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戰王馬的終極大賽於翌日後晌申時擂鼓。


    賽場人山人海,人眾逾萬,將個偌大的校場圍得水泄不通,隻剩一條打著幾道大彎的並駕車道。許是賽事注定一麵倒,投注並不如意,幾乎所有參注者皆把注本押在王馬贏上,王馬賠率低至注十賠一,田府之馬,賠率卻高達注一賠十。


    申時整,比賽開始,首輪是上駟,雙方上駟入場。上大夫田嬰親自擂鼓開賽,隨著一通鼓響,兩輛戰車繞賽場飛馳,一時間,馬蹄飛揚,塵埃騰起,先後繞場角逐十圈,王馬整整領先三個車身,毫無懸念地獲勝。次輪中駟,王馬再贏,領先兩個車身。勝負已判,第三輪堪稱友情賽,王馬下駟馭者不知是實力如此,還是想賣個順水人情,不過拉開田府下駟一個車身。


    場上歡聲雷動,眾臣起立,先向威王賀喜,再向田忌賀喜。


    田忌眉開眼笑,不無得意地向眾臣及親朋拱手回禮,口中不住重複“同喜”二字,不見半絲挫敗之感,似乎敗給王馬是件榮譽之事。


    賽事至此結束,上大夫田嬰宣讀年度賽事終判,而後是威王頒發王命詔書,將各都邑參賽名單悉數列入王命,張榜昭示,再後是威王、太子分別代表王室,依據賽事約定規製,向衝入五都決賽、終極決賽及挑戰王馬者頒發王室獎賞。由於賞金是要稱重的,在這賽場不好兌現,依據規製,就用王室特製絲帛取代,每張絲帛上分別標注賞金數目,以王璽印之,獲牌者可持此帛到各處賭莊兌取現金。


    田忌領到標有五百兩賞金的絲帛,不無光鮮地繞場行走,向山呼的觀眾頻頻揮手,再向每一個道賀的熟人回以“同喜”,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蘇秦陪同孫臏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田忌繞場走到此地時,一則風頭出足了,二則望到蘇秦招手,就將絲帛收起,大步過來,在蘇秦、孫臏身邊坐下。


    蘇秦著士子裝,不見一絲官樣。


    孫臏坐在輪車上,頭戴鬥笠,身穿布衣,活脫脫一身野人裝飾。附近觀眾漸次散去,隻有飛刀鄒守在二人身邊。


    “三戰皆北,”孫臏衝田忌道,“田兄不以為恥,反以為喜,可有道理?”


    “嗬嗬嗬,”田忌又笑幾聲,“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之馬雖為千裏挑一,王馬卻為胡地進獻,萬裏挑一。這且不說,大王更得伯樂後人孫悅助力,廄中多為千裏良驥,在下這能擊敗鄒忌,贏得我王五百兩賞金,已是於願足矣!”


    孫臏輕歎一聲,搖頭。


    “孫兄?”田忌吃一怔。


    “敢問田兄,”孫臏盯住他,“可曾想過贏大王一次?”


    “不曾想過。”田忌苦笑一下,做出個怪臉,“再說,想也是白搭呀!”


    “若是有機會贏,將軍難道也不想嗎?”


    “這??”見孫臏認真,田忌長吸一口氣,盯住他,“孫兄,你??”伸手摸他額頭,“咦,沒有發燒呀!”審他一時,看向蘇秦,指自己心窩,“蘇兄,孫兄這兒,不會出毛病了吧?”


    不待蘇秦回話,孫臏接腔:“田將軍,在下再問一次,想不想贏王馬?”


    “想想想,”見孫臏語氣有變,田忌急了,迭聲叫道,“在下睡夢中也想啊!”


    “在下還有一問,”孫臏直望過來,“上中下三駟,其等級由何人評定?”


    “這??”田忌略怔一下,“好像無人專門評定,是參賽者自己定的。”


    “若是此說,”孫臏斂神屏息,緩緩說道,“你這就去對大王講,你不服此賽,三日之後,願與大王再賽一場,在下保證將軍擊敗王馬。”


    “擊敗王馬?”田忌咂吧一下,自語,顯然是說給孫臏和蘇秦,“這是不可能的!”略頓一下,覺得不妥,又補一句,“上駟差三個車身,中駟差兩個,即使下駟,人家不當一回事了,也還差一個呢!”


    “我有寶駒,可以勝他。”孫臏一字一頓。


    “你有寶駒?”田忌震驚,“孫兄快講,寶駒現在何處?為何不見你露出隻言半字?”


    “國有利器,不可以示人。”孫臏引出老子之言,神秘一笑,“既是寶駒,又怎能輕易展露呢?”


    “這??”田忌顯然不信,看向蘇秦,半是拆穿孫臏,半是玩笑,“孫兄在那山坳裏一住三年,據在下所知,從未出過柴扉一步,若是真有寶駒,在下怎會不知?”


    “田兄這是不知孫兄了。”蘇秦回以一笑。


    “好好好,”田忌見蘇秦也來幫腔,不好再講什麽,眼珠子一轉,“按照比賽規程,勝負已決,縱使我想複賽,大王必也不肯哪!”


    “你尚未懇請,怎知大王不肯?”孫臏語氣進逼。


    “這??”田忌終是膽怯,再次看向蘇秦。


    “孫兄講得是,”蘇秦鼓勵他道,“你這就去向大王懇請,就講三日之後,再賽一次,看大王如何處置。”


    “若是田兄賭以千兩黃金,大王必定應戰。”孫臏將他逼入牆角了。


    “千兩黃金?”田忌倒吸一口氣,“千兩黃金是我封地二十年收成,孫兄不會是想讓我上上下下數百口子喝西北風吧?”


    “在下修正一句,田兄可懇請每輪一千兩,三輪比賽,三千兩足金。”


    田忌驚呆了,再無一句應腔,隻將兩眼圓睜,一會兒看看孫臏,一會兒看看蘇秦,似乎這二人在演雙簧,設局誘他害他。


    “統領千軍萬馬之人,當該不會在意這三千兩金子吧?”孫臏半是哂笑。


    “當然不是!”田忌這也急了,“可??可是在下即使把家底賣光,也不值三千兩啊!”


    “這不是有了五百兩嗎?”孫臏朝他懷裏的絲帛努下嘴,“至於另外五百兩,將軍府庫中不會湊不出吧?”


    “這才一千兩!”


    “另外兩千,在下與蘇兄各攬一千,將軍還有何說?”


    “蘇兄?”田忌看向蘇秦。


    “將軍難道信不過在下與孫兄嗎?”蘇秦微微一笑,看向不遠處的威王,“要賽就要趁快,相信大王求之不得呢!”


    見孫臏、蘇秦步步進逼,堅持複賽,田忌雖然吃不準,卻也是後退無路,隻得橫下心來,賭二人的人品了。


    這般想定,田忌醞釀會兒膽氣,一步一步走近威王。


    大賽結束,觀眾大多散去,威王已經起身,正欲擺駕回宮,包括太子、鄒忌、田嬰等一應大臣也都起身,豎槍般候於旁側,靜等威王起駕。


    田忌攔在案前,伏地跪拜,朗聲叩道:“啟稟我王,臣有奏。”


    威王複坐下來,瞄他一眼:“愛卿請講。”


    “今日之賽,臣輸而不服,鬥膽祈請與我王再賽一場,懇請我王恩準。”田忌吐字清晰,聲如洪鍾。


    眾臣麵麵相覷。


    即使是威王,也是驚怔,捋須良久,傾身向前,一臉狐疑:“愛卿,你??可是當真?”


    “臣不敢欺君。”田忌豁出去了,字字鏗鏘。


    威王長吸一口氣,再次捋須,身子坐直,目光依舊不離田忌:“愛卿呀,不是寡人不肯應允,是??就今日觀之,你的馬力尚欠三分,若是再戰,隻會輸得更慘。”


    “臣另有良馬。”


    “哦?”威王來勁了,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孫悅,見他也是詫異,笑道,“若是如此,倒是好玩。不過,寡人之馬,輕易不會出戰,倘若出戰??”


    “臣請一賭。”


    “好!”威王一震幾案,“寡人要的正是這個!請問愛卿,欲賭幾何?”


    “願賭千兩足金!”


    “田大將軍,”坐在威王另側的鄒忌接腔了,半是揶揄,半是慫恿,“向王馬挑戰,與我王做千金之賭,斷非尋常兒戲,望將軍三思。”


    “相國大人,”田忌不軟不硬地回應,“你我同朝多年,可曾聽聞田忌兒戲過?”


    “啟稟我王,”鄒忌重重點頭,看向威王,拱手,“上將軍方才所請,不為兒戲,臣奏請我王恩準。”


    “準愛卿所奏。”威王看向田嬰,“上大夫,今日之賽,田忌將軍輸而不服,請求三日之後複戰,寡人應戰,依舊分上中下三駟,三局二勝製,賭以千兩足金!”


    “臣鬥膽祈請,賭資為每一輪一千兩足金。”田忌又出一句。


    田忌如鬼附體般不顧一切地順竿子再爬,在場諸人無不震撼。


    威王也是發蒙,愣怔半晌,方才回過神來,盯田忌一眼,轉對田嬰,一字一頓:“擬旨,依田忌將軍所奏,三日之後在此複戰,賭資每輪千兩足金!”


    田忌既已出盡風頭,卻又這般不顧一切,目的何在?田忌稱其另有良馬,若是真有良馬,焉何關鍵辰光藏而不用,待一切輸定後,這又拿出補失?再說,田府有多少良馬,齊國有多少良馬,經過兩年賽事,早已是禿頭頭頂的虱子,一清二楚。此番大賽,田府出戰之馬已是最優,斷不可能於陡然間生出比之更強勁的千裏之駿??


    鄒忌悶坐於室,越想越無頭緒,忽地想起公孫閈,使人召請。


    “公孫先生,”鄒忌親手為他斟上一盞好茶,“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看到了。田忌三戰皆北,仍求複賽,稱其另有良馬,且願賭以每輪千兩足金,豈不是以卵擊石、鬼迷心竅嗎?老朽拙淺,有請先生譬解。”


    “回稟主公,”公孫閈謝過茶,直言以告,“若是不出公孫閈所料,田忌提請複賽,斷非一時之昏,而是另有奇謀!”


    “是何奇謀?”鄒忌傾身以問。


    “主公所棄之謀!”公孫閈語氣篤定。


    鄒忌心中一堵。


    所棄之謀即公孫閈在賽前所進之以中駟換下駟之謀。想到在今日賽場上,田忌三戰皆敗於王馬,仍舊那般顯擺,鄒忌有點兒後悔未聽公孫閈之言,否則,繞場說“同喜”的就是他鄒某了。


    “你是說,”鄒忌閉目有頃,“田忌會以中駟換下駟?”


    “不,是以下駟換上駟,依次類推!”


    鄒忌深吸一口氣,豁然洞明。


    是的,若以此推,田忌或將一敗而二勝,這個想必就是他敢賭以每輪千兩足金的底氣所在。如此絕妙主意,定非田忌所能謀出,定是此人身邊另有高人,而這個高人,當是蘇秦無疑。蘇秦為趙求救,而田忌與龐涓有羞辱之仇,蘇秦必是遊說田忌,出此妙策以博大王戰心。


    鄒忌越想越覺透徹,再觀眼前公孫閈,非但無猥瑣之相,反倒現出一個堪比蘇秦的曠世奇才來,真正歎服起淳於子慧眼識人了。


    “先生既已識破其謀,”鄒忌拱手長揖,“可有對策教我?”


    “教字不敢,”公孫閈回以一揖,“閈以為,主公可有兩策應之:一是覲見大王,奏以田忌之謀,讓大王及時調整王馬,擊敗田忌;二是不破此事,傾盡家財,賭田忌之馬獲勝,主公或可得到一筆巨財。”


    鄒忌閉目思考,良久,臉上現出一絲陰笑:“謝先生良謀,不過,本公一不想奏請大王調整王馬,二不缺錢財。”


    “想必主公另有奇謀了?”


    “哈哈哈哈!”鄒忌爆出數聲長笑。


    “主公所笑何事?”


    “笑他田忌,”鄒忌收住笑,一字一頓,“自作孽,不可活,今日田忌之謂也!”


    “主公?”公孫閈茫然。


    “先生且看,”鄒忌眼中射出兩道陰光,“若那田忌未如先生所斷,亦無良馬備用,三日後複賽,必輸三千兩足金,以田府所積,多不過千兩,若輸三千兩,其家產敗盡不說,空貽天下笑耳!若那田忌真如先生所斷,以其下駟對王馬上駟,以其上駟對王馬中駟,以其中駟對王馬下駟,就是欺君。依據齊法,欺君之罪,當誅三族。田忌得三千兩足金而受誅三族,再貽天下笑耳!”


    “主公遠謀,公孫閈歎服!”公孫閈拱手長揖。


    “是他田忌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公!”鄒忌一字一頓,看向公孫閈,“雖然,我等不可掉以輕心。拜托先生多方打探,若是田府真的匿有良駒,速來報我。”


    “敬受命!”


    齊都雪宮,威王雙眉凝起,在廳中慢悠悠地轉來轉去。


    辟疆兩隻眼珠子,隻跟著威王轉,對麵孫悅,兩眼微閉,一動不動地端坐於席。


    “哈哈哈哈,”齊威王陡然住腳,長笑幾聲,回到自己的**之位,捏緊老拳,迭聲叫道,“寡人得矣,寡人得矣!”


    “父王?”辟疆小聲問道。


    “嗬嗬嗬,”威王樂道,“看到蘇秦了嗎?”


    “蘇秦?”辟疆大惑不解,“蘇秦怎麽了?”


    “若是不出寡人所料,田忌身後是有蘇秦在撐著,如若不然,借他個豹子膽,他也不敢罔顧一切,這般玩命。”


    辟疆陷入深思。


    “疆兒,”威王由衷讚道,“這個蘇秦,真正是吃透寡人之心哪,他此來搬兵,本為水火之急,卻又不急不躁,因他曉得寡人與那魏罃必有一拚,這個邯鄲,寡人想不救也是不成啊!”


    辟疆長吸一口氣,兩隻大眼撲閃著,似是仍未完全領會父親。


    “這且不說,此人竟然吃準寡人賽馬是為備戰,坐莊聚賭是為籌款,這又擔心寡人款項籌得不夠,方使田忌殺寡人一個回馬槍,將這場賽事用足,可謂是用心良苦啊!”


    “可??”辟疆依舊不解,“蘇子用心雖好,卻也是走的險棋,起碼是把田忌將軍逼上絕路了。依田府之馬與王馬比拚,無異於以卵擊石,賽一百場也是個輸。”


    “唉,”威王長歎一聲,“這也正是寡人為難之處。賽場勝負,依蘇子之智,顯然早就料到了。但他算準的是,如果再賽,寡人是隻能輸,不能贏啊。”


    “為什麽?”


    “因為寡人贏不起啊!”


    天下賽事,竟然還有贏不起的。


    辟疆大睜兩眼,顯然不解。


    “疆兒你看,”威王扳起指頭,“如果複賽,田忌必輸,這個常識,天下人無所不知,是以眾人定會把所有注本全部押在王馬贏上。按照十賠一的最低賠率,萬兩注本,莊家當賠一千兩,若有三萬兩注本,寡人當賠多少,這個賬誰都算得出。加上傭金,寡人即使做到不賠不賺,這個馬會豈不也是白辦了嗎?”


    辟疆萬沒料到船在此地彎著,對威王的算盤打得如此之精,大是敬服。


    “唉,這且不說,蘇秦這還吃準一事,曉得寡人即使贏了田忌,也會拿他毫無辦法。他的家財隻有那麽多,若是輸光,周濟他的仍舊是寡人哪!”


    “認賭服輸,父王緣何要周濟他呢?”


    “不為別個,隻為寡人在征伐魏國時,總不能拜個一無所有的乞丐為將吧?”


    “父王是說,”辟疆恍然有悟,悄聲問道,“俟賽馬結束,我們就發兵救趙?”


    “唉,”威王斂住笑,輕歎一聲,“事情沒有這般輕易。不瞞你講,這些日來,為父內中一直在撲騰,欲待賽事結束,前往太廟卜一卦呢!”


    “父王是為此戰憂心?”


    “是呀,”威王眯縫著一雙老眼,聲音緩慢,“我雖備戰八年,兵員庫糧充足,車馬數量也占上風,但魏有龐涓與他精訓出來的數萬武卒,不可小覷,田將軍恐怕不是對手。此戰寡人必須取勝,因為寡人輸不起,齊國也是輸不起啊!”


    辟疆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二字:“是哩!”


    “孫愛卿,”威王轉向孫悅,換過話題,“與田忌複賽之事,可有辦法給田忌個臉?”


    “大王是要臣在眾目睽睽之下作假嗎?”孫悅歪頭問道。


    “這怎麽能成?”威王擺手。


    “臣無良策,”孫悅輕輕搖頭,“臣目測其速,田府之馬,上駟九百六十裏,中駟九百裏,下駟八百五十裏;而大王之馬,上駟千裏,中駟九百五十,下駟九百。無論上中下三駟,十圈下來,相差盡皆不止一個車身。”


    “要不,再選匹好馬給他,讓他贏個下駟?”


    “前番賣給相國之馬,是臣新近覓得,眾臣不知。其餘王馬,臣屬皆知,若是轉手給他,就等於公告我王作弊。”


    “愛卿所言甚是。”威王點頭,苦笑一聲,“算了,讓他田忌勞心去吧。既生膽兒挑事,當該有個圓場,寡人犯不上為他操心。”


    兩天過去了,到第三日頭上,田忌坐不住了,前往穀中探訪孫臏。


    梅園中的那株老梅樹下,瑞梅衣著寬鬆,醉心於她的玉簫。孫臏與蘇秦對坐於席,閉目傾聽。兩歲多的菊兒坐在蘇秦懷中,一頭黃毛被梳成個小羊角兒,歪著腦袋看媽媽輕啟朱唇,十指有節奏地起起落落。


    孫臏聽有一時,按捺不住,向菊兒遞個眼色。


    菊兒從蘇秦懷中溜出,跑回房子裏,拿出一笙複跑出來,雙手遞給孫臏。


    孫臏接笙,與瑞梅協奏。


    笙起簫應,簫引笙隨,配合得天衣無縫。


    此情此景,縱使心急如火的田忌也魯莽不得,耐住性子候二人將曲子奏完,方才重重咳嗽一聲,遠遠叫道:“二位仁兄,好生開心!”


    “嗬嗬嗬,”孫臏衝他招手,“在下與蘇兄候將軍多時了。”


    田忌三步並作兩步,緊走過來,聲音急切:“明日就是複賽,敢問孫兄,寶駒何在?”


    “就在將軍的馬廄裏。”孫臏又是一笑。


    “馬廄裏?”田忌摸下頭皮,怔了,“咦,在下剛從馬廄裏出來,不曾看見一匹寶駒呀!”


    “你那馬廄裏不是寶駒,難道關的是一群駑馬不成?”孫臏反問。


    “那是在下的寶駒,不是孫兄的呀!”田忌真正急了。


    “明日之賽,是將軍挑戰王馬,非在下挑戰王馬,上場的該當是將軍的寶駒呀!”


    “孫兄,你??”田忌氣結,竟不能言。


    “田兄放心,”孫臏好聲安撫,“在下已經關照過仇歸,這幾日喂的全是上等粟米,明日上陣,有的是力氣。”


    “這這這??孫兄害我。”田忌扭頭欲走,後麵傳來蘇秦的聲音:“田兄留步!”


    田忌頓住,回看蘇秦。


    “嗬嗬嗬,”蘇秦亦笑幾聲,“大戰未啟,勝負盡皆未知,田兄何不沉下心來,聽一曲雅樂呢?”說著,指向身邊早已擺好的席位,“田兄,請!”又看向瑞梅與孫臏,“嫂夫人,孫兄,請為田將軍來一曲《大武》,為將軍壯行。”


    瑞梅朝田忌嫣然一笑,將玉簫挪到嘴邊,輕輕出聲。孫臏也將身子又直幾直,雙手捧笙。


    再次被逼到牆角的田忌隻得苦笑一下,朝瑞梅拱手:“有勞嫂夫人了。”說罷,走向席位,噗地坐下,硬起頭皮聽琴。


    “你是說,”鄒忌緊盯公孫閈,“三日來,田家的馬廄裏一如往常,不見一匹新馬?”


    “是哩。”公孫閈應道,“這且不說,今日後晌,田忌往投稷山深處一個山莊,閈假作迷路,混入莊中,見他與蘇秦不無悠閑地坐在一個梅園裏,聽一臏人與一女子笙簫協奏。閈打問一個孩子,方知那蘇秦連日來一直伴那臏人,無一刻擅離。且閈已探知,三日前決賽,那臏人也在場上,坐在輪車中,由蘇秦和一個漢子陪伴,顯然,那臏人非比尋常!”


    “臏人?”鄒忌深提一氣,“難道他是??”斷住話頭,一臉詫異。


    “主公?”


    “公孫先生,”鄒忌略略擺手,緩緩吐納,調勻氣息,“你或是對的。叫家宰來!”


    公孫閈喊來家宰。


    鄒忌吩咐家宰清理庫財,提三百兩足金前往賭莊,押田府之馬。


    三千兩足金堪稱豪賭,整個齊國為之瘋癲,賽場的幾個賭莊門前更是車水馬龍,押注之人日夜不絕,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三倍。


    截至申時,上大夫田嬰欣然透給威王,舉國注本已逾三萬兩足金,幾乎清一色押在王馬獲勝上,因為所有參注之人無不認定這是一場一邊倒的比賽。


    押田府賽馬獲勝的隻有二人,一個是成侯鄒忌,另一個是靖郭君田嬰的世子田文。鄒忌深信公孫閈之斷,欲在此賽中先撈一筆,再置田忌於死地;田文則是在谘詢蘇秦之後才下注的,所注百兩金子完全是押在長久以來對蘇秦的信任上。


    申時將至,賽馬場上萬事俱備,人潮湧動,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齊威王、太子辟疆及齊國所有重臣皆來觀戰,威王還特別邀請了淳於子、慎子等所有稷下先生,讓他們分別坐在主觀台上,推波助瀾。


    主觀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側是鄒忌,另一側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兩側坐了。


    “田愛卿,”眼見時辰將到,威王轉向田忌,給他個笑,“雖然事已至此,若你反悔,寡人仍會網開一麵,降旨取消今日賭賽。”


    “回稟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開弓即無回頭箭,臣大言既出,決不反悔!”


    “既然如此,就請亮出賭資吧。”威王笑笑。


    田忌招手,兩個壯漢抬著一隻箱子擱在看台上。


    田忌打開箱蓋,指箱中金子:“千兩足金在此,請我王驗看。”


    “咦,不是賭三千兩嗎?怎麽隻有一千兩?”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餘金在大王那兒。”田忌坦然應道。


    “哈哈哈哈,”威王盯他一眼,笑出聲來,“愛卿這是勝券在握,吃定寡人了。來人,擺金子!”


    內宰招手,亦是兩個壯漢抬上一隻箱子,擺在看台上。


    “嗬嗬嗬,”威王笑道,“田愛卿,寡人也擺一千兩,至於另外兩千兩,暫就寄在愛卿身上。”又轉向鄒忌,“鄒愛卿,今日之賽,寡人請你監察執法,賽場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張榜之賽事規程為準,任何人不得違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領旨!”鄒忌揖道。


    “時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嬰。


    田嬰點頭。


    “開賽!”威王一字一頓。


    田嬰擊鼓,兩輛戰車得聞號令,並駕齊驅。馳完第一圈,田府上駟落下三個車身,第二圈,落下五個車身,待王馬馳完十圈,衝向終點時,田府之馬仍舊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場上噓聲一片,風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詫異,看向田忌,“這就是愛卿的上駟嗎?怎麽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認賭服輸,千金賭資呈我王笑納。”田忌看向執法者鄒忌。


    鄒忌擺手,兩名執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將兩隻金箱分別抬到威王身側。


    第二輪開賽,王馬中駟與田忌之駟並肩齊驅,一直馳完前五圈,仍舊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跡出現,田忌之駟竟然領先王馬半個車身,且優勢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時,領先王駟整整一個車身。


    威王震驚,觀眾驚呼,投注王馬的看客個個擦汗,唯有鄒忌陰陰一笑,在田嬰宣布勝負之後,吩咐兵士將田忌輸掉的金子重抬回來,擱在田忌麵前。


    第三輪開始,複演第二輪奇跡,田忌下駟在第七圈時開始超前,到第十圈結束,再次領先王馬下駟一個車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是馬師孫悅,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鄒忌又出一聲陰笑,吩咐兵士將威王的金箱移到田忌麵前。


    全場嘩然,傾盡家財投注王馬的看客不顧體麵,在賽場上號啕大哭。幾乎沒有人向田忌賀喜,因為沒有一人希望他贏,也沒有人會料到是此結局。


    至於田忌,再沒有像上次賽輸時那般誌得意滿地繞場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臉上不現一絲喜感。


    眼見觀眾散盡,鄒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啟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聲叩道:“臣田忌有奏!”


    “田愛卿,”威王雖輸卻喜,樂得合不攏口,“奏就奏了,你這跪地磕頭又為哪般?”


    “臣請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長笑幾聲,“愛卿請起,寡人曉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場輸贏嗎,何來死罪之說?”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這個寡人倒要聽聽了!”


    “實言稟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賽,臣之所以獲勝,是因為用了一個計謀。”


    “我說嘛,”威王捋須,拖長聲音,“就愛卿廄中的那幾匹馬,怎可能贏得寡人的馬呢?說說看,你用的是何計謀?”


    “臣以下駟對王馬上駟,以上駟對王馬中駟,以中駟對王馬下駟,棄一保二,是以勝出。”


    “嗯嗯嗯,”威王閉目有頃,連嗯幾下,再次捋須,“好計謀,好計謀呀,寡人心悅誠服。請問愛卿,此計必是出自某個高人吧?”


    “臣請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語數句,威王震驚,喃聲:“嗨,真正沒想到哩,寡人一直以為在背後倒騰的人是蘇子。”略略一頓,對田忌,“愛卿,有請孫先生前往雪宮覲見,寡人擺宴恭候。”又對鄒忌,“鄒愛卿,隨寡人回宮,見識一個高人!”


    在田忌將孫臏的輪車推向雪宮時,威王已在宮門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鄒忌左右分立,畢恭畢敬。


    孫臏正欲下車拜見,威王已搶前一步,按住孫臏,從田忌手中接過輪車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協力下,將輪車抬上殿前九級台階,親手推動輪車,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輪車停穩,孫臏已用結實的兩臂彈出車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動作之利索,速度之快疾,使在場諸人無不驚詫。


    因失去膝蓋,孫臏行不成跪禮,隻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孫臏叩畢,威王已經反應過來,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攙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諸人也各按席次,分別落定。


    “唉,不瞞先生,”威王久久凝視孫臏,油然歎道,“得知先生受龐涓陷害之事,寡人數夜未眠,不止一次與鄒相謀議搭救先生,卻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誤先生。後來聽聞先生不知所終,幾番使人打探,有說投水自盡,有說被秦人救走,有說被龐涓暗害,凡此種種,哪一個終結都讓寡人心疼。萬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伏於寡人眼皮底下,更於這個非常時刻露麵,實乃上天佑我負海之國啊!”喜極而泣,以袖抹淚。


    “回稟大王,”孫臏也是喜泣,哽咽,“臏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愛,更得大王為刑餘之人勞心費神哪!”


    “能得先生,勝得十萬雄兵。”威王讚歎一句,看向眾人,“不瞞諸位,別的不說,單是先生在此賽馬會上,教田將軍以偷梁換柱之計,讓寡人輸掉這場比賽,於我大齊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評功,莫說是鄒忌、田忌,即使已知就裏的辟疆也覺意外。


    “嗬嗬嗬,”威王笑過幾聲,“這場功德,或隻有先生能解。”看向孫臏,指向幾人,“孫先生,這幾位都是寡人心腹、齊國立柱,這替寡人解說一二。”


    孫臏連連揖手,聲音哽咽:“草民唆使上將軍欺君罔上,已鑄死罪,大王非但不責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見聖明矣。”


    “嗬嗬嗬,孫先生,莫誇寡人,但說寡人輸馬之利。”


    “諸位大人,”孫臏向三人一一拱手,“臏雖無知,卻也不敢欺君罔上。臏之所以向田將軍進此偷梁換柱之計,是臏忖知大王辦此馬會,不欲小贏,而欲大贏。”


    “何為小贏?”田忌急問。


    “再贏上將軍一次。”


    “大贏呢?”


    “輸給上將軍。”


    “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過鄒忌,看向太子,落於威王身上,“王上,可是如此?”


    “嗬嗬嗬,”威王連笑幾聲,“先生所言極是,寡人若贏上將軍,僅得三千兩金子,若是輸給上將軍,得的就是三萬兩。上將軍你這算個賬,是三千兩金子多呢,還是三萬兩多?”


    想到國人瘋狂押注王馬勝,而王馬卻意外敗給田府,所有注金盡歸莊家,而莊家後台又是大王,眾人這才明白過來,不無歎服。


    “不瞞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賽畢,寡人本以為萬事大吉,萬沒想到愛卿不服,當場提出複賽,著實讓寡人驚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機會再賺一筆;驚的是,愛卿這般不識相,若是再敗,豈不壞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敗,大王得贏三千兩足金,當算小贏才是,怎能是壞掉大事呢?”


    “寡人贏你三千兩不假,賠付下注人的又豈止是三千兩哪!”威王解釋一句,轉向鄒忌,“說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這想問問鄒愛卿,你怎會不押王馬,而押上將軍呢?”


    “回稟我王,”鄒忌老眼珠子一轉,“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輸得起贏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將軍。”


    “嘖嘖嘖,”威王豎起拇指,連讚幾聲,搖頭歎道,“愛卿呀,你這一押倒是發財,卻讓寡人白白賠上三千兩金子哪!”


    眾人皆笑起來。


    “諸位愛卿,”威王屏息斂神,一臉嚴肅,“你們說說,在這負海之國,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說,寡人什麽也不缺,卻這般急切、這般處心積慮地想賺大錢,又是為何呢?”


    吃此一問,眾人倒是怔了,一時麵麵相覷。


    “看來,”威王看向孫臏,“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問了,這對諸位講講。”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孫臏見眾人皆望過來,拱手應道,“以草民愚斷,大王借此聚財,是為籌備軍費,與魏一戰。”


    眾人先是震驚,繼而麵麵相覷。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財竟是為與魏決戰,田忌率先反應過來,心情激動,伏地叩道,“臣意已決,將今日所得千兩足金,外加一千兩賭本,悉數捐贈國庫,充作伐魏之資。”


    “臣亦有奏,”田忌話音未落,鄒忌亦起身,再拜叩道,“臣所得之三千利金,外加三百注本,盡皆捐贈國庫,與魏一戰。”


    “好愛卿,好愛卿啊,”威王喜得合不攏口,連連拱手,轉對內宰,“辰光到了,掌燈,為孫先生,為諸位好愛卿,擺宴!”


    燈火亮起,金石聲響,絲竹鳴奏,輕歌繞梁,長袖舞庭。一行二十幾個宮人絡繹上菜,美酒佳肴擺滿幾案,君臣數人把酒言歡。


    酒過數巡,在威王要求下,田忌繪聲繪色地開講蘇秦、淳於髡等人解救孫臏的過程,聽得眾人唏噓再三,不勝嗟歎。


    歡宴已畢,夜色已深,威王卻餘興未盡,旨令撤去音樂,送走諸臣,獨留孫臏於宮,移椅於後花園中,就著月光促膝相談。


    “寡人不才,”威王直盯孫臏,急不可待地扯入正題,“欲以兵事求教先生,敬請先生賜教。”


    “賜教不敢,”孫臏拱手應道,“若論兵事,草民倒是有說。”


    “敬請言之。”


    “先祖孫武子有言,”孫臏侃侃而談,“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是,正是,”威王急切應道,“何以察之,請先生教我。”


    “用兵之道,並無恒理。戰而勝之,則可存危國而繼絕世。戰而不勝,輕則削地割城,重則危及宗廟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樂於用兵者,無不亡,貪利而戰者,無不辱。何以至此?原因無他,兵非所樂也,戰非所利也。”


    “敢問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氣,傾身問道,“兵既非所樂,戰既非所利,將兵之人何以取勝?”


    “非樂於用兵之人,斷不輕啟戰端,必先備而後戰。足備而後戰,城雖小而可久守。非為利而戰之人,斷不貪財戀地,必得義而後戰。得義而後戰,兵雖寡而戰力強。守而無備,戰而無義,將兵之人若想取勝,就是奢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連連點頭,“再問先生,備足而戰,因義興兵,就能確保無敗嗎?”


    “不能。”


    “那??何以取勝呢?”


    “知勝之道,先祖孫武子早有斷言:知可以戰與不可以戰者勝,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將能而君不禦者勝。”


    “將能而君不禦?”威王重複最後一句,略略閉目,再次點頭,“孫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從盤中摸出幹果,緩緩剝起果殼,邊剝邊問,“寡人問個細事。若是兩軍相峙,旗鼓相當,將帥對峙,陣勢盡皆堅固,誰也不敢擅動,該當如何是好?”


    “可使勇將一員,引輕兵銳卒奇襲敵陣側翼,不計勝負,探其虛實,觀其應對,相機而動,或可覓得戰機,取得大勝。”


    “用兵眾寡,可有講究?”


    “有。”


    “我強敵弱,我眾敵寡,該當如何?”


    聞聽此言,孫臏兩手撐地,離席趨至威王前麵,伏地再行大禮。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過一問,先生何以行此大禮?”


    孫臏直身,拱手:“我眾敵寡,我強敵弱,大王仍有此問,堪稱明君。”


    “明君不敢當,”得此褒語,威王心裏美滋滋的,拱手樂道,“是先生方才教我的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謹慎呢?還望先生教我以取勝之道。”


    “我強敵弱,我眾敵寡,可用誘敵之計,即順從敵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幟雜糅,隊形散亂,使敵方產生麻痹心理,棄守為攻,與我決戰。”


    “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又當如何?”


    “可用退避之計,即避其鋒芒,全師而退。退師之時,當備足後衛,皆持長兵銳器,配以弓弩,以確保隊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勢,我可據險守禦,拖垮強敵,待機擊之。”


    “勢均力敵呢?”


    “用疑兵之計迷惑敵軍,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戰機,突襲成功。若是敵方並未上當,不肯分散,我當按兵不動,再候戰機,若是敵出疑兵,斷不可擊。”


    “以一擊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無備。”


    “地利均等,戰力相當,戰而敗北,又是為何?”


    “陣勢無鋒。”


    “可有辦法使三軍將士始終服從號令嗎?”


    “威且信,一以貫之。”


    “善哉,先生策論!”威王聽得興奮,由衷讚歎,“兵勢無窮,盡在先生胸中矣。”身子愈加趨前,捉住孫臏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過來,“因齊還有一問,請先生據實以告。”


    “大王請問,草民知無不言。”


    “倘若與魏開戰,我可有勝算?”


    “有。”


    “勝算幾何?”


    “六成。”


    “聽聞龐涓治兵嚴謹,大魏武卒穩重如山,不可撼動,我當以何勝之?”


    “馬。”


    “馬?”威王心頭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孫臏,目光充滿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將軍奏請舉辦賽馬會,寡人若是沒有料錯的話,當是先生提議了。”


    “正是。”


    “如此說來,與龐涓一戰,先生早已心中有數矣。”威王將剝好的一堆幹果雙手捧至孫臏案上,“些許幹果,難成敬意,請先生品嚐!”


    “謝大王!”孫臏拱手謝過,小心翼翼地將幹果悉數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聖君親剝之果,草民不敢獨享,這欲帶回寒舍,與妻兒同沐君恩。”


    聽到寒舍與妻兒,威王自也聽出話音,輕歎一聲,吩咐內宰:“夜色已深,護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時,有請中大夫以上諸臣前來雪宮,謀議邯鄲之事。”又轉對孫臏,拱手,“也請先生蒞臨。”


    “草民有奏。”


    “哦?”


    “明日廷議,草民可否不來?”


    “這這這??”威王急道,“寡人勵精圖治九年,一心與魏一戰,隻是忌憚龐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無懼矣。寡人明日擬祭告先祖,拜先生為將,引軍救趙伐魏,先生不來,如何能成?”


    “謝王厚愛。”孫臏納頭拜道,“刑餘之人,不可為將!”


    “先生不肯為將,何人可敵龐涓?”


    “田忌。草民請為幕僚,能為將軍出謀劃策就可以了。”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頃,一口否掉,“先生,你看這樣如何?寡人拜田忌為將,先生為軍師,旨令三軍事務,唯先生之命是從。”


    “謝大王垂愛。”孫臏拱手謝道,“臣還有一請。”


    “請講。”


    “臣為軍師之事,暫不張揚,以免妄生事端。”


    “悉聽先生。”


    鄒忌悶悶不樂地回到相府,在靜房裏坐定,心裏卻是不靜,越想越犯刺。


    鄒忌並不貪財,讓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間失去的三千三百兩金子,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來與田忌之間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辦賽馬會以來田忌的苦苦進逼,鄒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塊磚。


    作為一代賢臣,鄒忌與田忌並無個人恩怨,隻是看不順他耀武揚威、動不動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黃池一戰,田忌蒙受奇恥大辱,回國後蔫過一陣,隱在鄉野種地,鄒忌麵上雖未顯露,心中卻是快活,但這快活尚未持續幾年,越王無疆大軍壓境,田忌再獲重用,之後又與燕人對壘,田忌連下十城,整個人就如打了雞血似的,一出口就會噴出一股血腥味兒。


    作為文官,鄒忌聞不慣也不想聞這股血腥味兒。鄒忌才華橫溢,誌卻不大,隻想太太平平地在這負海之國做一生盛世賢相,若能使主高枕無憂,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樂業,於願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嬰及稷下學宮裏的眾多學子,大多唯他馬首是瞻,隻有田忌一門處處與他作對,不希望齊國享有一日太平,而這天下偏就亂個不停,似乎總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當然,這些分歧都還隻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麵上申訴對方的。往深處說,二人所爭,其實是對朝廷局勢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讀兵法,深得威王信任,於冠年掌管宮衛,而立之年統領五都之軍,先後征伐過楚、趙、燕、宋、魯等國,屢戰屢勝,躋身於智勇雙全的列國名將之列,在齊國三軍中享有尊位。鄒忌則出身寒門,懷才入宮,以琴喻政,得用於威王,被拜為相邦,勤政十年,使齊大治,庫有餘糧,民有修養,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之後力諫威王擴建先君創設的稷下學宮,增建廣廈萬間,大庇列國寒士,傳為天下美談,成就一代賢相之名。起初,鄒忌並未與田忌爭鋒,但隨著位尊權重,鄒門皆貴,投奔鄒門的貧寒士子越來越多,經鄒忌薦舉入仕的才俊在朝中漸漸形成一股文治勢力,不可避免地與以田忌為首的嗜武集團發生衝突,二人各執一端,唇槍舌劍,天長日久,就誰也不買誰的賬了。


    正自悶坐,家宰敲門,報說公孫閈求見,似有事情。


    鄒忌打個驚愣,打起精神,走出靜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孫閈賀喜主公了!”公孫閈拱手道賀。


    “喜從何來?”鄒忌一時怔了。


    “三千兩金子哪!”公孫閈樂道,“農家十畝之田,五畝之桑,起早貪黑,累死累活,一年難得一兩足金,主公於瞬息之間,舉手之勞,便得三千兩,豈能不喜?閈冒昧而來,一為沾個喜氣,二為喝碗喜酒,三為討個喜賞。”


    “擺酒!”鄒忌吩咐家宰,轉對公孫閈,指客席禮讓,“先生請!”


    二人坐定。


    鄒忌盯住他:“先生此來,酒可以喝,卻不是為喜。”


    “哦?”


    “不瞞先生,”鄒忌笑道,“三千兩金子雖有,但已不再屬於老朽,約在一個時辰之前,悉數被老朽捐贈國庫,用作伐魏軍資了。”


    顯然,公孫閈未料有此變化,驚愣一時,方才緩過神來,拱手再賀:“主公高風亮節,為國舍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將垂佑。閈道賀主公了!”


    “唉,”鄒忌苦笑一聲,擺手歎道,“什麽為國舍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講這個,”鄒忌略略一頓,盯住他,“你來得正好,老朽正有大事與你相商。”


    “主公請講,閈但聽吩咐。”


    鄒忌將宮中之事約略講述一遍,複歎一聲:“唉,不瞞先生,養鷹的被鷹啄瞎眼,整樁事情,老朽從一開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請舉辦賽馬會,大王當廷準奏,老朽曉得大王好馬,就沒往他處多想。今年賽馬大會,大王加碼賭錢,老朽曾有琢磨,以為是王室借此斂財,斷沒想到是為伐魏籌款,看來,大王始終未忘黃池之辱啊!”


    “是哩。”公孫閈順口應一聲,傾身問道,“敢問主公,大王伐魏雪恥,抑製魏勢,當是好事,主公不喜反憂,可是因為田忌將軍得誌?”


    “非也。”鄒忌搖頭,“若是隻為田忌是否得誌,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憂心,隻為一事,眼下伐魏,於國不利,隻怕不是吉事。”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斷,與魏開戰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剛猛,又在龐涓治下全年訓練,連番征戰,紛紛練出膽氣了,無不以疆場廝殺為榮,反觀齊兵,養尊處優不說,這又分作五都,散漫慣了,恐怕不敵;二是一旦征戰,戰士就有死傷,元氣就有損傷,積儲就會耗光,外敵就會乘虛,若是楚人爭我泗下,燕人爭我河間,我無以應對;三是武人得誌,必窮兵對外,不利內治。國不治內,亡無日矣!”


    “主公既有三憂,何不直言諫王?”


    “如何能諫呢?”鄒忌搖頭,“老朽諫王,必觀其氣,必察其勢。今日觀察,大王處心積慮,一心報仇,田忌磨刀霍霍,誌在雪恥。邯鄲被圍,縱橫決戰,蘇秦告難,軍情火急,耽擱不得。齊魏此戰,不得不打,老朽別無他法,隻有捐款響應、順遂王意了。”


    公孫閈陷入沉思。


    “公孫先生,”鄒忌一雙老眼盯過來,“觀你謀事,不失機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王上廷議是否救援趙國,田忌與老朽各執一端。田忌主張出兵,老朽建言坐觀,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擱置爭議。不想老朽誤斷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尷尬,還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氣了,”公孫閈拱手應道,“為主公竭誠盡力,是臣職分。閈以為,就眼下而言,主公處境非但不尷尬,反倒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鄒忌身子趨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內,大王必會再議救趙,主公可主張出兵,且力薦田忌為將。田忌為將,若是戰勝,主公則舉薦有功。若是戰而不勝,田忌隻能麵臨兩個結局,一是戰死疆場,二是伏荊殿前,曲撓而誅。無論出現何種結局,主公都是贏家。至於戰士死傷、齊國庫儲之類,本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與人為難呢?再說,主公已經進過諫言了。”


    鄒忌冥思良久,拱手:“謝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邊,早晚侍從。”


    “謝主公垂愛。”公孫閈拱手辭道,“閈散漫慣了,不擅侍從,恐誤主公大事,還望主公收回成命。”


    “這??”鄒忌怔住,兩眼直盯過去,見公孫閈回射的目光中既無懼色,也無攀附,頗覺驚訝,覺得此人完全不同於其他門人,想是誌大,舒口氣,改作笑道,“是老朽糊塗了,公孫先生是大才,自當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詔命先生做相府禦史大夫如何?”


    “再謝主公垂愛。”公孫閈又是一拱,“閈自在慣了,不擅禮儀,禦史大夫乃相府要職,朝廷命官,閈恐力不勝任,再請主公收回成命。”


    “咦?”鄒忌愕然,“你這也不從,那也不願,老朽該當如何報答才是?”


    “主公隻需賞閈一席地坐、一口飯吃,再肯聽閈幾句閑言碎語,於願足矣!”


    鄒忌正自嗟歎,家宰引領仆從端上酒菜,也就轉過話題,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歡,閑議一些家事國事,直到夜深人靜方散。


    翌日申時,包括殿下、鄒忌、田忌在內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齊聚雪宮。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宮更非齊國正宮正殿,因而此番覲見就沒有循依常理,隻在當殿擺列兩行幾案,放滿瓜果茶蔬之類,所有來賓一進殿門就被威王近侍內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時開始,文武重臣四十餘人盡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動也不能動,更不敢大聲喧嘩,一個個默無聲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


    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飽脹,一些耐不住的臣子開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麵,也未宣布取消覲見。


    足足過有一個多時辰,偏門傳來聲響,威王健步進來,走向**君位。


    眾人起身離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禮,被威王拿手勢阻住。


    “各位嘉賓,各位愛卿,”威王昂首而立,聲如洪鍾,“首先,田因齊向你們致謝!”話音落處,向眾朝臣深揖一圈。


    眾臣一陣騷動,盡皆叩伏於地,未及說話,威王聲音再起:“田因齊向你們致謝,不是因為讓你們候得太久,而是因為在賽馬會上贏你們錢了。”


    這些臣子沒有不下注也沒有不輸錢的,但認賭服輸,眾臣本無話說,此時見威王這般說話,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個個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鄒忌,“田因齊向相國鄒忌、上將軍田忌,致以謝意,因為你們二人贏寡人錢了。”衝鄒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錢字。


    眾人震驚之餘,紛紛大笑起來,看向鄒忌和田忌。


    鄒忌、田忌急急還禮。


    “再次,田因齊向所有為賽馬會買馬、投注的臣民致以謝意,因為他們無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憂,與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連三通謝禮將眾臣完全搞蒙了,除卻幾個知情人,沒有誰能吃準齊威王的葫蘆裏在賣什麽藥。


    “寡人答謝在場諸位,寡人答謝天下臣民,皆為一個錢字。你們或會奇怪,寡人這不是在貪財嗎?寡人這不是在斂財嗎?是的,寡人是在貪財,寡人是在斂財。可諸位愛卿,你們有誰能夠回答一問:寡人此生貪過財嗎?寡人此生斂過財嗎?寡人今朝突然貪財了,突然斂財了,這是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頓,變過臉色,一字一頓,“隻為一樁,擒龐涓,報黃池之辱。”拳頭捏緊,指節咯咯直響,“諸位有所不知,當年寡人應允與魏罃相王,是龐涓那廝在背後作雲弄雨,先引寡人與魏罃在徐州翻臉,後行詐兵之計,水淹我師,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記了十年,該到償還之時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激憤,一齊叩道:“大王聖明,我等追隨大王,誓雪國恥!”


    “謝謝諸位,”威王掃一眼眾臣,拱手,“寡人召請諸位來,一為表個謝意,二為議決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轉述孫武子一句話,說,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氣用兵,這請大家議議,是出兵救趙呢,還是聽任龐涓在邯鄲肆虐?”


    多數朝臣麵麵相覷,有幾個看向鄒忌。


    “鄒愛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點名。


    “臣以為,”鄒忌不急不緩,沉聲應道,“出兵救趙,有三不利。”


    鄒忌一向反戰,賽馬會之前更是不主張救趙的,此時講出此話顯然在眾臣的預料之中。


    威王未動聲色,隻把兩隻鷹眼射過來:“是何不利,你且說說!”


    “其一,征戰就有死傷,就損元氣,就耗積儲,就給外敵以乘虛之機。我之勁敵在南在北,不在西東,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機,謀我泗下,燕人爭我河間,我當何以應對?其二,就臣所知,龐涓善於用兵,魏卒剛猛過人。尤其是虎賁軍,無可抵禦不說,更在龐涓治下經年集訓,連番征戰,無不以疆場廝殺為榮。反觀我師,分居五都,散漫悠閑,有養尊處優之嫌,臣憂心??”


    鄒忌尚未說完,匡章等武將起身欲爭,被威王擺手阻住。


    “其三,”鄒忌瞄一眼憤憤不平的眾將,侃侃陳詞,“三國困趙,根出於秦人破縱之舉。秦與我遠隔三晉,原本無涉,我解趙圍,勝則無虞,敗則引火燒身,秦或會遷怒於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屆時,齊將不得不麵臨背水之戰。”


    這是一個響當當的憂慮。


    眾臣麵麵相覷,包括田忌、匡章在內的幾員武將,皆是無話可說,咂吧幾下嘴皮,又都閉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氣,閉目沉思。顯然,此前威王並未慮及此事,或至少考慮得不夠細密。


    “不過,”鄒忌轉過話頭,“出兵救趙,亦有三利。”


    “請講!”威王眼睛睜開。


    “一利是,六國會盟,締結縱親,今盟約依在,魏卻背盟叛約,結敵伐友,失道於天下,我若出兵,是正義之師,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國困趙,趙無退路,唯有兩途,或簽城下之盟,割地屈從,或作困獸之鬥,絕地求生,依趙人秉性,必選後者;三利是,”鄒忌看向田忌及諸位武將,“黃池之辱,不僅是大王,諸位將軍想必也是銘記於心,尤其是上將軍,臥薪嚐膽,十年磨劍,隻為擒獲龐涓,報奇恥之辱,今得出戰,必同仇敵愾,勇往直前,是以臣??”又看向威王,“主張出兵,奏請上將軍為將,望我王聖裁。”


    見一向反戰的鄒忌繞來繞去,終又繞到出兵上,且還拋棄前嫌,主動提請田忌為將,威王喜出望外,當即準奏,詔命田忌為主將,田嬰為副將,匡章將左軍,牟辛將右軍,太子監軍,鄒忌協調糧草供應,三軍配設軍師,另行詔命,自即日起,由主將點齊五都之師一十二萬救趙,擇吉日祭旗。


    田忌拜將之後,一路狂馳,於第一時間趕到蘇秦位於稷下學宮的府宅。從山裏搬出後,孫臏夫婦就住此處,一為避嫌,二為與蘇秦說話。


    田忌進得門來,興衝衝地邊講宮中發生之事,邊從袖中摸出威王任其為主將的詔命,雙手遞給孫臏。


    蘇秦長噓一口氣。


    “服蘇兄了,”孫臏看過詔命,遞給蘇秦,笑道,“先祖孫武子有曰,不戰而屈人之兵,今日見在蘇兄身上。”


    “孫兄過譽了,”蘇秦審看過詔命,還給田忌,“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之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過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後戰’而已。”


    “‘不戰而屈人之兵’,在下還能有解。蘇子這‘先屈人之兵而後戰’,在下愚鈍,這這這??”田忌撓耳。


    田忌話音剛落,門外一陣喧囂,飛刀鄒引領一名宮人走進,宣王旨召見蘇秦。


    “田兄,這可得解否?”蘇秦接過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別,隨宮人而去。


    軺車一路馳至雪宮,還沒停穩,蘇秦就隔著窗簾,望到威王、太子及幾個宮人在門外迎候。


    蘇秦下車,小步趨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蘇秦拜見我王,拜見殿下。”


    “嗬嗬嗬,”威王回揖,“蘇秦呀,你讓我們父子好等哩,幸虧這日頭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喚,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馬不停蹄,緊趕慢趕,還是到遲了。蘇秦請罪!”蘇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嗬嗬笑著趕前一步,攜手步入宮門。


    幾人來到主殿,分賓主坐定。


    “昔年,”威王親為蘇秦斟上一盞濃濃的香茶,半開玩笑地直奔主題,“申包胥為楚求救,哭於秦宮之外七日七夜。你蘇子倒好,來向寡人求救,宮門一次未進,軟話一句沒有,聽聞這些日來還到幽僻之野,賞梅聽簫呢。”


    “我王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蘇秦順口回應,做出一臉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驚,“說說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蘇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說也哭,笑也哭,餓也哭,飽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專長。莫說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讓他哭上三年五載,也是尋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聽聞哭聲,隻好借兵給他了。臣不同於申包胥,臣天生不哭,有淚不彈。王以申包胥喻臣,實在讓臣有口莫辯哪!”


    “嗬嗬嗬,你這不是辯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盞推到蘇秦前麵,“蘇子請茶。”


    蘇秦謝過,輕啜一口,不無誇張地一連咂吧十幾下嘴皮子,嘖嘖數聲,拱手:“大王香茶倒是讓臣想起一事。”


    “請講。”


    “當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這般把申包胥請進宮裏,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興許就聽不到他的哭聲了。”


    “嗬嗬嗬,”威王樂得合不攏口,“滿朝文武中,寡人就愛聽你說話。”


    “謝王謬讚。”蘇秦拱手謝過,“不瞞我王,方才皆是說笑。言歸正傳,臣為趙求救,卻未曾登門哭泣,非臣不知禮數,實乃臣子知道,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說說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軟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軟。”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軟了?”


    “但凡暴戾寡義之人,必外硬裏軟;但凡仁愛仗義之人,必外軟裏硬。大王外軟裏硬,臣沒有講錯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聲長笑,“也隻有你蘇秦能想出這般說辭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蘇子呀,寡人這請你來,不為別事,隻為讓你捎個口信給趙家那個後生。就說趙齊兩國一水相隔,唇齒相依,寡人與趙語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屍骨未寒,家園卻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觀,已經詔命田忌為主將,發大兵二十萬往救邯鄲,讓他安心守候。”


    蘇秦起身叩地,朗聲謝道:“臣代趙王,代趙地三百萬子民,謝王施恩!”


    得到齊王諭旨,蘇秦不敢耽擱,當即回趙複命。


    孫臏依依惜別,送至十裏長亭。


    “蘇兄,”孫臏執其手,“返趙之際,麻煩順道走趟宋、衛,約兩國助力。”


    “這??”蘇秦略作遲疑,“宋、衛勢弱,一向懾於魏威,不會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隻是要其借道。”


    “這個不難。”蘇秦慨然應允。


    蘇秦走後三日,威王將田忌、田嬰、匡章、牟辛諸將召至雪宮,正式授命孫臏為軍師,軍中事務,必須由軍師決斷,違命者作抗旨論處。且孫臏為軍師之事,暫時不對三軍將士宣布。


    詔命已畢,威王帶幾人趕至宗廟拜祭。


    又三日,三軍祭旗,整個齊國進入一級戰備,齊國五都之兵率先出動,依田忌之令會聚於齊魏邊邑重鎮阿邑。與此同時,各地糧草、輜重等,絡繹不絕地運抵西部邊邑諸庫,由各邑重兵守護。


    祭旗結束,右軍主將牟辛驅車趕到珠寶街,購置一些禮品,載往鄒府。


    牟辛剛交而立,正值人生華年,此番救趙,於他是次難得的機遇。牟辛原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將,被田盼認作義子,田盼臨終時,舉薦其接任高唐令。高唐為齊國西部邊邑重鎮,為齊五都之一,轄西部數十邑之多,堪稱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與鄒忌次子,兩家結為兒女親家,牟辛因之結識鄒府,早晚進入臨淄,都要買些禮品探望,相談甚篤,求拜鄒忌為師。鄒忌早欲結交武人,也就順勢收其為徒,結勢對抗田忌。此番救趙,高唐邑首當其衝,牟辛更隨田盼與趙有過幾次交手,甚知趙國,特被威王拜將右軍,統領高唐、平陸二都之兵。


    鄒忌聞報,迎至門外,攜其手徑至客堂。


    “恩師在上,”牟辛伏身拜道,“請受弟子一拜。”


    鄒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牟辛呀,老夫曉得你一定會來,在此守你足足兩個時辰了。”


    “恩師??”許是過於激動,牟辛以袖遮麵,聲音哽咽,“弟子來遲了!”


    “嗬嗬嗬,不遲,不遲,”鄒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該你建功揚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這還指靠你呢!”


    “恩師??”牟辛淚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拋頭灑血,死且不懼,你這哭個什麽呢?”


    “恩師,”牟辛擦拭淚水,抬頭望著鄒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負師望,打出個樣子給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鄒忌連聲讚道,“老夫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鄒忌擊掌,內簾掀起,一個壯實的小夥子從側室大步走出。


    鄒忌衝小夥子道:“小昊,來,見過牟將軍。”


    小夥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禮:“晚生鄒昊見過牟將軍!”


    “牟將軍,”鄒忌指鄒昊道,“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鄉野長大,有些臂力,自幼歡喜舞槍弄棒,略知兵法戰陣,隻與老夫不對脾性。今國家有事,老夫特召他來,舉薦於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個建樹,省得老夫費心。”


    牟辛站起來,繞鄒昊轉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好一個英武兒男!昊弟,到大哥麾下曆練一番,你可願意?”


    “鄒昊願意!”鄒昊朗聲應道。


    “恩師,”牟辛轉對鄒忌,“右軍尚缺一名先鋒將軍,弟子正在物色人選,觀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韜武略,堪稱大才,正適此位。”


    鄒忌略略皺眉,未及開口,鄒昊已是長揖至地:“鄒昊謝將軍成全!”


    田忌依據王命,點齊五都之兵共計一十二萬,興衝衝地拿著各路名冊向孫臏報告。孫臏吩咐他精選三萬步卒,務於二十日之內學會騎馬奔馳。


    “孫兄,”田忌麵現難色,“馬是用來駕車的,不是用來騎乘的。前番你讓習騎,在下略作嚐試,摔倒好幾跤哩。”


    “將軍可曾學會?”孫臏笑問。


    “會是會了,卻是不易。兩腳懸空,難以借力,隻能牢牢夾住馬肚子,誰料那馬也是奇怪,越夾肚子,跑得越快,顛得越是厲害。兩圈下來,顛得屁股生疼,連摔幾次。在下當算知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將士可想而知。”田忌做個苦臉。


    “能夠學會,莫說是幾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對了,三軍訓出多少能騎之士了?”


    “已經不下萬人。”


    “太好了。讓這萬人再教兩萬人,天天馳騁,務必於二十日之內練就一支精幹騎兵。”


    “孫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孫臏,“眼下列國皆重車戰,靠盔甲重裝取勝,孫兄卻舍車就騎,舍重就輕,實令在下不解。不瞞孫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裏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問將軍,”孫臏直盯田忌,“若是兩軍數量相當,狹路相逢,戰鼓擂起,齊國甲士能否勝過魏國武卒?”


    田忌搖頭。


    “齊國戰車能否撞過魏國戰車?”


    田忌再次搖頭。


    “將軍之謀能否蓋過龐涓之謀?”


    田忌語塞。


    “三者皆不能,再問將軍,你讓你的將士們以何取勝?”


    田忌頭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製勝!”孫臏在幾案上寫出一個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視此字,口中喃喃,眉頭擰緊,有頃,抬頭看向孫臏,“何以解之?”


    “奇為正之反,”孫臏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堪稱絕妙。若是治國,奇不勝正;若是治兵,正不勝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勝無事。以此論之,用兵之妙正在一個奇字。”


    “這??”田忌何曾聽過此等高論,一時蒙了,以手撓頭。


    “這麽說吧,”孫臏換個解釋,“以有形之陣對有形之陣,以車對車,以卒對卒,以力抗力,是為用正;以無形之陣對有形之陣,以車對卒,以卒對車,以智抗力,是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點頭,接上問道:“兩軍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將軍所問,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處。”孫臏應道,“兩軍相抗,奇正難知,因其變化無窮,難以定分。自古迄今,善於用兵之人皆懷一能,即見敵之所長,知其所短,見敵之不足,知其有餘。此所謂料敵如神。先祖孫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說的正是這個。不知敵,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製勝了。”


    田忌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先生所言過於高深,在下愚笨,尚須慢慢領悟。在下所急,依舊是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尋常軍事喻之。”


    “嗬嗬嗬,這個容易,”孫臏笑道,“凡暴露之情,皆為正。凡隱藏之情,皆為奇。兩軍相逢,察敵暴露之情,是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應之,是為用奇。譬如:敵靜,我當以動製之;敵動,我當以靜製之;敵勞,我當以逸製之;敵饑,我當以飽製之;敵寡,我當以眾製之。用奇重在隱蔽,若能做到敵方不知,戰欲不勝,難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大悟道,“魏武卒裝備厚重,移動必緩,宜靜不宜動,宜陣法不宜變通。我若用騎,當是以動製靜了。”


    “正是!”孫臏豎拇指讚道,“戰車易動,但受製於天氣、道路。騎則不然,可走阡陌小徑,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荊棘,可涉泥濘,可於風雨中往來無阻,快捷如風,席卷如火,攻其不備,正可克製魏國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騎有十利,將軍可知?”


    “望軍師點撥。”


    “騎能離能合,能散能集,百裏期會,千裏奔赴,出入無間,堪稱離合之兵。若是妙用於沙場,一可迎敵始至;二可乘虛背敵;三可追散擊亂;四可迎敵擊後,使敵奔走;五可遮敵糧食,絕敵軍道;六可敗敵關津,斷敵橋梁;七可掩敵不備,擊敵未整之旅;八可攻敵懈怠,出敵不意;九可燒敵積聚,虛敵實力;十可掠敵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將軍當知騎之優勝了。”


    “是哩!”田忌雙拳握得咯嘣嘣響,聲音從牙齒裏迸出,“我有數萬銳騎,有先生良謀,龐涓指日可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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