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榮心裏一慌,下意識用餘光側目向台下看去。


    果然藍衣薄紗的柳青仍站在人群外緣,且還在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自己,柴榮又是一陣頭痛。


    柴榮放開了手,低下頭來,對眼前這藍衣薄紗女子不住“失禮、失禮”地道歉,心中卻在不住暗罵:你這姑娘紅橙黃綠青靛紫不穿,偏要和柳青一般穿藍色,還偏偏戴了麵紗。


    自己在台上要注意留意各方動靜,一顆心本就不夠用,藍影一閃,又說要挖眼睛,柴榮竟不假思索地把她當做了柳青。


    想到此處,柴榮又抬頭瞟了一眼那姑娘,卻見她眉如筆尖輕輕點成,眼成丹鳳之狀,一張殷紅的櫻桃小嘴在薄紗下恍惚可見。


    眼旁淺施眼影,唇上抹朱,手裏拿了把白柄白鞘的素色寶劍。


    柴榮見之陷入沉思,卻不知是哪門哪派的姐妹,出門還畫了個妝容。


    那藍衣女子被鬆開了手,不停地揉著手腕,揉了幾圈,突然“刷”的一聲拔出那把白玉素劍來,嬌聲斥道:“小淫賊,本小姐這就剁了你手,挑了你眼,讓你色膽包天!”


    柴榮放開她手,隻是賠罪,還沒來得及解釋,那藍衣女子便又是剁手,又是挖眼,柴榮自小以來,還沒見過如此蠻橫的女子。


    那藍衣女子見柴榮隻是低頭,還向上翻著眼皮偷瞄自己。她從小便被別人畏懼慣了的,方才被柴榮突然握住手掙脫不開,此時柴榮又似毫無害怕神色,自然惹得她惱怒不已。


    “你當本小姐敢說不敢做嗎?著我一劍!”


    這藍衣女子一抖手中白玉寶劍,竟然直接朝柴榮雙眼刺來。


    台下好事之人都起哄不已,這邊一句“打是親罵是愛”,那邊一聲“你不如便從了他吧”,氣得藍衣女子更是眼中冒火。


    柳青本來尚在為柴榮生氣,卻見那女子竟毫不留情,直接刺向柴榮雙眼,又是心頭一緊,唯恐她傷到了柴榮。


    此時柴榮正琢磨她來路,眼前突然一道明晃晃的劍刃戳來,急忙一個後仰,避過此劍。


    一旁李望州見狀大笑,幸災樂禍道:“你這姑娘好不講理,不聽這位公子說完,便動刀動劍的。若是玉麟公子稍稍反應慢了些,毀了這雙招子,你賠得起嗎?”


    那藍衣女子轉過身來,朝李望州鳳眼圓睜道:“管他什麽玉麟公子、木魚和尚,本小姐做事,要得著你管嗎?”


    李望州討了個沒趣,朝柴榮扮了個鬼臉,訕訕走到一邊道:“祖宗實鑒,不是晚輩貪生怕死,實在是不敢惹了這姑娘。”


    那藍衣女子“哼哼”冷笑一聲,轉過身來竟不答話,冷不丁一抖寶劍,徑直朝柴榮手腕刺來。


    柴榮又是被打個措手不及,急忙閃過道:“你這小姑娘,年紀輕輕,怎地這般歹毒?”


    那藍衣女子又是一聲冷笑道:“這便叫歹毒嗎?本小姐還有更歹毒的!”


    話音一落,藍衣女子腳下靈步一邁,又已持劍刺來。


    柴榮心中想定,要和這女子周旋幾招,看看她是哪家教出的刁蠻弟子。


    此時台上台下局內之人中,天刀門古滿等人見事不關己,又聽柴榮說是要來解鬥,鬥沒解成,卻又把自己擺了進去,都要看他這個笑話。


    絕劍門葉長亭、萬紫茵對兩麵皆不認得,隻是萬紫茵見那姑娘雖然蠻橫,畢竟是來替自己解圍,待要上前勸解,卻被葉長亭攔住道:“我看出這公子不欲傷這姑娘,你我在別人地盤,留些底牌。”


    萬紫茵下意識地看了看座下的夏侯中,心想師兄所言不錯,在此地將絕劍門武功盡數顯露出來,自然甚是無益。


    隻是不幫那姑娘,她終究是心裏不安。


    除去以上諸人,李望州、申一昆、烏平等人便是局外人了,他三人皆是孤身,自身難保。


    再者那兩個鬥在一起的男女一個英姿勃勃,一個驕橫無比,自己都不認得,哪邊都不好得罪。


    柴榮在台上和那女子連拆四五招,見那女子出手甚是毒辣,招招都是致人死命的招式,不想再打下去,便不再容讓,要逼得她快些出本門武功來。


    藍衣女子武功本不及柴榮,柴榮一出全力,她便甚是狼狽了。


    柴榮見那女子左右招架,卻仍是看不出她武功,心中一急,出手快了些,一個不慎,竟一劍刺向那女子臉上。


    藍衣女子急忙閃開,卻覺劍風凜凜,臉上薄紗早被刺下。女子一羞,連忙轉過了身去。


    柴榮這一劍自覺確實刺得太過凶險了些,正要說聲“冒犯”,卻見劍尖已挑了那女子的麵紗下來。


    這一手完全是機緣巧合,台下混混卻是轟然叫好。


    柴榮心頭一急,暗道不好。縱然是無心之舉,便刺得這般精準嗎?這下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那藍衣女子早已轉身低頭,低聲抽泣道:“師父,徒兒今天可是被欺負慘了,若不是被逼無奈,也不會用師父教的武功打人。”


    柴榮聽藍衣女子這麽一說,先是一愣,隨即明白:想必是這姑娘平日裏刁蠻慣了,她師父才特地管教她不得用本門武功與人打架。


    正想之間,那姑娘腳下突然邁了個十分奇異的步伐,這一步輕盈之極,恍恍若有飛升之感。


    “列子禦風步!”柴榮急忙問道,“不知姑娘與龍虎山正一派是何關係?”


    女子腳下不停,口中道:“本小姐是鍾先生親傳弟子,讓你看我厲害。”說罷已經一劍刺來。


    柴榮心中一驚,這一劍確實是道教劍法無誤,隻是想不通正一教向來清心寡欲,怎麽會有臉上抹妝、又如此刁蠻的女弟子?


    又過兩招,柴榮留心看那女子相貌,她麵紗之下是一張瓜子般的俏臉,丹鳳眼、瘦骨眉,嘴唇朱紅,鼻如美玉,略施脂粉也是絲毫不落俗氣。


    那藍衣女子見柴榮手上使劍,一雙賊眼睛卻還時不時往自己臉上瞟來,馬上怒道:“還看!本小姐將你身上的筋一根根挑斷,讓你跪在本小姐麵前看個夠!”


    柳青在台下見得柴榮剛和紫衫女萬紫茵停手,又和這遮麵女子打鬧不休,心裏不住暗罵自己道:“柳青啊柳青,你真是被欺負的好慘,你還在牽掛他受沒受傷,他已經在台上和別的姑娘玩得不亦樂乎了。”


    轉念一想,自己憑什麽要求他不認識別的姑娘呢?他不欠自己什麽,倒是他將自己救下,悉心照顧……


    想到這裏,柳青竟突然感到一陣說不上從何而來的心酸,她再看看台上和那藍衣姑娘打成一團、人影分分合合的柴榮,聽著人群裏三句兩句的起哄聲,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了。


    “柳青,你的氣量就這麽小嗎?他不過是試試別人武功,你便這般吃醋。”柳青對自己道。


    一個柳青安慰著自己不該為這些小事憂愁煩惱,另一個柳青卻知道,她根本不是在為他在台上和別的女子起舞生出醋意。


    而是在這一瞬間,她似乎終於明白,那個夕陽下的柳絮飄飄,昨晚皎月下的點點情意,對他來說,似乎也不算什麽。


    即使湖畔的不是她,也許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情,他一向很知道怎麽讓女孩開心……那陣晚風、那晚明月,對他來說,也許並不重要吧。


    可是對我來說,那是我的全世界。


    柳青呆呆地佇立在原地,從童年始的一幕幕在柳青眼前跑馬燈般走過。


    自有記憶到及笄成人,父親是自己最為敬愛之人,他生前也一直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可是他畢竟隻是一個習武的粗野男人,這麽多年來,也從沒有關心過女兒敏感細膩的女孩心思。


    突然,父親那張時而溫和、時而嚴厲的臉模糊起來,直至消失,高懸“柳葉婆娑”的柳家廳堂也漸漸破碎。


    出現在眼前的,是耳邊的刺耳刀聲、身上傷口的斑斑血跡,和無數個夜晚折磨不休的痛苦夢魘。


    直到後來,他走進自己的生活。他帶給自己的東西不多不少,不過是一輪夕陽、一個湖畔、一聲青兒,還有那彎明月、那條小徑、那個牽手。


    “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柳青輕拭淚痕,手中的柳葉刀卻握得更緊了。


    柴榮和藍衣女子又拆了四五招,隻是沉浸在這女子的聲聲怒罵中,思索這是哪門哪派的姑娘,耳邊時不時有台下幾聲起哄,也顧不得那些了。


    那藍衣女子突然一劍刺來,緊跟著左手一個插眼,柴榮一驚,急忙出手將那女子手腕握住。


    這一瞬間恍惚的光景,柴榮突然心口一酸,餘光在台下一晃,瞥見了一眾嬉嬉鬧鬧的人群邊緣,那個嬌弱無助的藍色身影。


    眼前這藍衣女子正使勁掙脫,對柴榮怒罵不止,台下堵得街道水泄不通的一眾閑人熙熙攘攘,吵鬧不停。


    然而這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褪去了,一張張臉也漸漸模糊。


    好像世上隻剩下了他二人,他聽見了她心裏所有的自白。


    原來驀然回首,那人還站在燈火闌珊處,自己卻險些將她忘在那裏。


    她也心有靈犀的驚鴻一瞥,隔著無數人頭對上了他的目光。


    “這些天你對我說過的話,是認真的嗎?還是說……”


    “我很認真,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很認真。”


    “我向來是個自以為是的人,遍天下地結交朋友,大多交談起來,卻盡是些虛與委蛇的言語。”


    “唯獨與你不同,與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出自我心。”


    “既然你的朋友遍布天下,又如何辨別得出,和青兒說話是出自你心,卻不是也在虛與委蛇……”


    “和青兒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的心在顫動著。”


    “一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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