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烏漸漸沉下了地平線,天色暗了下來,薄暮冥冥,隱見星點。


    忍冬候在門外側耳聆聽,卻聽不見裏頭的一點動靜。


    公主不會是睡著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輕輕敲了敲楠木門框:“殿下,天都要黑了,要不……您先用點晚膳吧!餓著肚子等可不行,寧二小姐怕是突然有事耽擱了——”


    還是沒聲音。


    “殿下?殿下?”忍冬的聲音大了些,“那……奴婢就進來了?”


    她的指尖還未觸碰到門欞,門就開了。


    忍冬恭敬地垂下了腦袋:“殿下。”


    “都幾時了?”沐雲柔站在門前眉頭微皺,“寧悅還沒到?”


    “回殿下,酉時過半了。”忍冬想了想,補充道,“小順子還在宮道上等著呢,隻要寧小姐的轎子進了宮——”


    “知道了。”


    沐雲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身側一隻拳頭也攥了起來,眸中泛起了殺氣——


    “看來,今兒個本宮得親自去寧府要人了。”


    一聽這話,忍冬瞬間心下一驚脊上一涼,她立刻半跪在沐雲柔身側行禮道:


    “殿下!您可別再去寧府了!”


    “還是……還是再等等吧!”


    沐雲柔有些頭疼。


    她已經預感到,若是她執意要去寧府,忍冬肯定要哭鼻子。


    這裏咱們必須得說句憑良心的話,不是忍冬太過細膩敏感,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一驚一乍,不是哭就是跪的;


    實在是因為姑娘命不好,可能是上輩子沒做什麽好事,這輩子攤上了沐雲柔這種虎了吧唧的主子。


    一般人幹了對不起人家的事,知道人家記恨自個兒,怎麽都會想辦法躲得遠遠兒的吧!沐雲柔可倒好,自己往仇家懷裏撞!


    忍冬已經在心裏嚴重懷疑——


    殿下,您總不會已經忘了吧?


    上回您進寧府,就砍死了主人家唯一的兒子。


    人家老首輔都快六十了,再生一個估計也是沒戲,眼看著是被您搞得斷子絕孫了,您還敢送上門兒去?


    希望大家還記得,長公主十四歲時得勝回京,砍死了當朝首輔唯一的兒子。(忘了的親返回去看下第一章嗷)


    當朝首輔姓寧,住的府邸叫寧府,除了死在長公主手下的兒子,還有三個女兒,其中一個叫寧悅。


    老實說,忍冬不是沒有懷疑過,這個寧悅接近長公主,是為了找機會給自己的哥哥報仇;


    可怎奈自家主子的心實在太大,說話做事什麽都不避著寧悅,有機會就派人去寧府下帖子請她進宮,簡直恨不得讓寧悅住到昭華殿裏!


    不過,這個寧悅卻是個鋸了嘴的葫蘆——悶聲不響。


    這倒不是說她口風緊,沉默寡言,守口如瓶之類雲雲;之所以這麽形容,是因為寧悅就是個啞巴。


    反正,在忍冬的記憶裏,寧悅一直是個啞巴,一直不會說話。


    忍冬一直認為,寧悅生下來就是個啞巴;拒寒則不這麽想。


    當年長公主進寧府,是另一個大宮女拒寒陪著的。


    拒寒說,寧悅明明是會說話的。


    忍冬不相信。


    在寧府時還會說話,進宮見了長公主,就啞巴了?


    開什麽玩笑!


    難道一個好好的人能在一夜之間變成啞巴嗎?


    不可能,簡直聞所未聞。


    她覺得肯定是拒寒搞錯了。


    寧悅肯定是個天生的啞巴。


    反正,寧二小姐進宮這麽多回,從來沒聽見過她說話。


    “殿下,再等等吧!”忍冬努力打消長公主上寧府要人的念頭,“帖子已經下了,寧府的人是不敢違拗您的,寧二小姐一定已經在路上了!”


    “可本宮中午就派人去寧府下帖子了!”


    沐雲柔麵色陰沉,目中隱含慍怒,周身氣場冷酷無比——


    “隻要寧悅按時從寧府出發,她早就該到了!除非……除非是被扣在了寧府裏!”


    應該說,這是個十分合理的判斷。


    寧府的主人乃是炙手可熱的當朝首輔,寧府就坐落在京城的黃金地段,又不是位於什麽窮鄉僻壤,出門也不太可能撞上劫道的土匪強盜,實在沒理由耽擱在路上。


    遲到了這麽久,肯定是被困在寧府了!


    “殿下——”


    忍冬正欲繼續開口規勸,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小順子歡天喜地的聲音:“來了!來了!”


    太好了,終於來了!


    忍冬轉憂為喜,起身回頭一看,卻隻看見小順子一個人樂顛顛地跑了進來。


    寧二小姐呢?


    她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問:“寧二小姐呢?怎麽就你一個回來了?”


    “忍冬姐姐,奴婢是擔心殿下等急了,先奔回來報個信兒,好讓殿下心安呐!”


    (小順子屬於下人,不算職務高的太監,所以自稱奴婢)


    “好了,瞧你這滿頭大汗的,快擦擦,可別熏著殿下。”忍冬摘下自己的手帕遞給小順子,“這兒有我伺候,你先回去歇著吧!”


    “得嘞,多謝姐姐心疼我!”小順子咧開嘴笑了,接過帕子又衝著沐雲柔的方向行了個禮,這才貓起身子開溜了。


    “這個小順子……”忍冬笑著搖了搖頭,“年紀不大,倒是機靈地很。”


    “忍冬,派人傳膳。”


    沐雲柔抬腿邁出了膳廳的門,經過水木清華的前庭,一直往昭華殿門口走去,“螃蟹可以上桌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一頂小轎停在了昭華殿門口。


    隨行丫鬟掀開轎簾,便見一個通身素淨的姑娘從轎子裏走了出來。


    這姑娘麵容清麗,宛若新月清暈,花樹堆雪,兩道細眉如初生柳葉,一雙剪水秋瞳明澈動人,隻是肌膚間了無血色,麵色蒼白,人也清減如秋日黃花一般。


    見了長公主,寧悅臉上浮現出羞怯的微笑,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白茉莉。


    她緊走兩步福身行禮,卻並不出聲,跟在她後頭一起行禮的丫鬟開口說道:“臣女寧悅見過公主殿下,殿下萬福——”


    “我要聽你自己說,我有賞。”


    長公主促狹地勾了勾她的下巴,那模樣活脫脫像個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乖,說出來給爺聽聽……”


    寧悅為難地垂下了腦袋歎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麽?”沐雲柔也歎了口氣,“你試一試嘛……”


    長公主在堅持,而寧悅隻有無奈地笑。


    “殿下,外頭冷,還是先進屋裏說話吧。”


    於是,沐雲柔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轉身領著她往膳廳的方向走去。


    外頭天色太暗,而昭華殿裏燈火通明。


    走到殿內,長公主一轉身,才發現寧悅很不對勁。


    第一點,她穿了一身白緞做的衣裙,一點花飾都沒有,還十分單薄,怎麽看怎麽像孝服。


    雖然俗話說得好,要想俏,一身孝;可她是進宮見皇親,又不是去上墳,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真的不是來找碴兒的?


    第二點,她的頭發梳的亂七八糟的,活像是遭了難。雖說慵妝髻的特點就是簡單慵散,可她這發髻好像被誰粗暴地揉散了似的,頭發散亂地垂在左頰邊。


    剛才在外頭,天色昏暗看不太清楚,沐雲柔還以為是她梳了什麽新發式……


    “忍冬,給她重新梳頭。”


    “是。”


    寧悅卻急了,她連連搖頭,手上費勁兒地比劃著,她的丫鬟連忙解釋道:“多謝公主好意,不必了……”


    她搖頭時,沐雲柔看見她左頰似乎有紅痕。


    “寧悅,你的左臉怎麽了?”


    沐雲柔狐疑地偏過腦袋欲看個清楚,寧悅卻躲閃地捂住了左頰,不肯給她露出來。


    長公主也懶得和她糾纏,銳利的眼神直接射向寧悅身邊的丫鬟:


    “鹿竹!你說,到底怎麽回事?”


    長公主的眼神實在駭人,有那麽一瞬間,鹿竹甚至有一種身體被利劍刺穿的感覺。


    她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回……回公主,奴婢……奴婢不敢說……”


    “你說。”


    沐雲柔耐著性子咬著牙,“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本宮有賞。”


    鹿竹抬起眼睛望向寧悅,寧悅卻輕輕搖著頭,眼神悲傷。


    “瞞是瞞不過去的,本宮遲早會知道真相。”


    沐雲柔瞥了一眼寧悅,又轉向跪著的鹿竹,“你要是真的為你主子好,就立刻說出來。本宮為你們做主!”


    鹿竹垂下腦袋深深吸了口氣,仿佛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般,腦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奴婢說出來,還請公主為我們小姐做主!”


    “說!”


    “殿下,我們小姐收到帖子,原本早早就準備好了,歡歡喜喜的,隻等著進宮見您……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去稟明主母時,主母刁難小姐,不穿這孝服似的白衣就不給派轎子,還動手打了她一耳光!”


    鹿竹抬起手擦著眼淚:“我們小姐一心想見您,又怕您看了生氣……就在路上抓亂了頭發,要掩住臉上的巴掌印……可到底還是瞞不過殿下的火眼金睛……殿下,我們小姐什麽都沒做,卻一直被主母刁難折磨!求求您,想想辦法吧!”


    “啪!”


    桌子上的一個茶杯被長公主用力摔在了地上,瓷片星子亂濺,地上的鹿竹嚇得身子一顫。


    長公主的雷霆之怒,果然叫人心驚肉跳!


    “她兒子是本宮殺的!沒本事報複本宮,就拿庶女出氣!”沐雲柔怒不可遏,“明知寧悅是來見本宮,還敢打她的臉!是生怕本宮看不見嗎!”


    “她哪裏是打我們小姐,分明就是在明晃晃地打您的臉呢!”


    鹿竹剛說完這句話,就被寧悅抽了一巴掌。


    “小姐!你……”


    寧悅無聲地跪了下來,雙手反反複複地做著同一個手勢。


    這個手勢沐雲柔認識。


    意思是——


    “都是我該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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