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南小鎮一年四季分明,沒有川蜀的地震山搖,沒有八閩的海水泛濫,沒有南粵的十級台風,像是被上帝眷顧的一片聖土,聖土再怎麽美麗,無非也是一片土,說白了,就是窮!


    很多時候,故事,往往出現在這些故事中。


    故事成為了故事,才稱為故事,昌南玖事!


    陰霾聚集在古鎮的天空,細雨從簷上翹角聚多而滴,它們跌落下來,打在地麵的小坑窪裏,濺起一小點水花,碎了散了又聚了。於是不多時,簷上的天和簷下的地都被籠罩了起來,一片迷茫的白,似乎籠絡了整個世界。此時,家家戶戶緊掩窗門,像極了因為害怕受到外界傷害而將自己緊緊上鎖的心。然而,卻又一扇破舊的門,似開非開,似閉非閉。


    那年,阿玖和小雯準備談一場不談房子和車子的愛情。雯雯說,找不到理由和他在一起,但也找不到理由不和他在一起。


    阿玖一臉尷尬的拚命吸著可樂。


    小雯呆呆的看著阿玖,指著可樂小聲小氣的說:“你可樂隻剩下冰塊了,為什麽還要吸。”


    阿玖沉默著,遲遲沒有回答,因為愛情和可樂這兩個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了。


    那天的小雯站在昌南的春風裏,麵如桃花,彌漫著一種質樸而又動人的花香,像白玉蘭、杜鵑、櫻花、鬱金香、玫瑰。


    但她的笑容早已令這些芳香顯得格外不重要。


    手裏轉著一個鑰匙扣說:“你就講一個笑話吧,我笑了就在一起。”


    於是阿玖講了三個月的笑話,雯雯都沒有笑一聲。


    盛夏。


    屋簷下一處處遮陰在配上北邊吹來的微風,也可算得上是小空調!


    很奇怪,夏天和秋風竟然毫不矛盾。


    阿玖磕著瓜子,翹著二郎腿,和外婆說:“小雯她就是不笑,你老人家不給唯一的香火謀劃謀劃?”


    外婆笑得前撲後仰,塞回假牙一本正經的說:"你講一百年雯雯她都不會笑。"


    阿玖聽到後,上跳下竄,借勢拿起外婆的軟中華就抽了起來,恨不得一口氣抽個幾十根,罵街說道:"瑪德,現在的愛情就是談條件,說的好聽叫務實,說的難聽叫現實,草。"


    外婆說:現實不難聽。


    隨即摸了摸布衣口袋,外婆似懂非懂。


    外婆拿起地上的笤帚慢慢的向阿玖麵帶微笑的走來。


    阿玖也似懂非懂了,猛的一口撮,急忙抽完手中的煙,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握著胸前的觀音:“南無阿彌陀佛。”


    外婆依舊麵帶微笑,像個慈祥的老人語重心長的摸著他的頭,說道:"好好抽完,抽完了,我掃帚也該抽了。"


    先天性條件反射,脫口而出。


    “我是唯一的香火,你想好了!”


    "你再打,我她媽明天就離家出走。"


    “瑪德,你毆打未成年,這是在構成刑事犯罪,我不以後不養你了”。


    ”你還當你是曾經的小孩,我是叫你掃地,打你還不如省點力氣做一餐飯。"外婆笤帚摔給阿玖後,大搖大擺的走進廚房。


    阿玖大聲問:"外婆中午吃什麽。"


    外婆點著中華牌煙說:“誰她媽管你飯,快死出去掙錢。”


    “咳咳…!”


    突如其來的一口,外婆顯然被濃煙嗆著,阿玖眼神恍惚,飄忽迷離,一個老煙鬼也會被嗆著?


    看著煙灰缸裏半截未燒去的煙,又看向外婆悠悠晃晃的背影,隻是覺得中華的煙也就那樣。


    好在煙灰缸裏沒放水,即便燒去半截,它還是煙,中華煙!


    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沒多想,補了一句:


    "外婆,白嫖的飯菜才香啊……"。


    這一句隨著夾雜在烈陽下,微風中,院子裏。


    “外婆,我想她了”。阿玖借勢夾起一塊紅燒肉,吧唧吧唧的說。


    外婆借東風反手就是抓住阿玖的手,行雲流水的將紅燒肉偷梁換柱。


    說道:"想有什麽用,你不給錢就是王八蛋,還想雯雯,想鬼去吧。"


    阿玖更不爽了,不僅紅燒肉沒了,外婆還幫她說話,經典賠了夫人又折兵。


    大聲說:"你怎麽還幫外人說話,你要知道,你老了,可是我養你。"


    外婆說:“你要臉不,從六歲開始你就用我的錢,你還隔著逼逼賴賴,看到了不,身後的這個小賣部,我開的,價值不菲。”


    "再說雯雯可不是外人,我都準備給她繼承了。"


    阿玖眼前一亮,腦子突然靈光,一個人的腦子要是突然靈光,那臉皮也隨之厚實,這叫連鎖反應。


    知道人這一輩子不能跟錢過不去,古人有雲,肥水不流外人田。


    見機脫口而出:"外婆,我愛你,小賣部傳給我吧,我給你養老。"


    外婆點起圈煙,說:"滾一邊去,去你的工地搬磚,我這裏可接待不起某個牛逼哄哄的工程師。"


    阿玖乘機,臉貼近外婆:"別別別,外婆我都說我愛你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我是個屁行了吧。"


    "再不濟,我連屁不都是。"


    外婆抖了抖燒去半截的煙灰,說:"那行,我看在屁的份上,你要是創業失敗,我就把小賣部買了去給你投資,外婆倒黴,遇到了你這麽個敗家子。"


    阿玖大呼:"外婆我愛你,下輩子還想當你孫子!"


    沒想到平時扣扣索索的外婆也有大方的一麵,甚是欣慰!


    話音剛落,外婆嚇得把隻剩半截煙的煙頭扔掉,勒緊褲腳,百米衝刺到客廳。


    阿玖電鳴閃光間,見七旬老太拔地飛起,大驚:"外婆,你幹嘛呢!!"


    “我求觀音菩薩保佑我下輩子沒你這個孫子!”


    阿玖屬實氣不過,拿起外婆落在青苔石頭墩上的軟中華,見外婆沒有反應過來,嗖的套進工裝褲裏,過去買根蔥都要討價還價的七旬老太,舍得抽中華?這要是傳出街坊街裏,那可真是駭人聽聞。


    阿玖今天剛下火車,緊握住手中的火車票收據,一年了,眼角泛起淚花,外婆真的老了。


    一個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紀,無非就是懷念。


    懷念已故的,或者懷念未故卻有不曾見的。


    她們坐在門前小石阪上嘴裏總是喃喃的,一呆就是一整天。


    外婆也不例外。


    她總跟阿玖說在上海的媽媽多年不見,寫一封信給她。


    阿玖說:"直接打電話啊,錢我給你出。"


    外婆看了我一眼:“窮逼,你哪有錢。”


    接著說:"拿起電話也不知道說什麽。"


    阿玖說:"那你打字,發微信給她。"


    外婆說:“一來一去回複的太快,也不知道說什麽。”


    阿玖歎口氣,無奈的說:“那她看到信要很久很久了吧。”


    外婆得意洋洋,說:"很久很久又不是壞事,我又沒什麽急事告訴她,我隻是想念她,你懂個雞兒。"


    外婆認為,寫信可以看到對方的筆跡,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就像一個人實實在在的站在你麵前。


    外婆寫一份信很慢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經常記不起某個字怎麽寫,所以會經常問阿玖,如果阿玖不在,她會因為某個字打個電話給阿玖,先問阿玖最近需要什麽。


    阿玖每次回答一樣:“imustmo


    ey!”


    然後在繼續問阿玖,保重的“重”怎麽寫,可別小看這一個字,於是阿玖在電話這頭比劃半天,外婆似懂非懂。最後某一天阿玖發現,在他的精心教導下,外婆她成功的把"重"寫成了"童",還多了一筆。


    外婆後來學聰明了,再遇到不會寫的字就去查字典。於是她用一大包零食向對麵的二狗換一本破舊的字典。外婆查出來字典,認為在這厚厚的字典裏要找到想找到的字,隻能靠菩薩保佑,隨便一翻,翻到就是運氣,翻不到就多翻幾次,實在翻不到,明天接著翻,反正有的是時間。


    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同於年輕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同樣最缺的就是時間!


    外婆有時候也抽著煙感慨的對阿玖說:“找個字比你找個女朋友還難。”


    阿玖也感慨的回複:"要是找個女朋友有這麽容易,你早就當上太婆了。"


    阿玖告訴外婆,遇到不會寫的字,就一種說法,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譬如,今天晴,就寫成今天沒下雨,多鍛煉就寫成多動動。生活如意就寫成跟你想的一樣。阿玖仔細想想,外婆也不會寫"想"字,改口說,你就說過的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外婆笑著說:"牛啊,不愧是我外孫。"


    阿玖歎了口氣,直接平躺在院子裏大青木板上,麵對麵望著的蔚藍天空,時而睜眼,時而閉上,我要是真牛的話就不會一事無成咯。


    外婆不緩不慢的點起紅塔山吸一口吐一口,似乎看出阿玖的心思,信誓旦旦:"我賣小賣部,你出去創業,二八分成。"


    阿玖起身坐起:“我八你二?”


    外婆彈掉紅塔山的煙灰,大聲嗬斥:“我八!”


    “那算了,我還是老老實實繼承你的小賣部,蓋個平房,娶個村姑,然後再把小賣部傳給我那龜兒子,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外婆一臉嫌棄,鄙視道:“沒出息,和你媽一樣的沒出息。”


    繼續追問:"誒,小崽子,你不是要出一本書嗎,你這都說了好幾年了,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看到你的書。"


    阿玖說:"肯定能!"


    外婆一臉驚訝:"快寫完了?"


    阿玖說:"不,你能活到200歲。"


    外婆說:"你這借口我很喜歡!"


    外婆自己其實比誰都清楚,媽媽她不會再回來,有時候寫信寫的不僅是思念,不僅是寄托,還有更多的是悔恨,更多的是救贖。


    時光微量,那一場遠去的往事被春泥浸泡,秋風吹拂曉早已洗去鉛華,清絕明鏡。以為曆經人生匆匆聚散,嚐過塵世種種煙火,應該就能承擔歲月帶給我們的滄桑。可流年分明安然無恙,而山石草木是這樣的毫發無傷。青梅煎好的茶水,還是當年的味道,隻是煎茶的人,不會再來。


    昌南的小鎮,江南的每一個特點都表現的淋淋盡致。


    幾場梅雨,幾卷荷風,幾片花香,這時候的昌南已是煙水迷離。小院裏濕潤的青苔在雨中純淨生長,這個季節是個如夢如幻再如夢似幻。


    一處古老的園中,鋪滿青苔,樸素而又實華。


    小阿玖咬著金色硬幣巧克力,指著自己對著媽媽說:"嗯媽,我是怎麽來的,也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嗎。"


    這種問題無論是誰,在這個年紀我想大概都問過,畢竟那個時候,傻還是可愛的意思。


    "諾,看看,看看,媽就是把你從這裏活生生鉗出來的,痛死老娘了。"小阿玖媽媽不會如同其他媽媽一樣,直入話題,指著妊娩紋,驕傲的說道。


    那疤痕紫紫紅紅,又光光亮亮,好像隻有一層薄薄的皮膚,隨時可能綻開,小阿玖看得直哆嗦。


    “毛呢,你的生日,娘的痛日。娘生你,好苦哇。”小阿玖媽媽時不時拿出妊娩紋炫耀,更像是給小阿玖一種威嚴。


    小阿玖媽媽沒有騙阿玖,生阿玖的時候難產,他真是從肚子裏活生生鉗出來的,至於怎麽鉗,阿玖這輩子也體會不到。


    而他仍舊一直認為是一種善意的謊言,理所當然。


    大概因為小阿玖是痛苦的產物,從小小阿玖媽媽就管的很嚴。


    所以小時候是很孤獨的,當鄰居家孩子伸著腿,用鑽狗洞的方法,學大人騎腳踏車的時候,小阿玖隻能拿著舔了一遍有一遍的“綠舌頭”棍棍變舔邊看,別的小孩還在月光下玩“躲貓貓”和“官兵捉強盜”的時候,小阿玖早就扒光褲子在洗澡。


    小阿玖叉著腰,胸前的懶洋洋的logo愈發明亮,指著媽媽:"我警告你,你這是虐待兒童,我要去告訴外婆,讓她打你屁股,打的紅紅的。"


    小阿玖媽媽不甘示弱,鉗著小阿玖的腦袋一頓往肚子裏塞,氣呼呼的喊:"回去,給老娘死回去。"


    每一次吵架沒有什麽是一包咪咪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包。


    吵完架媽媽總是撫摸著小阿玖的頭,說:“毛呢,你喜歡吃什麽,娘以後賺錢給你買。”


    "娘,我想吃漢堡,電視機裏有錢人都吃漢堡,我也想當個有錢人。"


    “娘答應你,給你好多好多漢堡,多的你算不過來。”


    小阿玖嘟著嘴,雙手叉腰,指著媽媽:"哼,你才算不來呢,一個漢堡…兩個漢堡…十個漢堡…………啊啊啊,不算了不算了,反正就是一生一世吃不完,吃不完。"


    媽媽笑了笑,懷中的小阿玖睡熟了,嘴角掛滿了口水。


    那一年,小阿玖五歲。


    每個人的童年都會有一段美好的時光,可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不要問,問就是煩惱守恒定律,這個世界很公平,也很不公平。


    有的人活著,沒有錢,有的人死了,卻花不了。


    不公平在於那些窮人一輩子都沒有錢,公平的是富人也擺脫不了死神的考驗。


    端著泡麵的小阿玖看得直哆嗦,家裏好不容易來了兩個陌生客人,一男一女,那個男人還給自己包了一個大大大紅包,有很多很多錢嘞,外婆她們還在吵架,真搞不懂。


    "你給我滾啊,滾啊!你就是個畜生,也是瞎了狗眼。"外婆指著那個男人的鼻子罵。


    這是小阿玖出世以來第一次看吵架,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向和藹的外婆破口大罵,也是看到平常笑得像花一樣的媽媽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為什麽那個男人不去扶趴在地上的媽媽,人與人之間不應該是互相幫助嗎?這是媽媽教的呀!


    難道那個不是人?那是什麽?村頭沒飯吃跑回來,吃飽了又跑回去的狗?或許根本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麽。


    小阿玖傻傻的看著泡麵,泡麵呆呆的望著天空,天空靜靜的凝視著小阿玖。


    年幼的他什麽都不知道,但他後來曉得那個給自己包大紅包的男人是自己的爸爸,隻不過爸爸和一個陌生阿姨手拉手走了,再後來他就從裏鄰居得知,他再也沒有爸爸了,”爸爸”這個詞像奢侈品一樣空洞虛幻。


    這一瞬間很短暫也很漫長,外婆走後的幾天,小阿玖的媽媽更加嚴厲了,但是在阿玖做錯事,她狠狠的罵阿玖甚至打過之後,又會很脆弱地哭,愈哭愈大聲。


    未來的一段時間裏,開始了她漫長的偏頭痛。


    從小阿玖有記憶開始,媽媽就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脖子同天上飛氣球一樣腫大,一直裹著頭巾,像是田裏幹活的農婦一樣。


    隱隱的疼痛和突然來到的劇烈疼痛,讓小阿玖媽媽一年四季眼淚不斷。她時常用手指敲擊著自己的腦袋,而且敲擊的聲響越來越清脆,差不多是廟裏木魚的敲擊聲了。


    有幾次小阿玖醒來,看見媽媽躺在地上打滾,嘶吼幾聲,滾了幾下,又自己一個人杵著木椅小心翼翼爬起,雙腿發軟,不停使喚,爬起又摔倒,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最後竭盡全身力氣也爬不起來,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裹著的頭巾滑落,露出粗腫的脖子通紅,像充血的動物,像無助的野獸,她沒有辦法,這個家甚至這個村就像一個無形的獸籠,關著十二生肖?


    子鼠、醜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


    多可愛?


    籠子外麵又是什麽?


    紳士,君子,良人?又或者是動物世界裏的攝影者?


    什麽都不是,又什麽都是。


    “媽,我餓了。”


    媽媽先是嚇得一哆嗦,習慣性的背著阿玖用衣袖三下兩除二蹭掉鼻涕和眼淚,又轉頭咧開嘴衝著阿玖笑出聲來:“好嘞!娘來做香饃饃給兒恰。”


    這些天神誌慢慢清醒過來以後,她沒有悲傷,沒有憤怒,隻有恥辱了。


    外婆急忙關掉鄉下開的小賣部,趕來照料他們,自從那件事以來,媽媽在家閉門不出,甚至連自家的紙糊窗戶也不肯靠近,她總是告訴外婆,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有無數張的裂嘴等著數落自己。


    她很害怕,害怕別人看見自己,甚至自己害怕自己。


    三個月過去,外婆鄉下的小賣部需要打理,不得不回去一段時間,鍋碗瓢盆,鹽油醬醋,還醃製一大盆醃菜炒肉,吩咐媽媽不想出去就不要出去,說,我下個星期就會回來,你照顧好小阿玖,還有自己。


    就在外婆離開的第四天,巧合如期而至,小阿玖大病,媽媽像發瘋的一樣給小阿玖,翻箱倒櫃,找各種藥,結果換來的也隻是無效。


    縮在被窩裏的小阿玖看著滿屋子,翻箱倒櫃,像是動畫片裏黑貓警長中壞人偷東西一樣,他很害怕,害怕媽媽,很莫名。


    她看似比小阿玖更痛苦,圍著屋子轉了一圈又一圈,能吃的藥嚐試了,最後軟弱無力躺在冰涼的黑土地上。


    後遺症偏頭痛陣陣傳來,一會嚎啕大哭,一會泣不成聲。


    阿玖豎起大拇指,天真一笑:“媽,別擔心我,我有哈數!”


    如果說剛才的偏頭痛像刀劍一般狠狠的紮進心裏,那麽這句話就是在心裏用刀片反複的攥著。


    她告訴自己,自己必須帶阿玖去診所。


    艱難支撐起,臉色慘白渾身發抖,一手拉著阿玖,一手拉開屋門抬腳跨出去時的恐懼仿佛是要跳進滾燙的油鍋。


    無論如何她還是走了出去,她戰戰兢兢地走在街道上,她的頭低到了胸前,她貼著牆邊走去,她覺得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像針一樣紮遍了她的全身。


    看著兩腿發軟的阿玖,一遍又一遍的鼓勵自己。


    自言自語:“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一個認識她的人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中彈似的渾身一顫,差一點倒在地上,沒有回應,加快腳步,害怕且恐懼。


    鬼曉得她是怎麽一步一個腳印走到診所。


    本以為噩夢結束了,沒想到卻是剛剛開始,村頭懸壺濟世的小診所成了聚眾賭博的小賭館。


    門口大大的字牌”妙手回春”,和裏麵雙雙賭博的手竟能如此相似?


    她站在門口偷偷望著裏麵,打量著,甚至數了數裏麵的人數,卻始終不敢踏進,她害怕,害怕到了極點,都似乎忘了身旁的小阿玖。


    “咳咳…”門縫中飄出的二手煙,嗆了小阿玖,這時才引起大家的注意,門口竟然站了人?


    引起騷亂,目光所至門口,一麻將桌上肥頭大耳的胖子,乘機換牌,被人抓了個正著,大家才把一部分目光聚焦分散開來。


    但在她看來,一個人異樣的目光同一百個人的別無異處。


    動物世界裏,它們會因為攝影者的人數的遞減而感到自安嗎?


    她握緊拳頭,沉下心來,吸一口吐一口,說:“我是來給孩子看病的,醫生在嗎?”


    肥頭大耳的胖子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剛才被人抓住出老千的氣還沒消,故意放大嗓子:“我就是醫生,錢帶夠了沒有?”


    她有些害怕,結結巴巴,回複:“帶……帶夠了…”又用手指了指身後的小阿玖,失意阿玖上前。


    肥頭大耳的胖子,一把抓住阿玖,從咽喉看起,一會掐住手臂,一會摸著額頭。


    突然拍手,破音大叫:“這毛呢不是感冒啊!”


    突如其來的驚嚇,呆在一旁的小阿玖下意識一屁股坐在媽媽身後,扯住棉麻衣角。


    麻將那幾桌叫罵聲不斷:“哄那麽大聲幹嘛,有病啊!你怕不似狗哦。”


    媽媽小心翼翼撐起地上的小阿玖,卻發現她自己很吃力,自己的腿腳發軟,手心出汗,眉心跳動,就好像生病的人不是小阿玖,而是她自己一樣。


    目光呆滯空洞,呼吸急促,氣喘息息吐出幾個字:“不…是嗎?”


    肥頭大耳的胖子順勢點起一支煙,打量了目前的女人,他整日沉迷於麻將賭博,竟也記不起眼前婦女是何家婦人,他知道,她有錢,他缺錢,他可以騙她錢,這就是醫者仁心。


    吸一口,吐一口,煙圈一個個飄出,一本正緊的說:“我從醫數十載,這毛呢絕對不是感冒,你攤上大事了!”


    “咳咳咳……”小阿玖又被肥頭大耳胖子的二手煙嗆著。


    肥頭大耳的胖子眼睛打轉,抓住機會,熟練的說:“你看,你看,這孩子病情嚴重啦!對,就在剛剛,得了癌症,惡化了,惡化懂嗎?會死人的!會進棺材的!”


    媽媽睜大的眼睛通紅,可以看到充滿的一根根血絲,臉色慘白,大叫:“啊!你放屁,我孩子才不是癌症,才不是,你家孩子才會死,你家才會進棺材。”


    肥頭大耳的胖子傻站在原地,目睹一個不知名的中年婦女狠狠問候了自己全家,好不容易挑個軟柿子,自己本來也就是誇大其詞,剛從廣播上聽到‘癌症’這個新穎的詞匯,吹吹牛逼,打算多賣幾板阿莫西林,掙點麻將費,沒想到卻是個硬茬,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你他媽吼那麽大聲幹嘛?狗叫什麽?”幾桌麻將不知誰放了炮,心情極差。


    “不會的,不會的!”她眼神恍恍惚惚,一步一步走出診所,像與外界斷開了一切,三步並作一步,一步又慢一步。


    “村上的診所是騙子,鎮子的醫院也是騙子,他們都在騙我,騙我!我家毛呢不會得癌症的。”


    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


    最後雙腿發軟,屈膝跪地,抱頭痛哭,眼睛是紅的,手掌是紅的,大樹是紅的,天空是紅的,大地是紅的,周圍的人也是紅紅的。


    “媽,我肚子餓了。”


    “走,我們回家。”


    “嗯啊。”


    小阿玖在小時就遭受歧視,隻要他的外婆將他抱到屋外,就有人對著他們指指點點,還有人圍上來看西洋鏡似的看著小阿玖,他們的嘴裏吐出來的都是些難聽的話:“這毛呢,是雜種,沒爸的,真是可憐又可嫌。”


    他們有些還說就是小阿玖克走自己的……他們說的話,像極了世界級的文化作家,常常沒頭沒尾。


    讓外婆的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的外婆再也不願意把他抱到屋外去了,她隻是偶爾抱著他站在窗前,隔著玻璃讓他曬一會陽光,可外婆總是抽煙,一抽就忘了時間,結果阿玖粉嫩的腮幫子通紅通紅,紅了又黑,黑了又紫,最後像煤炭一樣,外婆就更不想抱出去了。


    這時候媽媽正在忍受著偏頭痛的折磨,她的牙縫裏時刻都在發出噝噝的響聲。


    自從那件事過後,她便沒有抬頭正對看過人,頭巾也從脖子增加到整個頭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外縣來養蜜蜂的呢。


    即便這樣,她仍然沒有勇氣在陽光燦爛的時候把兒子抱到街上去。


    終於在一個月光明媚的深夜,抱著小阿玖悄悄地來到了街道上。


    她低下的頭都貼在了兒子的臉上,她沿著牆根快速地走動著,隻有在她確定前後都沒有腳步聲的時候,她才會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頭,看著天空裏一輪皎潔的明月,沐浴著夜風涼爽的吹拂。她喜歡站在空空蕩蕩的橋上,凝視著河水在月光裏閃閃發亮,一波一波永無止境地蕩漾過去。她抬起頭來時,河邊的樹木在月光裏安靜得像是睡眠中的樹木,伸向空中的樹梢掛滿了月光,散發著河水一樣的波紋。還有飛舞的螢火蟲,它們在黑夜裏上下跳躍前後飛翔時起伏不止,像是歌聲那樣的起伏。


    這時候她就會把兒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著橋下的河水、河邊的樹木、天上的月亮、飛舞的螢火蟲……告訴兒子:


    “這叫河,這叫樹,這叫月亮,這叫螢火蟲……”


    然後她無限幸福地對自己說:“夜晚真燦爛啊……”


    小阿玖不明白,這些東西他都知道啊,媽媽為什麽還要重新介紹一遍。


    那一晚,橋下的河水笑了,河邊的樹木笑了,天上月亮笑了,飛舞的螢火蟲笑了,小阿玖笑了,唯獨她笑著笑著就哭了。


    小阿玖不明白,娘是為什麽變成這樣,而他隻是還是像以前那樣聽從,從來不會頂嘴。


    小阿玖有幾次裝睡,發現臉上滴滴答答的落在額頭,他不敢出聲,隨著兩額滑落至嘴角,


    小阿玖才明白這是媽媽的眼淚。


    那一天的清晨,天不亮小阿玖就被母親媽媽叫起,嘴裏不停的自言自語。


    "你不要像那個畜牲一樣。"


    "你要做個有用的人。"


    "你……孩子,媽對不起你。"


    說著說著就抱住小阿玖號啕大哭,這是媽媽第二次當著小阿玖麵前哭。


    "哇哇哇"。


    小阿玖很茫然,也跟著哭。


    那一天,小阿玖媽媽收拾了一個又一個行李箱,外婆也在旁邊,手中的卷煙抽了一根又一根。


    小阿玖滿是驚訝,今天怎麽不叫我寫作業,今天外婆怎麽來了,這麽多奇奇怪怪的箱子哪來的,媽媽這是要去哪,為什麽裝這麽多衣服。


    小小的腦子,大大的疑問。


    "哦,娘肯定是去給我去賺好多好多錢然後買好多好多漢堡,對就是這樣。"小阿玖努力克製自己的眼淚,朝著這個方向想。


    一句話打破了瞬間的安靜。


    小阿玖媽媽對著外婆說:"媽,你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非要抽你也抽貴點的。"


    外婆眼都沒看一眼,轉過身,大聲說:"要你管,我沒你這個女兒,小阿玖以後我帶著。"


    小阿玖媽媽不再發聲。


    走向小阿玖,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個向包子般大小的“包子”。


    "漢堡,這是漢堡,外婆你看,你看,真的是漢堡誒。"小阿玖激動的跳起來,衝著外婆大喊。


    小阿玖媽媽同往常一樣撫摸著阿玖的頭發:"趁熱吃吧,別涼了,涼了不好消化。"


    "等外婆氣消了,你就把另一個給外婆吧"


    “你頭發這麽亂,記得要學會自己洗頭。”


    "不要像娘一樣,老惹外婆生氣。"


    "毛呢……娘要走了,娘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娘……不配做你娘。"


    小阿玖還沉醉在漢堡的喜悅之中。


    童年之所以被稱為童年,不是因為年齡有多小,而是在於那個時候,沒有什麽能力,不能尋根究底的追問某個問題。


    他明明知道,媽媽要走,他明明知道,他攔不住,他明明知道,漢堡不再是那個漢堡。


    但他真的不想在追問這個問題了,他還是個孩子。


    媽媽嘴角的眼淚,嘀嗒嘀嗒的落在漢堡上。


    "快吃吧,娘想看著你吃完。"小阿玖媽媽擦點漢堡和眼角的眼角。


    小阿玖指著漢堡,低聲說:"娘,我不吃,你是不是就不會走。"


    剛蹭掉的眼淚,一下湧出,泣哭著說:“娘對不起你,娘真的要走了,不要惹你外婆生氣了,不要像你媽一樣,也不要向那個畜牲一樣,娘走了。”


    說完,提著兩個箱子,走了。


    對,走了。簡短,就像,“走了”一樣簡短。


    當快消失在鄉間的羊腸小道中。


    小阿玖終於壓製不住通紅的眼角,對著羊腸小道,對著天空,對著媽媽喊:"娘,這個漢堡太小了,你給重買一個吧,我等你。"


    這一句,小阿玖聽到了,外婆聽到了,羊腸小道聽到了,天空聽到了,小鳥聽到了,大樹聽到了,所有的所有都聽到了,唯獨她沒有聽到。


    有些話就像剛剛說過,有些事情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毛呢,你喜歡吃什麽,娘以後賺錢給你買。”


    "娘,我想吃漢堡,電視機裏有錢人都吃漢堡,我也想當個有錢人。"


    “娘答應你,給你好多好多漢堡,多的你算不過來。”


    小阿玖嘟著嘴,雙手叉腰,指著媽媽:"哼,你才算不來呢,一個漢堡…兩個漢堡…十個漢堡…………啊啊啊,不算了不算了,反正就是一生一世吃不完,吃不完,誒要不要給外婆留幾個呀。"


    外婆大手牽著小手,在走回昌南小鎮的羊腸小道上,溫柔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影子一大一小,腳步一長一短。


    小阿玖一手握著漢堡,一手握著外婆的大手。


    小聲喃喃的說:


    "外婆,媽媽她還會回來嗎?"


    "外婆,媽媽她身上有錢花嗎?"


    "外婆,你別哭了,我講個笑話給你聽。"


    外婆從衣袖子裏拿了拿破皺的抹布擦了擦眼睛。


    突然蹲下,用手拖住小阿玖的臉,一本正經的哈哈說:


    "走,咱們回昌南小鎮去,去等你媽媽回來。"


    "以後你就叫玖,以前的名字和姓氏不用了,聽到了沒有。"


    小阿玖擦了擦眼睛也一本正經笑著說:“外婆,我遵命的話,你可不可以給你的紅塔山給我嘬一口,就一口口。”


    外婆剛留下的眼淚就給氣的硬生生的塞了回去,"小犢崽子,你是皮癢了吧。"


    一把掐住小阿玖的臉,”瑪德,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嚇得小阿玖直接跪地求饒,拚了命的喊:


    “外婆外婆,我錯了我錯了”


    “知錯就好,善莫大焉。”外婆很欣慰。


    小阿玖見勢立刻爬起,衝著外婆呼:"外婆,我都認錯了,你能不能給我嘬一口紅塔山,說了就一口。"


    "想抽是吧,我抽給你看。"嘴角微微一笑,確實很傾城。


    “媽耶,非法毆打未成年兒童,快抓起來快抓起來。”小阿玖抓住一個路人就拚了命的喊,“救救我救救我,老太婆要打人了。”


    路人笑得一個比一個大聲,大聲叫喊:"打的好,劉菁菁打的好,往死裏打。"


    小阿玖滿臉驚慌,無助哭喊,"呀呀呀,瑪德,這是入了狼窩啊!"


    一路跑,一路喊,一路哭,就這樣小阿玖,開始了昌南小鎮的生活,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會是他一輩子生活的地方!


    這一年,他六歲。


    "嘿,你叫什麽?"


    "我叫劉玖!"


    "你家人呢?”


    "喏,她叫劉菁菁。"


    “哦,你就是那個小劉小賣部的,我認得。”


    “對了,你叫啥來著?”


    “是的!對!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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