輩顧子機,拜見謝老將軍。”顧衡側頭,看到謝老怔怔地望著自己,起身朝他俯首作揖。


    “快不必多禮。”謝老回神,幾步上前攙扶起他,感慨萬千地打量著顧衡,“像啊,真像啊。”


    這乍一看,他還以為是那倔娃娃從大漠回來了哩。


    隻是容貌有幾分差異。


    不過無傷大雅。


    這氣度,一看就知是倔娃娃的子嗣。


    “老夫早便聽聞你神童之名,卻因這孱弱之體,無法動輒前去金陵。這十幾年沒去見你,一眨眼你快都和你爹一般大了。”謝老拍著顧衡的肩膀,眼眶漸紅。


    他爹散盡家財,征兵出征時,也才弱冠之年,僅僅長了現下的顧子機四年啊。


    “先父乃是老將軍弟子,晚輩前來汴京,本應早些來拜訪的。隻是忙著籌備春闈,這才耽擱了。如今晚輩前來,既探訪老將軍,又有一事相求。”顧衡垂眸,開門見山道。


    “好,你且說,老夫定竭盡所能助你。”謝老拉著顧衡坐下,親自為他添上一碗薑茶。


    “晚輩在翰林院論書說道時,偶然結識一位王家公子。那公子名喚王易安,字適之,前不久國子監春闈試題被盜,適之兄被冤入獄。還請老將軍助晚輩一臂之力,為適之兄洗刷冤屈。”


    謝老一聽,頓時皺眉。


    “子機啊,非是老夫不幫你啊,老夫也在頭疼,該如何為適之這孩子脫困啊。”他歎了口氣,苦笑一聲。


    王謝兩家時代交好,謝老又是看著王易安長大的,將他視如己出,疼在了骨子裏。


    眼見王易安被冤入獄,謝老比誰都著急。


    可那冤枉他的,乃是定國候世子,正兒八經的世襲侯爺,官階超品,比他這正一品將軍還要高——他這個糙漢子隻知習武打仗,不知如何下手尋找證據,這會兒正頭疼著呢。


    “將軍,晚輩但有一計,不過還需將軍幫忙。”顧衡緩緩啟唇,娓娓道來。


    謝老聽罷,頓時目光一亮。


    好啊,好一個神童顧子機,果非浪得虛名!


    “好,你我即刻入宮麵聖!”謝老拍案起身,忽而想起甚麽,“我去給他添一把火,叫他掂量老夫的分量,再來掂量你的分量。”


    他匆匆離去,又匆匆回來。


    回來時,謝老的手裏多了一柄封了頭的紅纓長槍。


    顧衡看到那長槍的一瞬,心口驟然一抽。


    “當年,老夫將這隨老夫征戰多年的紅纓槍贈與你爹,指望他同老夫一般所向披靡,帶著赫赫戰功凱旋還朝。卻不想他是有了赫赫戰功,自己卻留在了大漠裏頭。”


    謝老撫摸著槍身,仔細擦拭一番,喟歎一聲。


    顧衡心中一動。


    謝家才能無數,其中當屬謝老為頭一甲子。


    傳聞,謝老年輕時可謂霸王再世,一馬當先,率數千子弟兵硬生生將北秦鐵騎打出北疆萬裏長城之外,叫他們十年不敢侵犯南周。


    他鎮遠將軍的大名,也是因為那一仗聲震三國,叫後來的敵軍打仗時聞之無一不是被嚇得滿身冷汗,調頭便跑。


    這威名一震,便震了半輩子。


    隻是後來北秦漸漸膽大了,又開始陸陸續續地和西涼一道掠過長城,侵略燕雲十六州。


    謝老將軍武功蓋世,一手紅纓槍法更是引來無數人爭相學藝。


    謝老也慷慨,傾囊相授於每一個誠懇學武的人兒。


    隻是悟了精髓,學到真本事的也就隻有那麽寥寥幾位。


    其中便有他爹顧城,還有那當今赫赫有名的少年將軍蘇濯。


    再來便是那遊行江湖的謝家姑娘了。


    若按備份來算,謝家姑娘既是謝老將軍的徒弟,也是他堂家的孫輩,血脈親的很。


    “家父心性桀驁,大漠素崇自由之風。溘然長逝大漠,未嚐不合家父之意。”顧衡緩緩開口。


    “也是。”謝老朗聲一笑,“好了,老夫帶你入宮。待會兒切記謹言慎行。”


    乾徵帝近來不知服用了什麽方士煉製的丹藥,脾氣愈發喜怒無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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