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龐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無緣大位,是以淡泊政務,隻是生而好勇,喜歡舞槍弄棒,與公子卬頗有幾分相似,在函穀之戰後被龐涓發現,教以軍事不說,這又薦入軍中,用為副將,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靜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盡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隻有武安君龐涓二目微閉,臉拉得很長。


    白虎的幾案前麵一字兒排列六卷賬冊,其中一卷平攤著。


    “??再就是賦役,”白虎看著賬冊,聲音不急不緩,字字如錘,“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萬,其中約五十萬為仆僚隸台。剩餘臣民,立戶籍者不足五十萬,其中又有十一萬三千臣屬於封君,司徒府所轄者不足四十萬戶,再減去近年殉國烈士五萬餘戶,虎賁、武卒四萬戶,其他免賦役者約三萬戶,以律納賦出役的僅剩不足三十萬戶。而這不足三十萬戶,卻要供養如此巨大的糧草開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眾人麵麵相覷,龐涓麵色紫漲。


    “另有一筆細賬,”白虎拿出另一卷冊子,攤開來,緩緩說道,“就是甲胄與兵器。武卒身上披掛,皆為優質烏金(鐵的別稱)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銅盔、護項、護膊、戰袍、護胸、銅鏡、戰裙、戰靴共八部分組成,所用材料多是烏金、黃銅、皮革、硬木、獸筋,所有甲片由銅絲貫串。單套甲胄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槍刀劍戟等物,皆要求優質烏金及黃銅。而優質烏金與黃銅多由韓、楚、趙等地商貿而來,天下動蕩,烏金銅革等物價格日漲,一套鎧甲之資,可供三戶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窮兵,稅賦加大,稅源卻在減少。自去歲以來,國庫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低,穿透力度卻越來越強。


    朝堂之上,空氣冷凝,連呼吸都似凍結。


    軍備與民生,似乎永遠都是難解之結。


    龐涓幾乎是暈暈乎乎地回到府中。


    這次朝會,龐涓萬沒想到向他發難的會是白虎。他這裏“糧草”二字剛一出口,白虎那邊就搬出一大摞竹簡。這些竹簡是他眼睜睜地看著白虎進朝堂時拎在手裏的,隻是沒想到竟然是用來對付他的恩公。


    然而,數字結實,國庫已經竭盡。可這些與他龐涓有什麽關係呢?身為將軍,他龐涓的職分必須是,也隻能是,從君之命,對外作戰,為大魏開疆拓土。魏王要他收複河西,要他整頓軍備,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糧草物料、輜重保障,至於如何保障,隻能是你們這幫具體執事要操心的。再說,伐秦更是硬仗,千軍萬馬無不是舍生赴死,身為將軍,總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光著膀子上沙場吧。


    龐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單一人,站在他身後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隻是一個傀儡,但近日竟然強硬起來,處處拂他龐涓的意。


    龐涓明白,這幾個人中真正主謀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幾年下來,他徹底看透了,惠施是隻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關鍵時刻,在朝堂上絕不會多說一個字,更不會說錯一個字。與這樣的老狐狸對陣,龐涓簡直是無計可施。


    龐涓不無鬱悶地回到府裏,遠遠聽到後花園的草坪上有劈裏啪啦的擊打聲,時不時傳來夫人瑞蓮的叫好聲,知是白虎的兒子白起在演槍法,輕歎一聲,走過去,在樹下站定。


    仍在發育中的白起已經長高到他的耳朵邊了,但體形精瘦,顯得細長。手中之槍是龐涓不久前為他特別打製的,通身重約二十五斤,白起初時揮舞起來顯得吃力,但習練多日之後,漸漸適應,這已舞得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繚亂。


    “好!好!好!”龐涓緩緩走過來,鼓著掌,連說三個好字。


    白起這也望見他了,將槍朝草坪上一紮,單膝跪地,行個軍禮:“稟報義父,義子白起正在習練義父所教之吳起槍法!”


    “嗬嗬嗬,練得不錯!”龐涓近前,拔下他的長槍,細細審視。


    果是一杆好槍。槍頭為烏金、黃金、黃銅等合冶而成,有金剛之硬,尋常皮甲不經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鎧甲,刺中之後,隻要槍尖稍稍一滑,進入甲片間隙,穿甲銅絲根本防它不住,必貫胸而過。槍身更是由堅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細的銅條,由五圈銅環緊緊箍定,銅條與銅環外包一層金皮,在陽光下閃爍金光,頸上紅纓耀人眼目。


    “白起,此槍如何?”龐涓笑問。


    “精美絕倫!”白起朗聲應道,“白起謝義父賞賜好槍!”


    “與你先祖之槍相比,此槍如何?”


    “無可比擬!”


    “哦?”龐涓略吃一怔,緊盯住他。


    “回稟義父,先祖之槍長約丈八,此槍僅長丈三;先祖之槍是銀杆金槍頭,此槍為木杆烏金槍頭;先祖之槍柄上嵌寶石,此槍隻有幾道銅箍;先祖之槍重三十五斤,此槍僅重二十五??”白起一連列出幾組對比,似乎餘興未盡,仍在抓耳撓腮。


    “我的兒,”龐涓笑眯眯地望著他,“你可曉得此槍的好處?”


    “請義父賜教!”


    龐涓紮下架勢,將槍耍得呼呼風響,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兒請聽,”龐涓駐足,撫摸槍身,“槍是用來殺敵的,不是讓人看的。是以槍尖要鋒利,要無堅不摧;槍身要輕便,扛擊打砍斬。至於槍支長短,各有利弊,使用起來,全看本領。槍長利擊遠,若一擊不中,抽手就難;槍短利擊近,可揮灑自如,但要求技擊本領更高。為父特別為你打製一柄短槍,就是要你習好本領,放敵於身前,與敵搏擊!”


    “謝義父指教!”白起接過槍,拱手謝道。


    “還有,我兒必須記住,沙場之上,武藝須好,但舞槍弄棒終不過是莽夫所為,匹夫之勇,真正的將軍絕非這個!”


    “敢問義父,什麽才是真正的將軍?”


    “就是這兒,”龐涓指向心窩,“用你的心!隻有用心,你才能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


    “這麽說來,”白起眨巴幾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孫義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將軍了!”


    聽白起冷不丁提到孫臏的名字,龐涓心裏咯噔一沉,有頃,蹲下來,僵臉化作笑:“是哩,你的孫義父仍舊是個真正的將軍!告訴義父,孫義父現在何處,義父正在四處尋他呢。義父行將征伐秦國,若是有你孫義父在,定可擊敗秦人,收複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會兒,重重搖頭,反問他道:“義父是說,若是孫義父不在,義父就打不敗秦人了嗎?”


    吃此一問,龐涓反倒噎住了,臉色陰起,正尋詞兒解脫,一直候著他的瑞蓮笑嗬嗬地走過來,伸過一隻手。龐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頭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擊,回家又吃白起一噎,這又提及孫臏的名字,哪一樁都是給龐涓添堵。龐涓越想越氣,又不好多講什麽,回到客堂,說是心裏有火,吩咐瑞蓮下廚為他熬煮綠豆湯瀉火,便脫身走進書房,關門閉戶,祭出鬼穀功夫,剛要安神靜心,門外傳來腳步聲。


    敲門的是龐蔥。


    “何事?”龐涓勉強壓住火氣,沉聲問道。


    “有人求見!”


    “不見!”


    話音落處,門被推開,一人徑走進來。


    龐涓以為是龐蔥擅自闖進,張口就要斥責,來人卻嗬嗬笑出。


    龐涓打個驚怔,急睜眼睛,愕然道:“張儀!”


    來人正是張儀,一身士子服。


    “龐兄,”張儀拱手,半是調侃,“觀你臉色,似是有喜事嘍!”


    “去去去,”龐涓屁股已經抬起,這又撲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說一句,在下就拿掃帚了!”


    “拿棍子也趕不走嘍!”不待讓位,張儀就在他對麵的幾案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擺酒,在下的肚子在謀反哩!”


    “咦,隻你一人呀!”龐涓這也靈醒過來,“香嫂子怎麽沒有來呢?在下早已饞涎欲滴,這在等著嫂子親手殺的香豬吃呢!”


    二人互相調侃幾句,歸入正題。


    “我說張兄,”龐涓撓起頭皮來,“堂堂相國來使,當是驚天動地,張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覺呢?”


    “在下不是相國了。”張儀的語調恢複平淡。


    “哦?”龐涓大怔,不相信地望著他,“張兄,你??”


    “不瞞龐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掛印辭官,驅車徑出函穀關了。”張儀語氣仍是淡然。


    “敢問??”龐涓傾身過來,目光征詢。


    “唉,”張儀長歎一聲,誇張地搖頭,“說來難以啟齒哩,龐兄且整酒來!”


    龐涓吩咐整菜上酒,張儀遂由入蜀開始,將與秦宮結親故事,一五一十向龐涓講述起來,尤其將夫人大戰巴女,講得繪聲繪色,說到關鍵處,順手掏出巴女毒刀,要龐涓尋鼠一試。仆從一時之間尋不到鼠,捉雞代替,龐涓試刀,不出一刻,雞果中毒而死。


    張儀得賢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曉大義,武功精湛,龐涓對香女再無不屑,唏噓再三,立即將她列入與鬼穀師姐玉蟬兒一般高度了。


    “你是說,”當張儀講至紫雲公主,述及公子卬時,龐涓震驚,“安國君依然活著?”


    “非但活著,且已成為秦國的安邦將軍了!”張儀又將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陳軫如何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見公子卬,紫雲公主如何反感,秦國祖太後如何幹預,公子華又是如何設計協助公主謀他張儀,他如何醉酒,紫雲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應舊事,無一遺漏地盡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稱秦國機密,宮廷秘聞,聽得龐涓如聞天書,對張儀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動。


    “張兄如此坦誠相見,”龐涓拱手,“在下再無話說。鬼穀既往舊事,在下一筆勾銷。張兄此來,想讓在下作何幫忙,就請直言!”


    “龐兄說反了,”張儀卻不回禮,毫不客套,“在下此來,不是讓龐兄幫忙,而是想幫忙龐兄。”


    “哈哈哈哈,”龐涓先是一怔,繼而大笑數聲,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張兄幫在下了。說吧,張兄如何幫法,在下洗耳恭聽。”


    “第一步,助龐兄逐走惠施,壓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攜手,以魏為軸,橫掃列國,建不世功業。”張儀端起酒爵,端詳一番,揚脖飲下。


    龐涓長吸一口氣,兩眼死死盯住張儀,良久,將氣噓出,一字一頓:“若是橫掃列國,以張兄之見,從何處掃起?”


    “趙國!”


    “好!”龐涓一拳砸在幾案上,“你我聯手,打爛它!”


    “不是打爛,是吞掉它!”


    龐涓再吸一口氣,幾乎是下意識地摸起酒爵,緩緩閉眼。


    禦書房裏,魏惠王坐在禦案前,二目微閉,一動不動,就如一段木頭。


    不知過有多久,魏惠王仍舊保持這一姿勢,在一邊守護的毗人既怕驚動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來走去,先是腳步輕微,繼而腳步放重,故意弄出些聲響。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聲音從兩片嘴皮裏迸出,身子依舊未動。


    “主子,”毗人不知何時已經改過稱呼,不再叫他王上了,湊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麽也想不出,有點兒急了。”


    “嗬嗬嗬,你也會想事情了。說說,想什麽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這辰光會在想什麽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頭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於子修來的通心術,該有多好!”


    “你呀,其實已經曉得寡人在想什麽了。”


    “老奴真的不曉得哩。”毗人給出個笑,“不過,主子這般講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麵上的竹簡,“主子在想國事哩。”


    “廢話,不想國事,還能想啥?說具體點兒。”


    “是??想這竹簡上的事兒?”


    “真就讓你猜對了。”惠王睜開眼,看向案麵,上麵一字兒擺著七冊竹簡,是白虎大朝報奏時用過的。


    毗人腳步一轉,移到他身後,動作麻利地為他揉捏頸椎,邊揉捏邊笑道:“主子呀,老奴這也提個奏本。”


    “哦?奏吧。”


    “主子這已坐有幾個時辰了,該到後花園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絡鬆筋,好處多了去了。至於朝堂上的事情,就讓那些臣子們想去。主子這把頭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長歎一聲,“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頓住話頭,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裏小走幾圈,緩步移向房門,剛要邁出,遠遠望到宮值內臣引帶二人沿林蔭道走過來。


    魏宮臣子中,享有不通報而直接入見特權的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龐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個?”惠王揉眼問道。


    “是武安君!他還引來一人,老奴認不出哩。”


    “看樣子,”惠王苦笑一聲,“寡人這筋是鬆不成了。”便踅回書房,複於案前坐定。


    不消一時,宮值內臣進來通報。


    惠王宣龐涓入見。


    君臣禮畢,惠王指著外麵:“賢婿,門外好像還有個人呢!”


    “父王?”龐涓吃一怔,“您怎麽曉得?”


    “嗬嗬嗬,”惠王笑出幾聲,“賢婿既引此人來,想必不是俗客,讓他覲見吧。”


    龐涓出門,不一時,引張儀入見。


    惠王上下打量張儀,顯然記不起是誰了:“你是??”


    “鬼穀士子張儀叩見魏王!”張儀拱手。


    “鬼穀士子張儀?”惠王震驚,“你不是??在秦為相嗎?”


    “回稟魏王,正是那個張儀。”


    惠王噓出一口氣,盯張儀一時,問道:“既為秦相,為何以布衣之身覲見寡人?”


    “想與大王私聊。”


    “這裏沒有外人。”惠王指著龐涓,“這是寡人賢婿,也是你的同門。”又指毗人,“這是寡人近侍,無礙私談。寡人老朽,張子有何指教,盡請直言!”


    “魏國危矣!”張儀再次拱手,一字一頓。


    張儀劈頭來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龐涓,又看看張儀,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麵前白虎的竹簡上,良久,指向旁邊客席:“請張子入席詳談!”


    張儀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國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傾身問道,“張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儀之所料,”張儀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國已經陷入外困內憂,如猛牛落井,亡無日矣。”


    “這這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龐涓,見他閉目不語,又回視張儀,“何以內困外憂,請張子指點!”


    “是外困內憂。”


    “對對對,請張子詳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說外困,”張儀緩緩說道,“南向,魏楚毗鄰,魏先將軍吳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裏,現將軍龐涓再掠陘山及周遭楚地一百裏,舊怨不提,單是這兩樁新案,於魏是喜,於楚卻是截肢之痛;東南向,魏宋毗鄰,先將軍吳起奪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寢陵,今為魏郡,宋人耿耿於懷;東向,與衛毗鄰,衛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東北向,魏齊接壤,前仇舊怨盡皆不提,想必齊王不會不惦念黃池之辱,將軍田忌更不會忘記女裝之羞;至於三晉,魏與趙、韓,國土犬牙交錯,利害息息相關,百年來磕磕碰碰不提,單是惡戰硬戰,當不下三十次,邊城旗幟交替變換,朝魏夕趙,亦不為驚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與強秦之爭??”


    張儀頓住話頭,微微閉目。


    “這些陳年舊事無不是禿頭上的虱子,人盡皆知,還請張子講些新的。”惠王不耐煩了,欲聽下文。


    “我王好喻,儀方才所言,確為禿頭伏虱。然而,凡人所見,無非外象,唯有大王,當該知痛知癢啊!”


    “請張子詳釋!”“知痛知癢”四字顯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國伐秦而兵敗函穀,大王想必不會認定是龐將軍無謀、魏武卒無勇吧?”


    想到虎牢關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兩軍對陣之時,楚兵卻裹足不前,齊兵更是遲遲不到,惠王輕歎一聲,不再吱聲。


    “再講內憂。”張儀不再給他思考時間,“遠且不提,單是近年儀之耳聞目見,魏居中而四戰,兵革未歇,民無生息。函穀戰後,龐將軍痛定思痛,圖謀東山再起,年年增擴武卒,日日練兵備戰,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減,魏民時有逃離,稅賦日少,府庫日竭,蒼生日苦,君臣互怨。敢問我王,凡此種種,想必不再是禿頭之虱了吧?”


    魏惠王額頭汗出。


    龐涓顯然沒料到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詫異地看著張儀。


    張儀似是講完了,閉目靜坐。


    “張子既知魏國困境,”惠王拿毗人遞過來的絲絹擦把細汗,“想必亦有擺脫之計了。寡人不才,敬請張子賜教!”


    “兩個字,連橫!”


    “連橫?”許是第一次聽聞此詞,惠王一雙老眼眨巴幾下,“何為連橫,還請張子詳釋!”


    “蘇秦不是在列國倡導合縱嗎?縱即南北,三晉合縱,外加燕楚,構成南北一線。至於齊國入縱,不倫不類,別有用心,可以不計。縱親六國會於孟津,旨在製秦,六君誓師,縱親達到絕頂。聖者曰,月圓則缺,杯滿則溢。蘇秦身為約長,掛六印,令六君,堪稱人臣之極;六師畢集於函穀關外,堪稱縱親之極。物極必反。六君會盟,卻各懷其私,六師畢集,卻不戰而卻,正應極、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連聲應和,“張子說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縱橫,縱勢既衰,橫路當行。魏國遠策,當是去縱入橫,與秦結盟!”


    聽到這裏,惠王顯然明白過來,方臉拉起,久不說話。


    “連橫長策有何不妥嗎?”張儀忖透惠王心思,直追過來。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張儀,一字一頓:“隻有一個不妥,河西!”


    “敢問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張儀似是不知趣了,緊追不放。


    “秦人玩弄詭計,霸我河西,七百裏江水,數十萬臣民,一夜之間,盡為秦有,十幾萬勇士的屍骨,這還長眠於河西的地下呢!”


    “唉,”張儀長歎一聲,“我王隻知河西,卻忘了秦晉魚水之誼啊。穆公之時,兩度嫁女於晉公,締結百年之好!”


    “那是晉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複河西,死不瞑目!”


    “唉,”張儀又出一聲長歎,“我王這是意氣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為河西之民,儀就說說河西。穆公之時,西河之南為大荔、輔氏、芮等封國所有,北為白翟所據,與晉並無瓜葛。穆公逞強,小國皆歸秦製,白翟北縮,河西七百裏始為秦土。之後秦晉失和,作為交接區,河西首當其衝,屢為戰場。三家分晉,魏將吳起出征河西,趕走秦人,方將七百裏河山並入魏境。再後就是秦魏之爭,在河西你來我往,直至商君強圖河西。”


    “往事如煙,寡人隻記近仇!”


    “儀這就與王議此近仇。”張儀就勢說道,“秦與魏皆爭河西,情同勢不同。所謂情同,河西於秦於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換;所謂勢不同,河西於秦為必得之地,於魏,則為聾子耳朵!”


    “咦?”惠王氣不勻了,“你這是明顯偏秦!”


    “儀不敢偏秦,”張儀坦然應道,“儀出生之時,河西屬魏。作為魏民,儀之先祖,為河西流汗;儀之先父,為河西流血;儀之先母,死於秦人之手;儀之家產,皆被秦人奪去。儀與秦人血海深仇,儀是以不能也不願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講講,河西為何於秦為必得,於寡人就是聾子耳朵了?”


    “秦原都櫟陽,僅與河西隔條洛水,商鞅時,秦移都鹹陽,與河西也不過三百裏,快馬一日可至,且河西與鹹陽,一馬平川,除一條小小洛水之外,幾乎無險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將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該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於魏,勢完全不同。聾子耳朵,好看而無用。魏西有河水之險,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豈不成個聾子耳朵了嗎?”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東;秦得函穀,魏得崤塞;雙方以山、河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鄰才是,不想我王卻與秦君這般爭來奪去,實為不智!”


    “你??”惠王憋一會兒,總算想出詞兒,“寡人若是放棄河西,如何對得起為河西捐軀的十數萬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樣。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數萬英魂,秦人為河西而死者,數目可想而知。”


    “你繞來繞去,無非是為嬴駟那廝來當說客,好讓寡人將河西拱手送給他,是不?”惠王麵有慍色。


    “非也,儀此來,是想與王做筆買賣。”


    “是何買賣?”


    “常言道,失之東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讓出河西,秦王也將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請看!”張儀從懷中掏出一幅形勢圖,指太行以東的趙國大片國土,“從這裏到這裏,所有趙土盡歸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張儀的話猶如聲聲重錘,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雖已老邁但仍壯誌不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卻怎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有點兒後悔自己為掩飾內中驚顫而過早下了逐客令,不由得在心中歎道:“唉,真該讓張儀把話說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來龐涓,不無狐疑道:“張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無道理。隻是??他把太行之東的肥沃趙土盡數劃給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張儀覲見,直到被魏惠王趕走,龐涓都沒有插一句話。對眼前這個漸入暮年的老嶽丈,龐涓可謂是了若指掌。


    此時被問,龐涓曉得是時候了,沉聲應道:“當今亂世,恃力生存,沒有大與不大的。再說,張儀謀事,向來是謀大不謀小。在楚,滅越;在秦,滅巴蜀。兩地皆大數千裏,相比之下,趙國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切應道,“可這??吞趙,寡人實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來,是想問你一句話,假使伐趙,真能??”頓住話頭,兩道充滿欲望的目光直射龐涓。


    “父王,若是伐秦,兒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若是伐趙,兒臣可有十成把握,萬無一失。”


    “十成?”惠王心裏一動,旋即搖頭,“兩軍交戰,瞬息萬變,勝負或係一念之間,賢婿不能輕敵呀。再說,趙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圖之或可,若是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沒有那麽好的口福了呢!”


    “兒臣所言,或為輕淺。此事既為張儀所言,父王有何疑慮,何不再召張儀,聽聽他是何說辭?”


    “傳旨,有請張子!”


    龐涓回府傳旨,張儀再次覲見,惠王迫不及待地將思慮一夜的種種憂慮一一道出,被張儀悉數化解。


    惠王聽得血脈僨張,正要認可張儀,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們:“張子所言,好倒是好,隻怕朝臣??”


    “儀在秦室數年,就儀所察,秦王一旦決事,對朝野議論一概不計。”張儀淡淡一笑。


    優柔寡斷正是惠王的短板。張儀適時抬出做事利索、將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讓惠王顏麵頓失。見張儀二目直射過來,頗含不屑之意,惠王臉麵潮紅,不假思索,當即拱手:“煩請相國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體如何操作,由你與龐愛卿謀議。”


    “回稟我王,”張儀亦拱手道,“儀隻是一介草民,不是相國了!”


    “哦?”惠王驚愕,扭頭看向龐涓。


    “父王,”龐涓應道,“張子已於旬日之前辭去秦相,掛印出關了。”


    魏王長吸一口氣,二目緊盯張儀:“敢問張子,因何辭相?”


    “不瞞我王,”張儀緩緩應道,“秦室祖太後恃強,強行拆散儀與夫人,迫儀與紫雲公主成婚。祖太後已處彌留,儀無奈何,隻得應允。夫人聞訊,以為是儀喜新厭舊,食言負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終。夫人於儀有救命之恩,夫人愛儀,儀亦深愛夫人。太後仙遊之後,儀一路尋訪到函穀關,聽關守說,數日之前,有女子出關東去,過關時,暗香襲人。儀夫人天然體香,名喚香女,儀問過貌相,確認是夫人無疑,遂返回鹹陽,無意朝政,封印辭別秦王。秦王勉強,儀橫劍於項,不惜一死。一則見儀意決,二則有感於儀與夫人的私情,秦王不忍相逼,隻得應允,但要儀答應一事。”


    “答應何事?”惠王急切問道。


    “無論何時,隻要儀訪到夫人,就須重返秦國。秦王為儀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儀走後,決不置相!”


    惠王聽傻了。


    “唉!”張儀長歎一聲,“夫人為吳臣公孫蛭之女,楚越惡戰,公孫蛭為報宿仇,與越王同歸於盡,麾下勇士無一幸存,除儀之外,夫人亦是形隻影單。儀在此世,除鬼穀諸友外,並無親朋。鬼穀諸友,孫臏不知所終,蘇秦與儀有隙,夫人盡知。夫人出關東行,儀前思後想,夫人別無他投,或至大梁尋龐兄傾訴。儀星夜兼程,趕至大梁,求見龐兄,不想卻??”


    張儀言及此處,悲傷欲絕,潸然淚下。


    惠王看向龐涓。


    “不瞞我王,”張儀以袖拭淚,“儀非但沒有尋到夫人,卻被龐兄扯到此地,與王議論天下!”


    “敢問張子,”惠王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龐愛卿處,張子欲向何處尋訪?”


    “人海茫茫,儀實不知向何處尋訪,”張儀麵現絕望之色,輕輕搖頭,迅即捏緊拳頭,“不過,儀心已決,即便尋到天涯海角,儀也義無反顧!”


    “若是張子並不知向何處尋訪,”惠王現出一笑,“寡人倒有一個想法。”


    “請王指點!”張儀拱手。


    “張子可以暫留魏境,寡人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國尋訪。”


    “如此甚好,隻是,儀居此處,若是無所事事,倒也無聊!”


    “嗬嗬嗬嗬,這個寡人想定了,”惠王笑出幾聲,樂得合不攏口,拱手,“寡人無知,願以國相托,敬請張子不棄!”


    “謝王知遇!”張儀再度拱手,“隻是,王內有惠子,外有蘇子,二人皆為絕世高才,儀不敢與二人並列!儀心已定,明日即別龐兄,往齊國一遊!”


    “齊國?”惠王驚呆,“張子去齊國何幹?”


    “儀別無他好,隻好口舌,這往齊地,一來尋訪夫人,二來在稷下一逞口舌之能,混口飯吃!”


    聞聽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趕忙起身,朝張儀深鞠一躬,拱手,聲如洪鍾:“齊國負海之地,安容大鵬展翅?寡人這就免去惠施相位,舉國托於張子,敬請不棄!”


    “我王??”張儀急急跪地,叩首涕泣,“儀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愛!儀本為魏民,也該當為我王效力啊!”


    “愛卿請起!”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張儀,轉對毗人,“擺宴!還有,請申兒作陪!”


    相府客堂,氣氛沉悶。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麵色嚴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態恬淡,兩眼閉合,但細心者看得出,他的左邊嘴角在微微顫動,心境顯然不寧。


    “相國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語氣急切中帶著懇切,“您得說句話呀,張儀是衝您來的,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頭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軀體略略直了直,嘴角不顫了。


    “相國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曉得您並不在乎這個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關魏國未來,事關縱親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說解就能解的,張儀此來,名為強魏,實為離間三晉。蘇子講得好,三晉皆麵西秦,若是互相仇殺,唯對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體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講得是,三晉雖有磕碰,但不可互為仇讎。這個相位,先生萬萬讓不得!”


    “唯有蘇秦,可製張儀!”惠施總算擠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應道,“隻是,自函穀兵敗,大王偏聽武安君,武安君將伐秦失利歸罪於趙國,對蘇子頗有成見,我等怎麽解釋也是不聽。這辰光又來了張儀,蘇子隻怕更難說話了!”


    “另有一人,或可製張儀!”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異口同聲。


    “公孫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頃,朱威點頭:“公孫衍倒是極好。聽說他早已離秦,在下掛記他,四處打探,迄今未得音訊。”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駭。


    大梁郊野,一輛馬車疾駛而來,揚起一溜塵埃。


    馬車漸漸慢下來,拐向一處偏僻的農舍。


    草扉洞開,朱威、白虎跳下車子,急急入內。


    草舍無人,但正堂掛著一盞青燈,幾案兩端摞著幾十卷竹簡,一卷新簡平攤在幾案上,幾支羽筆斜插於筆筒,旁有硯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幾案前,看向案上竹簡,看字跡,是公孫衍無疑,這才鬆下一口氣。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過一冊竹簡,各自翻閱。


    看不多時,一條黑狗飛奔過來,站在門外衝草舍狂吠。


    不一時,公孫衍頭戴鬥笠,全身衣褐,荷鋤走進柴扉。


    狗仗人勢,衝向草舍,站在草舍門口衝二人汪汪吠叫。


    公孫衍將鋤頭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驚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一別數年,今又相見,自有說不出的親熱。


    “不瞞公孫兄,”寒暄過後,朱威指著案上竹簡,由衷感歎,“從相國那兒得知你在此隱身,在下一直不解。剛才翻閱此冊,方知公孫兄苦心哪!”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不瞞二位,出函穀關後,在下苦思去向,仍舊選擇回魏。非故土難舍,實為製秦。秦人若霸天下,勢必東出,若是東出,勢必爭魏!”


    “公孫兄所言極是,”朱威重重點頭,“秦人這已來了。”


    “哦?”公孫衍看過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將近日朝局、張儀至魏、張龐結好、魏王欲罷惠施相位改拜張儀等一應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熱切地望著公孫衍。


    “改拜張儀?”公孫衍大怔,“他不做秦相了?”


    “聽殿下講,”朱威應道,“張儀與秦室鬧翻了,秦國祖太後逼他與紫雲公主成婚,張儀夫人出走,張儀舍不下夫人,辭印東出函穀,說是尋訪夫人,徑直來魏了。”


    “祖太後?逃婚?辭相?尋訪夫人?”公孫衍顯然未曾料到這些,閉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語,“以此小說之言,卻來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應對,公孫兄得快快拿個主意才是!”


    “張儀此來,隻有一個目的,”公孫衍陡地睜眼,拳頭連捏數捏,“連橫魏國,分裂三晉,破解合縱。”


    “公孫兄說得是,惠相國與朱上卿皆是這般講的。”


    “不瞞二位,”公孫衍的目光從白虎轉向朱威,“在下在此隱居兩年,非為躬耕,是在觀察列國,尋思應對,封殺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應對,仍舊是蘇子所倡的列國縱親。張儀連橫,正是為破六國縱親而來。”


    “公孫兄,”朱威環顧草舍,看看日影,拱手,“此舍非議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鵬所棲,你這就與我等回歸大梁,共商大計,阻擊張儀。”


    “嗬嗬嗬,看來朱兄是餓了。”公孫衍笑笑,挽起袖子,走向側室,拿出一堆青菜,又從梁上割下一塊臘肉,“來來來,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卻也是有好酒好菜喲!”


    二人皆笑,一個擇菜,一個燒灶,各自忙活起來。


    “至於阻擊張儀,無須商議,在下已有對策了。”公孫衍在案上一邊切臘肉,一邊說話。


    朱威、白虎望過來。


    “勸阻君上,力保惠相。”


    “隻怕大王深信張儀,勸他不動。”朱威應道。


    “有一個人,或能勸他。”


    “何人?”


    “太子!”


    二人辭別回來,直入東宮,將公孫衍的話悉數轉告太子申。


    送走朱威與白虎,太子申回到書房,一身書童打扮的天香迎上來,為他寬衣解帶。


    “申哥,”天香輕輕掩上房門,扶他坐下,偎他身邊,柔聲呢喃,“觀你眉頭不展,有什麽難為之事了?”


    “唉,”太子申攬住天香,長歎一聲,“秦相張儀辭相來梁,密結龐涓,欲奪惠相之位,朱上卿與白司徒認定張儀來意不善,要申勸說父王,阻止張儀,力保惠子相位。”


    “哦?”天香故作一驚,“申哥答應他們了?”


    “嗯,答應了。張儀若是為相,必結秦脫縱,秦人不可靠。再說,我如果脫縱結秦,就將失義於天下。龐涓好戰,再有張儀在側,國必危矣。”


    “申哥,”天香給他個香吻,盯住他,“你真的這麽認定嗎?”


    太子申點頭。


    “小女子可以問申哥一句話嗎?”


    “問吧。”


    “申哥想不想讓魏國強大?”


    “想呀。”


    “申哥,惠子為相已經十年,他讓魏國強大了嗎?他為魏國開拓一寸疆土了嗎?他讓魏國的倉庫充盈了嗎?他讓魏國的戶籍增加了嗎?”


    “這??”


    “再看人家張子,在楚國,滅越,為楚增地數千裏,增人口逾百萬,使楚糧米充實。在秦國,滅巴蜀,為秦增地數千裏,增人口逾百萬,巴蜀的糧、鹽源源輸秦。此人來魏,當是魏國之幸啊,身為太子,申哥難道??”天香故意頓住。


    “咦,”太子申盯住她,“你怎麽知道這些?”


    “申哥,”天香吻他一口,“小女子在外這幾年,別的沒有學到,隻是耳朵靈了,心不迷了。再說,魏國未來是申哥的,小女子還要靠申哥吃個飽飯呢,怎能不用心?”


    “好吧,”太子申閉目良久,點頭,“申聽你的!”


    “申哥??”天香嚶嚀一聲,軟作一癱絨,一頭拱進他懷裏。


    次日散朝,魏惠王果然留住太子申,二人前往禦花園裏散步。


    “申兒,”惠王頓住步子,盯住他,“惠子為相不少年了,魏國並未大治。為父在想,也許是惠子為人謙和,魄力不夠。方今天下,列國皆王,彼此狼窺虎視,非強力不足以應對。張子辭卻秦相,來投我邦,為父以為,張子與武安君同出於鬼穀一門,出山即助楚滅越,至秦又助秦滅巴蜀,才智遠勝惠子。為父這想免去惠子相位,賜他金銀珠寶,府宅財帛,讓他在魏頤養天年,暢聊名實,而將治國重擔卸與張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應道,“相邦,國之棟梁,立相換相,父王定奪即可。”


    “嗬嗬嗬,”惠王笑出幾聲,“申兒呀,如你所言,相輔為國之棟梁,何人為相,舉足輕重。為父老了,魏宮這副擔子,終將落到你的肩上,相輔之才,也終將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為父必須看重呀!”


    “兒臣以為,父王換相有三不妥。”太子申應道。


    “哦?”惠王吃了一驚,“你這講講,是何三不妥?”


    “一不妥,惠相德才兼備,朝野認可;二不妥,惠相為人公正,不偏不倚,可以平衡各方利害;三不妥,惠相主政以來,無論是遠策還是近略,皆無明顯失誤,至於六國伐秦,惠相並不主張,是武安君??”


    惠王顯然不想聽到這個回複,略一閉目,轉身前麵走去。


    “不過,”太子申遲疑一下,緊緊跟上,“也有一妥。”


    “哦?”惠王停住,扭頭,看向他,“說說這個妥!”


    “正如父王所說,張儀為鬼穀高才,治國理政,與惠相國迥異。父王既已試過惠相國多年,自然也可試一試張儀。”


    “嗬嗬嗬,”惠王樂了,“你說得是。”轉對毗人,“傳惠施!”


    當惠施來到禦花園時,太子申回避了。


    惠王笑吟吟地挽著惠施的手,在柳蔭下的小徑上漫步。


    走有一程,惠施隻顧走路,沒有提防腳下,左腳磕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打個趔趄,摔了個結實。


    惠王趕前一步,扶起他。


    “謝王扶持。”惠施撲打幾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謝。


    “傷到沒?”惠王關切地問。


    “還好。”惠施又是一拱。


    “嗬嗬嗬,”惠王笑過幾聲,言語關切,卻弦外有音,“愛卿這腿腳??”


    “老矣!”惠施順勢苦笑一下,搖頭。


    “若是寡人沒有記錯,愛卿年過五旬了吧?”


    “我王聖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動幾下手腳,“寡人已逾六旬,年長愛卿一十五年,可這手腳??”說到這兒,頓住,不無得意地看過來,再次炫示。


    “臣賤命賤體,安能與我王龍體相比?”


    “嗬嗬嗬嗬,愛卿好言辭,”惠王笑過幾聲,語氣轉為關切,“想是愛卿近年來操持國事,過於勞身了。”說著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繼續前走,“愛卿呀,說起這事,寡人倒是存心讓你歇歇腳,尋個雅致處所修身怡情,頤養天年,將這些煩心事讓給年輕人忙活,可又??”故意頓住,輕歎一聲。


    “謝王關愛。”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禮。


    “隻是呀,”惠王複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著實舍不得愛卿。知我心者,唯有愛卿啊!”


    “敢問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張子如何?”惠王頓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風華之年。”


    “風華之年,臣已過矣,”惠施回視惠王,“不過,君上可曾聽過老妾事主之事嗎?”


    “寡人孤陋寡聞,你且講來。”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趕其出門,欲迎新婦。老妾哭哭啼啼,不肯離去,君上可知何故?”


    “這這這??”惠王聽出話音,支吾幾聲,尋到應辭,“這是不識趣吧!”


    “非不識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


    想到惠施這麽些年來為魏所操的心,積的勞,惠王黯然神傷,低頭不語。


    “君上,”惠施語重心長,“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當識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離家,是因那新婦居心不良,有失賢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氣,有頃,顫聲問道:“敢問愛卿,張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為他想謀的是新夫家的家財。”惠施一字一頓。


    為相這些年來,惠施第一次用這般肯定的語氣與惠王說話。


    惠王又吸一口氣,陷入沉思,良久,抬頭笑道:“常言道,嫁雞隨雞,既嫁過來,她當為新夫所謀才是。”


    “尋常女子,嫁雞隨雞,”惠施直言點明,“隻此女子,別有他圖,因她愛的依舊是前夫,此來是受前夫指使,色誘新夫啊。”


    此話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會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讓惠王打寒戰了。


    “君上,”惠施言辭懇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豈敢有阻?老妾隻諫一言,君上若娶新婦,該當睜圓慧眼,娶一年輕、賢淑、忠貞不貳之婦,方能興業旺室,惠澤子民。”


    “敢問愛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婦?”


    惠施點頭。


    “愛卿請講,他是何人?”


    “公孫衍。”


    “公孫愛卿?他在何處?”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興奮起來,二目放光,握緊惠施之手,“煩勞愛卿有請公孫愛卿,寡人念他許久了。”


    這麽多年,曆經這麽多變故,魏人公孫衍終於得以於魏宮禦書房覲見魏王。


    為迎接公孫衍,毗人大獻殷勤,親自動手將書房裏裏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邊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時三刻,香雲繚繞,氣氛怡人。


    魏王沐浴更衣,讓毗人把公孫衍留下的四卷竹簡搬到案上,正自重讀,宮值內臣已引公孫衍到。


    同來的還有惠施與太子申。


    太子申是惠王吩咐召請的。


    惠王不再宣召,親迎出去。


    見惠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孫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孫衍拜見我王!”


    惠王卻不回揖,二目如炬,將他好一番打量,有頃,跨前幾步,執其手道:“公孫衍哪,公孫衍,你這個子民可是讓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謝我王偏愛。”公孫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孫衍的衣袖,並肩進門,君臣四人分別落席,惠王再度凝視公孫衍,拱手,長歎:“唉,不瞞愛卿,你到秦國,搞得風生水起,寡人即知錯矣。”


    “我王聖明!”公孫衍拱手回禮,不卑不亢,“自離秦後,衍安身於郊,耕作於野,為布衣之身,不敢稱卿。”


    “擬旨!”惠王轉對毗人,“魏人公孫衍列為上卿,賜上卿府一座,金三十兩,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記下。


    公孫衍離席,叩拜於地:“衍謝王厚賜,隻是,賞罰乃國家大事,無功不受祿,亦為古之定規,身為子民,衍無尺寸之功於魏,是以鬥膽懇請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樹,再行封賞不遲。”


    “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愛卿過謙了,”說著指案上幾冊竹簡,“單是這四卷治魏長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瞞愛卿,你這四卷,寡人翻閱不知幾遍,堪稱字字珠璣、針砭時弊啊!可惜此策有首無尾,後麵幾卷缺失,實讓寡人嗟歎不已。這下好了,有愛卿在側,寡人不愁後續之卷,可以盡興矣!”


    “我王錯愛了,”公孫衍又是一拜,“臣寫十策之時,針對的是昔日弊端,今時過境遷,這些竹簡已然無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閣了。”


    “哦?”惠王震驚,“如何治魏,難道愛卿又有良策了?”


    “回稟我王,”公孫衍侃侃言道,“自離秦出關之後,衍隱於郊野二年有餘,冥想天下,欲破亂局,然而,思來想去,所有破解,無出蘇秦之右。天下唯有縱親,方可均衡勢力,我王唯有守縱,方可長治久安。”


    魏王身子後仰,微微閉目,良久,身子恢複前傾,拱手:“謝愛卿指點了。愛卿呀,”轉向惠施,給他一笑,“惠子這把相國當膩味了,一心想與高人論辯名實,有心讓賢於公孫愛卿,敢問愛卿意下如何?”


    “謝王器重,謝相國大人厚愛!”公孫衍朝二人各揖一禮,“非衍推諉,實乃惠相國德高望重,智慧過人,衍不及遠矣。若我王不棄,若相國大人偏愛,衍願做相府馬前走卒,為我王效力。”


    “嗬嗬嗬嗬,”魏王笑出幾聲,“愛卿呀,禮賢用能,乃邦國大事,惠相國與愛卿皆是邦國相才,能夠早晚守在寡人身邊,寡人已知足矣。至於何人為相,寡人不多說了,三日之內,由二位愛卿議定,報奏寡人,寡人大朝頒詔!”


    惠施、公孫衍皆是一震,相視良久,叩首謝恩。


    聞聽公孫衍插足,龐涓大是震驚。


    從在陳軫的賭場裏搭救白虎時起,龐涓就對公孫衍懷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時公孫衍的孤軍抗擊、六國伐秦時公孫衍的沉著應對(龐涓不曉得是出自張儀謀劃),無不讓龐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龐涓引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數年,且幾乎天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蕩,而他自己竟是一無所知!


    龐涓的第一反應是驅車司徒府,與白虎一道求訪公孫衍。白虎不好拒絕,二人驅車郊野,直入草舍柴扉,卻空無一人,那條黑狗也不在。


    二人空守一時,悻悻而返。


    龐涓鬱悶回府,見張儀獨坐客堂,麵前一壺熱茶,正自斟自飲。


    “張兄,在下正要尋你哩!”龐涓在他對麵坐下,拿起張儀推過來的茶盞。


    “可為公孫衍之事?”張儀笑道。


    “你曉得了?”龐涓驚愕。


    “嗬嗬嗬,”張儀笑出幾聲,“不瞞龐兄,在下與公孫兄堪為知己,他在哪兒,他做什麽,在下是一清二楚、無所不知呢。”


    “你且說說,”龐涓喝一口茶,“此人隱身數年,突然露頭,是為何事?”


    “與在下爭相!”


    “爭相?”龐涓不解了,“此人歸魏數年,若是爭相,緣何早不爭,晚不爭,拖至今日才爭?”


    “因為在下來了,”張儀又是一笑,“龐兄聽過二馬共槽之說否?單馬獨槽,吃起來無味,二馬同槽,才叫有勁哩!公孫衍與在下,正是這般。”


    “嗬嗬嗬,”龐涓也笑幾聲,語氣略帶不屑,“張兄這也高抬他公孫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與孫兄、張兄與蘇兄方是對手。鬼穀四子,天下無可匹敵。”


    “讓龐兄說著了,”張儀舉盞,端在手裏,“不過,龐兄略略有些誤解在下之意。儀與蘇兄,是爭天下,儀與公孫兄,是爭邦國,所爭不同,其味相異呀!”


    “好好好,”龐涓也舉盞道,“是張兄想得大。敢問張兄,此人既來拱槽,張兄如何應戰,該當有個章法才是。”


    “章法隻有一個,”張儀衝龐涓揚揚茶盞,“懇請龐兄幫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縱即橫。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孫衍見王,必祭蘇秦合縱大旗。魏室權臣,無不主張合縱,且朱威、白虎諸人,更與公孫衍息息相通。王若聽信,必棄橫而守縱,在下還好,倒是龐兄,怕就不好玩了。”


    龐涓再無二話,徑去王宮,覲見惠王。


    魏王果然在為縱橫惆悵。縱,或可求穩;橫,或有大成。縱,公孫衍、惠子;橫,張儀、龐涓。縱,有太子大力鼎持;橫,則為自己心儀。


    “賢婿來得正好,”待龐涓落席,惠王望著他苦笑一聲,“張子欲橫,公孫衍欲縱,是縱是橫,寡人頭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隻有縱論,未聞橫說。父王聽信蘇秦,親執牛耳,合縱之花盛開於孟津,衰萎於函穀。今日天下,縱衰而橫出。縱橫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見過公孫衍,想必他對蘇子縱論又有新釋。理不辯不明,兒臣是以懇請父王再約張子,細聽橫說。”


    “有請張子!”


    張儀這就候在宮外,聽到宣召,當即趨入。


    君臣禮畢,惠王拱手,直入主題:“聽聞張子橫論,寡人耳目一新,盤思迄今。隻是,橫論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請張子詳釋,還望張子賜教。”


    “啟稟我王,”張儀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氣勢如虹,“縱論萬絲千結,橫論隻存一理:仗勢恃力,大爭滅國!”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張。


    “我王請看,”張儀順手掏出一塊麻布,上麵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圖,“魏之強敵,秦、齊、楚三強,以魏眼前實力,若是爭齊,或相伯仲,若爭楚、秦,則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統三晉,獨霸中原,則西可爭秦,東可淩齊,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體前傾,一雙老眼射出貪婪之光,會聚於張儀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從橫論,”張儀手指秦國,“西可無憂。有秦在側,楚不敢動。王可先伐趙,後掃韓,三年之內,或可一統三晉,厘定乾坤!”


    “三年之內?”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聲,看看龐涓,目光落在張儀身上,“你是說,寡人在三年之內,可以滅趙?”


    “是一年之內。”張儀拳頭一緊。


    “你??”惠王越發驚愕,“這且說說,你有何策,能於一年之內打敗趙室?”


    “我王請看,”張儀指向中山,“近聞中山與趙,邊境再起爭執。王可約會中山,切斷滏口塞,南北夾攻,趙之太行以東,無險可恃。趙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發晉陽,直取代郡。趙人再強悍,若被截為兩段,東西相顧無暇,欲保宗廟,難矣哉!”


    “這??”惠王不無擔憂,“趙為縱親首倡國,若是齊、楚、韓三國之兵皆來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張儀侃侃而談,“韓人既懼魏,亦懼秦,魏、秦聯合伐趙,相信韓不敢妄動。楚、趙相隔韓、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會為趙失和於魏。至於燕室,當今燕王為秦王之婿,不敢不聽翁國。趙之救星,屈指數來,隻有齊人。”又看向龐涓,“齊若救趙,必用將軍田忌。使田忌爭龐兄,使齊國技擊爭大魏武卒,齊王雖然年邁,也還不至於如此昏聵吧!”


    “齊人出兵,”龐涓以拳震幾,“在下候的正是這個!”


    “龐兄伐趙,若是順道擊垮齊人,”張儀豎起拇指,“真就一戰定乾坤了。”再指地圖,“三晉歸一,我王即揮師東下,順勢將齊人趕至海外瀛洲,那時節,合三晉之魏坐擁齊、燕,秦國獨享大楚,天下二分,豈不妙哉!”


    惠王聽得熱血沸騰,野心膨脹,連連拱手:“人言,鬼穀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獨得二賢,文武雙全,何愁天下不定?”


    複三日,惠王大朝,罷免惠施,改拜為國師,薪俸不變,同時頒詔,任命張儀為相。


    滿朝震動。


    大魏相國府,惠施慢悠悠地在書房整理行裝,收拾他所中意的細軟。


    院中並排停放十輛輜車,五輛是魏王賜與的,另五輛是惠施的薪俸所置。兩個小廝及一女仆動作麻利地裝車,所裝多是竹簡等物,一捆一捆碼得整整齊齊。


    一輛車馬駛至府前,車上跳下張儀。


    家宰迎出,恭請張儀入內。


    惠施依舊在收拾行囊,頭也不抬,似是沒有看見他。


    張儀撲地跪叩:“先生在上,請受張儀一拜!”


    “惠施賀喜張子了。”惠施扭過頭,“坐吧。”


    張儀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國大人此來,是急於入住呢,還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張儀拱手,“儀此番來魏,多有得罪,還望先生寬諒。”


    “風起雲湧,後浪推前浪,張子年富力強,胸有大策,該當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說道。


    “儀來還有一事。”


    “請講。”


    “觀車中行裝,先生是要遠行。在下冒昧,求問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國可有指點?”


    “先生學問了得,可遊稷下。聽聞淳於子早就厭倦祭酒一職,欲遊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當為合適人選。”


    “謝相國推薦。”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還有吩咐嗎?”


    “再謝先生成全!”張儀亦起,深深一揖,扭轉身,闊步而去。


    張儀離開沒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趕至,力勸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機緣,惠施隻不吐口。


    “敢問先生,”見惠施去意堅定,太子申問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國特來送行,為老朽指點前路。”


    “張儀?”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謀得祭酒職分。”


    “先生必不聽他,”白虎順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楚地。”


    “嗬嗬嗬,”惠施盯白虎良久,連出幾笑,豎拇指,“你小子,幾日不見,大有長進喲。”又斂住笑,掃視三人,一字一頓,“方今天下,可製暴秦者,唯大楚耳。”


    “先生,”太子申拱手,“申懇請先生哪兒也不要去,就在大梁。先生不在相位,反而輕鬆,申若得空,正好向先生請教名實!”


    “謝殿下盛情!”惠施回禮,“隻是,惠施在魏十年,花花草草也看膩了。楚地廣闊,在下早想一遊,正好成行。”略頓,盯住太子申,“對了,老朽將別,有幾句閑言,或對殿下有用!”


    “先生請講!”


    “如果不出老朽所料,”惠施看向遠方,“張儀密結龐涓,逐老朽在先,下麵當是清洗官吏,排擠上卿與司徒,將魏變成兵營,舉國四戰。大魏危矣。還有,就老朽所知,殿下與龐、張亦不同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難以合流。王上近暮,經不得大喜大悲,一旦山陵崩,殿下或將接手一個滿目瘡痍、唯秦國馬首是瞻的邦國,如果它還存在的話!”


    惠施惜字如金,含而不露,臨別卻說出這些話來,字字危言,在場三人無不震驚,尤其是太子申。


    “先生,”太子申聲音發顫,“情勢??真的這麽嚴重嗎?”


    “真與不真,殿下拭目以待就是。”惠施拱手,“老朽上路矣!”走到院中,跳上已在等候的車子,拉下窗簾。


    軺車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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