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他臉貼著牆角,搖搖晃晃的挪動,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他壓根不知道,因為他醉了,徹底醉了。


    他努力的抽打自己的臉。


    我為什麽會醉?哪裏來的酒?我為什麽會喝酒?


    他看了眼門牌號,是自己的樓下,用手摸了摸口袋,鑰匙“哐哐”作響,伸出手指胡亂一通,艱難的從來掏出,一步兩步,他開始發暈,樓梯像是遙不可及的無底洞,又黑又深。


    打開手機裏手電筒,對著台階晃晃,眼前似乎站著人,他再次拚了命的晃,人影打在牆上,朝著自己飛速衝來。


    “砰”的一聲,眼前一黑,整個身子一軟,轟然倒地。


    小學六年級時學校組織春遊,去了縣城天文館。頭頂布滿恒星和旋渦,羅老師喋喋不休,好像會催眠,阿玖的思維隨著她的聲音離開地球,離開銀河係,來到極遙遠極遙遠的地方,他感到恐懼,一回頭發現地球縮成小光點,渺小得等於不存在。


    阿玖躺在出租屋,飄進記憶中的浩瀚宇宙,無窮空間浮起畫麵,是個姑娘,那姑娘好像紮著馬尾辮,笑意盈盈,那姑娘又像站在火車站台,背影被汽笛聲拉長。


    自己不就喝了幾罐米酒,哪兒來的米酒?老子喝的不是四特酒嗎?奇怪,怎麽劉菁菁在說話,你說幹我就幹啊,好吧好吧,尊老愛幼,幹杯。


    阿玖醒過來的時候不知身處何方,有種回到老家的幻覺。陽光威嚴地穿過小窗,刺進他的眼皮,空氣裏還有醃菜和炒洋蔥的味道。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輸了的話,


    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阿玖測算過外婆的拖拉機時速,最高達到三十碼,那是進完貨趕一場麻將,從縣裏回小鎮五十多裏路,一個鍾頭跑到了。拖拉機保養得很好,據說是外婆用政府發放的養老金買的,後來外婆心疼柴油錢,開的頻率越來越低。恍惚間似乎坐了很久拖拉機,那種熟悉的感覺,貫徹童年。


    阿玖揉揉眼睛,這不是做夢,真的在自己小房間裏。桌邊貼著海報,花格襯衣少年浮空在沙發聽音樂,頭頂三個英文字母:jay。床邊堆著行李,出租屋的家當全部打包,四五個編織袋鼓鼓囊囊,他意識到一個極其不可能發生的現狀:被外婆綁架了。七十歲的劉菁菁勇破駕駛紀錄,開了一宿拖拉機,把他綁回昌南小鎮了。


    可他不明白的是,贛州離昌南小鎮足足有數百來公裏,單憑一輛破舊拖拉機的話,發動機開冒煙,車輪子開成窟窿都不可能一夜之間完成跨越百來公裏的偉大壯舉。


    昨天的事,他似乎想不起來了,沉重的腦袋像是灌了鉛水,又凝聚成鐵球在肆無忌憚的碰撞。


    劉玖睜開眼,他不敢亂動,像是輕微腦震蕩般的折磨,天花板的報紙幾十年沒有換,還是很老式的那種黑白,頭頂上的大電風扇囤積了許多塵埃,搖搖欲墜的,幾乎下一秒就要砸下,但劉玖不怕,他從小就有這種猜疑,不過幾十年都過來了,也沒見它掉下,它太老了,老到已經沒有人在管它了。


    劉菁菁正在櫃台剝豇豆,和她的小鎮牌友圍坐,眾人好奇的目光飛過院子,注視阿玖居住的二樓。


    三姑問:“怎麽大清早的回來,太突然了,出事了?”她其實在問:“嘿嘿,你外孫倒啥黴了?”


    六婆問:“開車回來的啊?車停在哪兒呢?不上班了?”她其實在問:“喲嗬,不要吹牛,騙我我就拆穿你,混不下去了吧?”


    在屋內的劉玖聽得一清二楚,他索性忍著疼痛,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下床,他知道,像劉菁菁這種死要麵子的人,肯定不會說實話。


    劉菁菁拉過抹布,擦了擦手,流暢地說了一通瞎話:“公司派車送的,說讓他休假。他們領導也真洋氣,年輕人吃點苦有什麽大不了對吧?他們居然說,怕累壞公司的棟梁之材。還感謝我教出了這麽好的外孫,感謝啥啊,我什麽都沒教,他天生就這麽優秀,唉…沒辦法啊!”


    阿玖輕手輕腳貼著牆邊,溜過院子,正好聽到“棟梁之材”四個字,外婆居然動用了成語,外孫當場僵住了。


    三姑不罷休,先胡亂附和了句:“對對,你家阿玖從小就能幹,哎,那什麽,他工資有多少?”


    劉菁菁隨隨便便打了八百字的腹稿,滔滔不絕:“工資我沒問,說拿幹股的,將來要去耐克斯巴達敲鍾,敲鍾無所謂,隻要不是送終就行。錢還不是用來花的,我就關心他生活怎麽樣,你說頓頓外賣,魚翅海參的,就算一頓幾百塊,吃了也不健康啊。”


    六婆找到破綻,奮起反擊:“那怎麽不找個保姆?”


    劉菁菁笑了,舌戰群窮:“像我家阿玖坐到耐克斯巴達敲鍾這個位置,是要保守公司機密的,不能跟人住一起,沒有保姆,隻有秘書,秘書懂嗎,電視機天天跟著老板的那個。”


    劉菁菁的謊言自成一體,三姑六婆不得其門而入,差點惱羞成怒。


    三姑說:“上班又不是做間諜,這麽神秘。”


    劉菁菁說:“你當過白領啊?”


    三姑說:“沒有。”


    外婆心裏更加肆無忌憚了,乘追擊。


    劉菁菁說:“那你懂個錘子。”


    劉菁菁大獲全勝,阿玖屢次想衝出去打斷,但看看三姑六婆抓耳撓腮的樣子,再看看劉菁菁眉飛色舞的神情,想到一件事:行李七八十斤,他一百三,劉菁菁怎麽搬上拖拉機的?


    阿玖沉默了一陣,回屋穿好西服襯衫,直著腰板踱著方步,加入戰局。


    他拿捏下語氣,說:“趙阿姨、秦阿姨、張婆婆,你們都在啊?不好意思,一直加班,多睡了會兒。”


    三姑六婆諾諾以對。


    “應該的,注意身體。”


    “我們就轉轉,回去了回去了。”


    外人離開,祖孫倆四目相對,笑容雙雙突變。


    阿玖怒喝一聲:“劉菁菁!你幹嗎把我拖回來!”


    劉菁菁抄起豇豆,拔腿奔向廚房,邊走邊說:“小王八蛋,不把你拖回來,死在外麵我都不知道!昨天我一看到你,看到你慘得……哎喲,慘得不行,我心疼啊……”


    阿玖跟在她屁股後頭,義正詞嚴:“住口,不要假哭,你怎麽知道我住哪兒?誰跟你告的密?你是不是預謀很久了?”


    劉菁菁:“不跟你說了,我要炒豇豆了,山丹丹那個開花喲紅豔豔……”


    溝通失敗,阿玖回房間給手機充電,發現未讀微信幾百條,首當其衝是自己被拉進了工作群。他心跳加速,進了公司的群,某種意義上,也算被一個集體接納。


    群裏的信息向上拉,都是搶紅包的訊息,夾雜員工們的表情包,喊著恭喜陳總、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之類。


    阿玖的手指慢下來。


    在這個群裏,他能看到的第一條終歸出現,是張照片,ktv包廂內,男女麵對麵,男的正在給女的戴戒指。


    阿玖的感知從未如此敏銳,他聽見風自林間來,像輕柔的手撫摸每一株植物,有點潮濕,因為風裏盛著小溪潺潺流動的聲音。然後這些像潮水般退去,早蟬的鳴叫一層層湧上來,仿佛將他包裹進刺痛皮膚的麻布袋子,又悶又暗。他開始耳鳴,體內演奏交響樂,最主要的樂器是心髒,血液焦躁地湧動,嘴唇發麻,頭頂開裂。


    阿玖發現,這幾年發生的事也不過如此,起初是前女友嫁人的悲傷,尋找工作再次失敗的辛楚,朋友接二連三離去的無奈,然後是團子去世的痛苦,接著是自己不可描述的憤怒。


    等等,團子去世了?


    他媽的,她什麽時候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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