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之外,山腳之下,海畔之上的聽望亭中,那少女正等著上官住。半月之前,二人約定,每日三餐時便在此相會。少女依舊隨身帶著那古書和長劍,在亭中背海麵山坐著,等待著上官住的到來。


    等了片刻,少女深邃的雙眸之中浮現出那個熟悉的,身著道袍,手持托盤,快步前行的俊俏小生的身影。於是她站起身,上前接他。上官住到了亭中,少女接過托盤,放在石桌上,再一起坐下。上官住微微含笑,說:“多跟師兄說了幾句話,來晚了。”


    少女也笑了,隻是說道:“無妨,無妨。”


    上官住把托盤中的碗碟排開來,遞給少女一雙筷子和一隻湯匙,說:“早上喝粥。”


    少女接過筷子,眉頭卻微蹙,說:“來這裏之前,還沒怎麽吃過流食。”


    上官住聽了,撅了撅嘴巴:“那快嚐嚐,保證你會喜歡。這粥中混了青海的鰉魚,味道可鮮了!”


    少女端過一碗粥,繼續說:“那就嚐嚐。之前在慕喀的司國,吃得最多的就是烤肉和麵餅。不過前些日子,你怎麽不做這粥來吃?”


    上官住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著:“之前我還不會熬粥。你身體有些虛弱,我想這魚粥應該能補補,就開始學著做。不過熬粥也太難了,之前的都沒做成,直到今天,終於能嚐嚐了。你要知道,我不曉得費了多少鰉魚。”


    少女不禁笑了,連忙問:“那豈不可惜?”


    “不至於。”上官住也端過一碗粥,“那些魚全被阿俊弄去吃了,吃得一幹二淨。那孩子,可太喜愛吃魚了。”


    “阿俊又是誰?”


    “小師弟,複姓萬俟,名俊,還有一個司空佐,兩個孩子都隻有十來歲,你和他們都是同一時間上山的。”


    “原來如此,那我也得去見見他們。”


    “去,一定去。我們先吃粥吧,要不然一會涼了。”上官住說著,將粥碗送到嘴邊。


    每每同上官住說完話,少女的神情便會更加明朗。她學著上官住,端起粥碗,小心翼翼地送到嘴邊,抿了一小口,然後用湯匙從粥裏麵挑起一片魚肉,放入到嘴裏,神情很是愜意。


    上官住邊吃著粥,邊問道:“味道如何?一定不差吧。”


    “嗯,很鮮美的。”


    “謝天謝地,我隻要你喜歡。”上官住一口喝幹了自己碗中的粥,話鋒一轉,又問道,“你真願意長留在這裏?”


    少女也喝幹了碗裏的粥,回答說:“當然啊,之前不是跟你講過嗎?而且這裏風景也優美,還有你同在。”


    上官住欣喜地跳了起來,說:“既然如此,以後的每頓飯,我們都要在這亭子裏吃!”


    “那是當然。”


    吃完粥,上官住就和少女在海灘上走著,二人始終再未說一句話。走了半晌,上官住忽然閃到少女的麵前,拉住她的手,說:“我得回去了,要去向交代師父一些事,等我後麵的好消息!”


    少女沒料到上官住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二人相處了一月,身體從未接觸過,這冷不防的拉手,竟讓她有些怔住了。愣了一刹,少女緩緩抽回了手,捂著羞赧的臉頰,慢慢轉過身,背對上官住說:“隻是去吧,無妨,再會。”


    上官住又笑了,這次是少女背過身後看不見的笑。不等少女回答,便大步跑開,喊道:“再會!”


    少女望著上官住跑開的背影,她抬起手,細細地嗅著,虎口上竟沾有一絲修道之人身上的檀香味兒。他又踱著步,回到了聽望亭中,背山麵海,望著一朵朵打在岸邊礁石上的浪花,細聽濤聲,回味著方才上官住拉住她手時的溫存。


    海心宮內,大殿門扉掩映。上官住推開門,大步走進,見海道子正坐在大殿上研讀武學典籍。海心宮的大殿,隻供奉著三麵分別上書“天、地、人”三個字的大旗,其中人字居中,天、地分列左右。


    上官住進了大殿,恭恭敬敬地在三尊香爐中插上了三炷香,對師父行了個禮,再跽坐下來。見徒弟前來,海道子放下書,問:“阿住,你來了?”


    “給師父請安!”


    “這幾天沒怎麽見到你,說說吧,所來何事?”


    上官住試探性地問:“聽說,師父最近有一套什麽《五行金丹大旨》?”


    “哈哈。”海道子笑了,捋了捋胡須,“是阿俍告訴你的吧。你提這東西,我就知道了你是來幹什麽的。為師言明吧,若要那女子留下,你要依我三件事。”


    “師父請講!”上官住欣喜若狂——事先他還以為,要跟師父磨一陣嘴皮子。


    海道子習慣性地,一字一頓地說:“所謂的三件事,一是這女必須行得端,坐得正,不是奸惡之徒;其二是,為師羽化之前,你始終是修道之人,切莫對她動情欲;其三,若要留在我海心山海心宮中,必須成為我海道子的弟子,若她無名無姓,我便給她起名字。這三條,缺一不可。”


    “都答應,沒問題。”上官住激動得聲音有些顫抖。


    海道子望望徒弟,笑著說道:“明日,你帶她來見我。隻是,你小子要時刻銘記,斯人佇立,淺觀即止。”


    “好,好,謹遵師命!”上官住諾諾應著。


    日落時分,夜色在這高原的天空中潑出一幅獨特的藍黑,星雲點綴,圓月初升,烏鵲歸巢,海畔的聽望亭中,濤聲依舊。上官住備好了晚餐,在此等待少女的到來。山的方向,隻見那抹紫色的倩影款款而行,愈發地近了,他便上前去迎著她。少女見了上官住,微微一笑,二人並肩步入亭中。


    晚風吹拂,並不寒冷,隻是帶有一絲涼意。桌上銅爐熾熱沸騰,上官住從中夾起一塊牛肉,放到少女碗中。麵紗之下,少女嘴角微微上揚,索性就摘下麵紗,大快朵頤起來。上官住盛上一碗飯,說:“好消息,以後能與你常相伴了。”


    少女抬起頭,將視線從碗中移到上官住麵龐上,有些疑惑地說:“何喜之有?本來就打算留下。”


    上官住有些不好意思,交代道:“其實我當初也有些不確定,畢竟,能否留下,還得看師父的意思。今天下午,我去問了師父,他也願意你留下。”


    少女不喜不悲,隻點點頭,說:“原來如此,多謝了。”


    “不過。”上官住又說著,“但要留下,就要求你一件事。”


    “何事?”


    “在海心山上,除開做工的仆役、船夫之外,就隻能是師父的弟子。”上官住抬起頭,望著亭子頂棚說,“師父有言,你要留下,就必須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原來如此,這豈不是更好。”少女笑了,“先生救我於昏厥,又開藥方治我,可是有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為報。能做先生弟子,更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聽聞此言,上官住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大喜道:“那太好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上官住的師妹了。”


    少女笑靨盈盈,叫了聲:“師兄!”二人在這海畔濤聲裏,月光籠罩下,笑聲氤氳中,吃完了這一餐。


    於是,第二天,海道子與少女麵談了一番,聽她講完了之前的身世,就欣然收下了這個女徒。少女不願講出自己的姓名,海道子就因其從西域慕喀的司國而來,把音近的“慕容”作少女的姓;又因為少女隨身所攜鐫刻著佉盧文的劍與由佉盧文寫成的書,就用佉盧文的“佉”字作少女的名。從此以後,這少女的名字就叫“慕容佉”。因慕容佉年齡小於公孫俍、上官住,又長於萬俟俊、司空佐,因此居四人之中,為海道子的三弟子。


    綺陌香飄柳如線,時光瞬息如流電。慢慢地,少女入了海道子的門下已有一年,被叫作慕容佉也有了一年。


    這光景,上官住時年十七,風華正茂,慕容佉芳齡十五,豆蔻過了是及笄,青春無限。但漸漸地,上官住發覺當初與師父的約法三章,似乎像是一個蠱,撩撥著他的心,禁斷著他的行。當初,他心心念念那時的少女能留在身邊,但挨過一年,卻發覺眼前的慕容佉,並不是那時同他在聽望亭中對食的那個佳人。事實上,無論是那時的少女,還是此時的慕容佉,其實沒有差別。她不來不去,不喜不悲,隻是一直在此處,在海心山、海心宮,從來未變過。而一直在變動的,卻是上官住的心。


    起初,上官住隻是以為自己與她隻是好友,隻是同門師兄妹。但當海道子開始稱她為慕容佉,叫得愈久,上官住就發覺自己對慕容佉產生的情愫愈發濃烈——他漸漸懂了,原來他已經義無反顧地愛上了慕容佉。


    那日,迫近日暮,上官住在聽望亭中坐著,望著近處的海浪,聽聞遠處的濤聲,想著更遠處的月亮。自從慕容佉入了海道子門下,二人便從未在此相對而食過了。他想到了幼年時雙親撒手人寰,想到了少年時和公孫俍一起,在市井當中偷雞摸狗,也想到了在這青海長雲裏度過的青年時代,直到想到了慕容佉,便隻覺得之前的那些回憶都一文不值。在他腦海裏,不斷地回閃著慕容佉深邃的雙眸,俊俏的麵龐,白皙的肌膚。不知道為什麽,他竟感到隱隱有些心悸,便摸出腰間的玉簫,對著麵前的浪花,從丹田提上一口真氣,激昂地吹了起來。


    吹完一曲,心悸的感覺卻有增無減。上官住明白了心悸是因為她,但他想不通,此前好像對慕容佉並不動心,可而今為何對她心生愛意;她分明又在身邊,卻為何又有師尊的旨意,讓他不敢去追求。也正是在這時,他清楚地聽到,身後一聲清脆的女聲說道:“師兄,吹得真好聽!”


    這分明就是慕容佉!思念她時,她卻來了。不待上官住回頭,慕容佉已經他身前。見上官住捂著心口縮在那裏,慕容佉關切地問:“師兄,你不舒服嗎?”


    上官住緩緩地抬起頭,望著慕容佉的臉龐,雙眼分明垂下兩行淚。他隻是說:“沒關係的,沒事,沒事……”


    “可是,師兄又為什麽落淚啊?”慕容佉的語氣中帶有幾分焦急。


    “心……心悸。”上官住勉強回答著。


    “師兄好端端的怎麽就心悸了?”慕容佉問道,“難道是在思念什麽人?”


    慕容佉這麽說,憋得上官住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其實慕容佉明白是為何,卻又不禁竊笑。她對上官住說:“師兄如果實在心悸難忍,不妨躺下。前些天,我悄悄翻了翻師父收藏的武功秘笈,暗地裏自己學了些點穴的功夫,不如就讓我試試,看看能否解師兄的心悸。”


    上官住不做聲,他深知在武林中,點穴功夫向來隻能男師教男徒,女師教女徒,互相練習,更是隻能在師兄弟或師姐妹之間。但是,他何嚐不想有些由頭,哪怕多碰一碰自己的心上人。他也就不再顧忌那麽多,隻是攙著慕容佉,躺到了亭中的石桌上。


    於是慕容佉從丹田輸過內力,傳到指尖,再運指力,對著上官住心口膻中穴點來。上官住隻覺一股暖流,從身體中部往頭腳兩端流去,心口處宛若小石子兒在春水潭中激起漣漪一般,十分舒適。慕容佉再緩緩提起指尖,蜻蜓點水一般地又往膻中穴下方的鳩尾穴連點了三下。上官住又感到,自鳩尾穴處傳過一陣電一般的酥麻。至於心悸的感覺,早已不見了。


    “豈有此理,簡直是胡鬧!快住手!”聽望亭上二人的靜謐,被一聲嗬斥打破。師兄妹回過頭來,隻見是散步到這裏的師父。慕容佉隻得停下手,上官住則坐起身子——他們都低著頭。


    半晌,三人都無動靜。海道子咳嗽一聲,緩緩走近,對著慕容佉,繼續嗬斥著:“阿佉,你好不懂事!這點穴功夫是在哪學來的?一定是你又偷看為師的藏書。你自個兒琢磨也就罷了,怎麽還在你師兄身上摳摳索索?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為師罰你麵壁七日,就在這牆根下,除了呼吸運氣,不能活動一下!”


    慕容佉聽了,心中頓時燒起一團無名火,但她又怕冒犯師尊,隻好壓抑住內心,低下頭,向牆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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