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元春的故事講完了。


    似乎,在他口中,過往的經曆幾句話就能概括,但齊平能感受出來,其中必然有無數詳實的細節。


    這樣也可以理解,為何杜元春作為三品大員,始終有一股子江湖人的氣度了。


    因為,相比於短暫的朝堂經曆,他更多時候,是個行走江湖的俠客。


    同時,齊平也敏銳聽出了一點遺憾來,就像是鎮撫司後衙房間裏,衣帽架上的那一襲青衫般,也許,他要的從不是權力地位,而是仗劍江湖。


    “所以,您一直培養我,想要我趁早接班,然後你好不當官了?”齊平問道。


    杜元春噎了下,也沒否認,隻是說:“當初,的確有過這樣的想法,但現在我不這樣想了。”


    “為什麽?”


    “因為你這樣的天才不該被世俗的事牽扯,你本該有更光明的未來。”杜元春認真地說。


    這裏的未來……指的無疑是修行。


    他當年便是個天才,大先生對此無比篤定,然而組建密諜,以及踏入朝堂的幾年裏,他的修為卻受到拖累。


    一名劍客,最重要的是“純粹”,當他心中不再純粹,就意味著修行路的斷絕。


    其實,他若沒有選擇這條路,也許早已是頂級神通。


    書院的第一劍道強者,也未必是陳伏容。


    但與皇帝的友情讓他放棄了成為神隱的機會,收起了劍,拿起了筆……心中有遺憾麽?


    有的吧……所以,麵對比自己當年更天才的“師弟”,他不希望,齊平也被凡俗事物拖累。


    淪為一名平庸的神通。


    “不過如今說這個,已經沒必要了。”杜元春說道。


    齊平苦笑。


    車廂內,裹著棉被,隻露出一個頭的太子突然眼眸忽閃了下,突然有些愧疚地說:


    “是我父皇對不住你。”


    杜元春正色道:“殿下……”


    太子打斷他,小臉在篝火的映襯下,眸子裏仿佛也帶著火光:


    “我聽母後說過,父皇好幾次私下裏和她說,拖累了你,心中有愧,一直想做補償,知道你家中親人都不在了,便找了合適的勳貴朝臣的女兒,想許給你,但你拒絕掉了。”


    杜元春沉默了下。


    太子說:“母後說,你在江湖中也許有了喜歡的女子,所以才一直想著回去。”


    “沒有。”杜元春矢口否決,然後迎著齊平和太子炯炯的目光,突然起身,說道:


    “天晚了,明天還要趕路,你們先睡吧,我去再撿一點木柴。”


    等人走了,太子吐了下小舌頭,認真地說:“先生,杜大人肯定說謊了。”


    齊平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說人小鬼大:“睡你的覺去。”


    “哦。”太子聽話地一個骨碌,就滾進了車廂。


    齊平將手中的木棍折斷,也丟進了篝火中,四野靜謐,商隊營地漸漸安靜下來,他撤去封印,抬頭,漫天星辰閃爍。


    體內真元奔湧,一遍遍衝刷,試圖重造雪山。


    他還是洗髓,但齊平有種預感,再給自己兩天,就能恢複神通了。


    而且……不知是否為錯覺,他總覺得,這次恢複後,自己會更強大。


    想著,困意襲來,齊平起身摸進了車廂,蓋上被子前朝北方望了一眼。


    黑暗中,前方那名叫“冷江城”的城池如沉睡巨獸。


    ……


    ……


    與此同時,冷江城,一夥人抵達縣衙。


    “真的是京都來的修行者?”


    冷江知縣是個老農般樣貌的中年人,聽到稟告,急匆匆趕出來。


    領路的捕快點頭:“拿著兵部的令牌呢,說是緝捕逃犯的。”


    頓了頓,又補了句:“還帶了兩個和尚。”


    冷江知縣眉頭緊皺,區區七品官,他對於朝局變化兩眼一抹黑,這兩日,也隻是通過朝廷邸報,以及民間流言拚湊真相。


    這會忐忑不已,行走間係好了官袍,走近縣衙大堂,擠出笑容:


    “下官冷江知縣,見過諸位。”


    堂內,兩名武師,兩名僧人相對而坐,在被密諜誤導後,他們重新嚐試追捕。


    但一來,距離再次拉遠,二來,隨著時間推移,用來“占卜”的衣物,與原主人之間的“聯係”也越來越弱。


    幾人商定了下,幹脆沿著大概方向,從近路,直接入大城,準備嚐試守株待兔。


    起碼,也可以借助當地官府的力量,擴大搜捕範圍。


    “冷江知縣?”年長武師乜了他一眼,笑了笑,丟出令牌:


    “我等奉朝廷命令,一路追捕朝廷要犯,這幾日,城中可有發現?”


    冷江知縣當即搖頭。


    年長武師並不意外,說道:


    “我們要在城中住幾日,你安排食宿,另外,任何從南邊過來的外來者,都要嚴格搜查,尤其是帶著十二三歲小孩子的。”


    冷江知縣疑惑,不明所以,隻好硬著頭皮應下,安排下屬帶四人去驛站,自己則留下,與趕來的縣丞主簿等人商量。


    不多時,一名衙役跑過來:“大人,那幾位還要安排……女人。”


    知縣愣了下:“那兩位……僧人……”


    “不是他們,是另兩個要。”衙役說。


    知縣想了想,揮手命其去安排,城中總是有青樓的,主簿皺眉道:


    “這京裏來的大人,行事風格未免太過……直接。”


    知縣搖頭,他總覺得,對方根本不是官場人物,也非書院、或朝廷裏的高手……更像是江湖人,且給他一種很不喜的感覺。


    但,令牌與搜捕令都是真的,而且……借助官印,他能感應到,那四人的強大。


    “不要管,按照命令做事就好。”知縣叮囑說。


    ……


    ……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商隊再次啟程,並順利抵達冷江縣城。


    進城的時候,仍舊有官差設卡,雖也順利通過,但齊平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師兄,怎麽感覺更嚴了。”


    按理說,越往北,朝廷命令執行力就越弱。


    而且,進城時候,守門官差對他們尤為嚴格……隱身符已經用光了,太子沒法隱藏。


    “我覺得有些不對,先去驛站,靜觀其變,我等下出去打探情況。”杜元春低聲說,目光機警。


    齊平點頭,攥著太子的手微微用力,太子似也察覺到了不安,本來即將脫險的喜悅蕩然無存。


    趙家兄弟的商隊規模龐大,提早訂了位置,商隊進入的驛站距離城門不算遠,三人多出了錢,住了單間。


    齊平留下保護太子,杜元春抽空出去了一趟。


    等回來的時候,臉色極為難看:


    “縣衙今日突然開始嚴查進城的外地人,而且,昨晚的時候,縣衙中疑似有京都來人造訪。”


    他將城中密諜提供的消息轉述了一番,齊平心頭一沉,暗道不妙:


    “難道對方在我們之前抵達了?”


    杜元春臉色嚴肅:


    “有可能,據說有四人,但都披著鬥笠,其中有僧人,更具體的密諜也沒來得及打探詳細。”


    齊平分析道:“隻有四個的話……大概率是修行者,禪宗出手了嗎,就是不知道多強。”


    按理說,想殺太子,肯定要出動不隻一位神通。


    但問題在於,通往北境的路線不隻一個,這四人,可能是全部,也可能是追兵之一。


    “這樣說的話,也許我們已經被盯上了。”


    齊平臉色難看:


    “雖然易容了,但太子的年紀和身形太明顯,我們又是三個人……”


    如果追兵足夠聰明,肯定會注意到,未必會篤定,但起碼會懷疑。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齊平將對手腦補的太厲害,但在生死攸關的事情上,馬虎不得。


    他不能將希望寄托在敵人犯錯。


    杜元春走到客棧房間的窗邊,小心地推開一道門縫,側著身體,往外看:


    “目前還沒動靜。”


    齊平分析道:“也許是消息還沒傳去縣衙,又或者,對方準備等一等,再做試探。”


    客房內,太子整個慌了神,她緊張無措,眼圈發紅:


    “那我們該怎麽辦?”


    昨日還想著,再走幾日,便安全了,卻不想,今日便入了狼窩。


    齊平拉住她的手,想要安慰幾句,即便他心中也是一團亂麻。


    這個時候,杜元春突然轉回頭來,仿佛下了某個決定:


    “殿下不必慌張,這一切隻是我們的推斷,而且,來的那幾個人,也未必就是追捕的‘主力’。”


    齊平試探道:“師兄你的意思……”


    “根據情報,應該不是什麽強者,”杜元春說道:


    “我已經命密諜動用線人,繼續調查情況,你們在客棧等候,我等下出去一趟,看是否有了結果,若是那些人隻是弱者,我便抓了審問,正好弄清楚追兵狀況,然後我們迅速離開。”


    齊平擔心道:“倘若裏麵有神通呢?”


    杜元春沉默了下,說道:“那就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丟過來一隻玉牌:


    “拿著這個,如果有意外情況,我會激活玉牌,你就帶太子先轉移去城中密諜接頭的地方。”


    齊平下意識接過,發現是當初,京都皇陵案時,杜元春借給他的那枚方形玉牌,後來還了回去。


    “要不我去吧。”齊平本能有些不安。


    杜元春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你還是留下來照顧殿下,我可不會安慰人,好了,你們先吃飯吧。”


    說完,他邁步走出客棧,齊平跟過去,還想說什麽,但給太子一下拉住:


    “先生……”


    齊平想了想,還是喊道:


    “師兄,如果我這邊有事,激活玉牌,你就立馬回來。”


    “知道了。”杜元春沒回頭,擺擺手。


    ……


    ……


    離開客棧,杜元春走在冬日下午的街道上。


    這時候,已經快到傍晚了,一輪太陽漸漸朝西邊滑落。


    街上行人車馬絡繹不絕,杜元春一路沒有回頭,很快離開了客棧,卻也沒有去與密諜接頭。


    隻是在人群裏行走著,形單影隻,臉上的表情一點點堅定起來。


    他說謊了。


    事實上,城內的密諜拿到的情報要更細,比如,那四人中,的確存在神通,而且,可能不止一個。


    又比如,官府的確要求盯緊了帶著少年少女的外地人,再晚些時候,便會開始統一抓人。


    而這個縣城又太小,想要藏匿,都幾乎沒有可能。


    逃竄,隻會引發對方的注意,導致提前出手。


    繼續等下去,隻能坐以待斃,他能想到唯一的方法,就是主動出擊。


    如果對方比情報中弱,自然好,若無法戰勝,起碼,可以爭取一點時間,多殺幾個敵人。


    時間。


    真的是最寶貴的東西。


    但他們沒有了。


    他沒有選擇與齊平坦誠,所有人都知道,在三境的戰鬥中,洗髓沒有意義,隻會讓他分心他顧。


    既然如此……那就自己來吧。


    能贏嗎,不知道,但他什麽時候怕過?當年不會,如今也不會。


    所有人都以為,曾經那個壓服一座江湖“殺劍”成了朝廷走狗,學會了妥協、權術,被磨平了棱角。


    但真的是這樣嗎?


    杜元春想著,停下腳步,他看向了路旁的一間成衣鋪子,邁步走了進去。


    “這位客官,買點什麽?”夥計迎上來。


    杜元春環視一圈,目光一亮,指著一件青衫,丟出錢袋:“要這個。”


    不多時,當他再次走出來時,已經換上了一件嶄新青衫,他綰起袖口,變戲法般,取出一柄劍,懸在腰間。


    他繼續行走,又進了一座酒肆,不一會,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壇女兒紅。


    “彭”的一聲,他拍開酒壇,仰頭痛飲,酒水肆意流淌,打濕新衣,杜元春抹了下嘴角,大笑:


    “好酒!”


    說話的同時,他臉上的易容,悄然撤去。


    路人望了過來,指指點點,心說,又是哪個酒瘋子,肆意狷狂的江湖客。


    這時候,有人突然驚疑不定:“啊,這人……”


    他們發現,這個青衫仗劍的男人,竟與城門上通緝令上的人頗為相似。


    隻是,那眉眼間的風采,卻要勝出畫像數籌。


    廟堂?


    三品大員?


    鎮撫使?


    人們皆以為榮耀,可又有多少人知曉,那身錦衣,亦是枷鎖呢?


    他從不屬於那裏,隻是為了義氣,才脫下青衫,披上錦衣,從江湖而廟堂。


    如今,那個拴住他的人死了,他終於可以解脫,但為什麽,你死前偏要將女兒托付給我呢?


    滿朝文武,為什麽偏偏選了我?


    “噸噸。”


    杜元春拎起酒壇,感受冰冷的酒液劃過喉嚨。


    因為信任嗎?覺得其他人會為了活命,拋掉這個累贅,而我不會?


    杜元春自嘲一笑,他沒有理會周邊的目光,沒有在意身後越聚越多的人群。


    醉意中,一幕幕記憶閃爍。


    桃川河畔,兩個半大少年偷偷溜進去,勾肩搭背,吹噓聽曲,待春宵一度,大清早一邊哆嗦著跑路,一邊彼此吹噓比較誰堅持的更長久……


    青坪上,年少的學子們歡笑飲酒,那家夥總是不合群的一個,每次都要自己拉他過來,還一臉不情願,其實心中比誰都喜歡……


    禦書房裏,年輕的君王靜靜地看著自己,訴說著理想……你想讓人們免於困苦,富足安樂……


    之後是行走江湖的一年年,沾了多少血,罪孽者有,無辜者有,君王總是清白的,但又怎麽可能清白?


    自己盼著早日卸下擔子。


    盼了一年,又一年……卻始終沒有盡頭。


    他眼前劃過一道倩影,杜元春喝了口酒,不去想。


    不去想了。


    “啪。”他飲盡最後一口,猛地將酒壇砸下,四分五裂,引得一片呼喊。


    他深深吸了口氣,前方便是縣衙。


    此刻,一道道強橫的氣息掃來,將他鎖定。


    杜元春豪邁一笑,大聲說:“劍來!”


    “嗡……”


    奇異的嗡鳴震顫聲中,一枚枚薄如蟬翼的劍片,自腰間劍鞘中飛出,衝天而起,如金屬風暴,又如一條銀色長龍。


    杜元春手腕一轉,那聲勢浩大,扶搖直上的劍龍,猛地低頭,將自己送入他手中,叮叮當當,瞬息間,拚湊成一柄完整的長劍。


    他手握長劍,一股恐怖的殺伐氣息,衝天而起。


    當時年少青衫薄


    騎馬倚斜橋


    滿樓紅袖招


    醉入江湖宿


    此度見殺劍


    白頭誓不歸


    ……


    “啊!”


    無數驚呼聲中,長劍入手,杜元春青衫獵獵,黑發飄舞,朝夕陽一指。


    下一秒,整個人,融入劍光,拔地而起,朝城外飛遁。


    “來戰。”


    今日,殺劍重出江湖。


    與此同時,縣衙中,四道身影躍出,其中兩個,灰袍持刀,目露凶光:


    “封鎖城池!”


    另外兩名披著鬥笠的僧人同時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旋即,沒有猶豫,四人各施手段,朝飛劍追去。


    並不需要擔心調虎離山,隻要解決杜元春,另外兩個也跑不掉。


    何況,此人本就在獵殺名單上。


    ……


    客棧。


    因為距離縣衙方向很遠,這邊的人們還不知道那邊的事。


    就連劍光,在陽光下,也少有人注意到。


    房間內,齊平與太子叫了飯菜吃了,然後,將太子丟在一旁,齊平盤膝,照舊冥想。


    嚐試恢複氣海真元。


    安靜的房間中,門窗閉合,沒有半點雜音,太子靜靜縮在床腳,抱著膝蓋,雙目無神,不知道等待自己是怎樣的命運。


    她大大的眼睛,隻是盯著放在桌上的白色玉牌。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玉牌猛地閃爍起來,而後,“哢嚓”一聲,裂成兩半。


    齊平猛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望著,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


    “先生!先生?你怎麽了?”太子慌了,跌跌撞撞爬下床來,還跌了個跟頭,繼而,她整個人愣住了。


    隻見,齊平眼眸中,淚水傾瀉而下,爬滿臉龐。


    ------題外話------


    有個邏輯問題沒想好,卡了我好半天。。。。這個月更新真是太拉胯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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