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下意識地認為曹錚被孔融給刁難了。


    他有充足的理由這麽認為。


    作為尊卑秩序的維護者,孔融畢生都在追求階級固化。


    追求貴者恒貴,賤者恒賤,這樣就能夠實現社會穩定,美其名曰:‘守禮’。


    有人說不是這樣的啊,孔夫子寬容豁達,還喜歡提拔年輕人,海內遍知己。


    那是因為這些好評都是士子們評的,孔融交好的對象清一色全是世族士子。


    如果你是一個平民,你試試你能不能走進他家大門。


    但這也不是說孔融是一個勢利眼。


    他隻是沒有把平民當成平等的人來看待而已。


    而曹錚的身份比平民還要再低一些,是部曲。


    曹錚會被孔融怎麽對待?


    曹操不用仔細想,腦門已經在冒火了。


    呼吸速度明顯加快,胸口起伏之間連帶著護心甲的鐵片也一起顫抖,曹操情不自禁地去拔腰間的鐵劍。


    這時,他聽到李通幽幽地開口:


    “其實,大公子是被孔融客客氣氣地給送出來的。”


    “啊?”


    曹操拔劍的姿勢停在那裏。


    “客氣?怎麽可能。老東西平常對我都不客氣。”


    “確實很客氣。”


    李通也很驚訝:


    “大公子看上去心情不錯。”


    “反倒孔融生了一肚子悶氣的模樣。”


    “有這種事?”


    孔融一向牙尖嘴利,隻會讓別人生氣,沒想到他居然也會有受氣的時候啊。


    曹操把鐵劍收回劍鞘。


    生氣的人一旦發現事情是誤會,火氣就會慢慢地降下來。


    曹操向來是個控製情緒的高手,幾乎沒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隻是他太在意曹錚了,所以才會關心則亂。


    “改天找孔融聊聊吧。”


    曹操搖頭笑了笑,坐回蒲團上,接著批閱起了奏疏。


    但是他的注意力並沒有回到奏疏上,盯著竹簡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李通:


    “你說,我兒子去孔融家裏挖柴胡幹什麽?”


    曹操思索了一會兒,笑了:


    “應該跟鄴城的郎中們一樣,也想熬柴胡湯吧?”


    “我兒是華佗唯一的親傳弟子,醫術很好。”


    提起曹錚,曹操滿心都是自豪感。


    但同時,他心裏也很有數:


    “這個柴胡湯,連張仲景都熬不出來,我兒又怎麽可能熬得出來呢?”


    ……


    玄武湖水軍訓練基地,軍醫營房。


    張仲景率領徒弟們在這裏研發柴胡湯。


    夏侯惇在軍營裏晃晃悠悠地走著,經過營房的時候,忽然聽到裏麵傳來陣陣嘈雜的爭吵聲。


    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學徒,麵紅耳赤地爭吵。


    “又失敗了,早知道你們就應該按我說的辦。”


    “我說了,這個湯裏麵應該加田七。”


    “不對,我覺得要加陳皮。”


    “你們說的都不對,加枸杞!”


    學徒們越吵越氣,紛紛擼起袖子,準備打一架。


    “好了,你們全都給我閉嘴吧。”


    張仲景嗬斥了一聲。


    瞬時間,喧鬧的營房鴉雀無聲,氣氛安靜下來。


    張仲景頂著黑眼圈,望著藥鍋裏的渾濁液體怔怔出神。


    一個多月前,他和徒弟們被曹操綁架到鄴城來,研究傳說中的柴胡湯。


    然後,他們就開始了007的爆肝工作,如此循環了一月有餘,隻要肝不死,就往死裏肝。


    腦子都給肝懵了。


    長期睡眠不足,張仲景感覺自己隨時有可能猝死在操作台上。


    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也沒能研製出傳說中的柴胡湯。


    反倒還浪費了不少柴胡。


    也許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柴胡湯這種東西。


    張仲景托著下巴,沮喪地想。


    “張大夫。”


    這時,張仲景聽到有人在外麵喊了一聲。


    他應聲轉過臉,看見夏侯惇站在外麵。


    “夏侯將軍。”


    張仲景拱了拱手,有些尷尬。


    怪不得徒弟們突然都安靜了,原來不是他嚎那一嗓子起了作用,而是夏侯惇來了啊。


    “沒事,你們忙你們的,我就是隨便轉轉。”


    夏侯惇擺擺手,瞥了一眼藥鍋裏淺褐色的湯汁,嘴角泛起笑意:


    “還是不行?”


    “不行啊。”學徒們哀歎。


    “這東西根本沒有人能熬出來啊。”


    “如果有人熬出來,我願意吃屎。”


    夏侯惇點點頭,看著張仲景,寬慰道:


    “沒事,我知道這個事情很有難度。”


    “司空那邊也別擔心,我到時候會替你說。”


    張仲景苦著臉道了聲謝,心裏麵並不覺得這件事是夏侯惇美言幾句就能解決的。


    曹操要求他在七月之前交出柴胡湯的配方,可現在一個月過去了,他連配方的皮毛都沒有摸到,全北方的柴胡基本上都叫他糟踐了。


    這樣下去,他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張仲景長長地歎了口氣,忽然想起夏侯惇最近也不太對勁。


    這幾天,夏侯惇總在軍營裏到處閑逛。


    這很不對勁。


    作為曹軍的首席大將,軍營中大部分的事情已經不需要夏侯惇來親力親為。


    下麵的都尉、司馬會妥當地替他處理好各種雜事。


    他大部分時間都應該呆在將軍府。


    那麽問題來了,他頻繁地出入軍營幹什麽?


    “將軍在找人嗎?”


    張仲景想了想,想出了唯一有可能的答案。


    “哈哈,我就是隨便轉轉。你們接著忙。”


    夏侯惇擺了擺手,轉身走開。


    此時正值傍晚,淒迷的落日無聲無息地籠罩著軍營,玄武湖邊平靜得一絲風也沒有,空氣中是令人窒息的燥熱。


    夏侯惇沿著落日映照的湖麵散步。


    他怎麽能告訴張仲景其實他真的在找人,找的還是一個十一年前就死了的人。


    從曹丕口中得知侄子在軍營裏當部曲的那一刻,夏侯惇這個大伯就坐不住了。


    這兩天,他在軍營中到處閑逛,就是希望有機會能夠偶遇曹錚。


    沒有選擇興師動眾地尋找曹錚,是因為夏侯惇的地位太高,曹錚的地位太低,什麽人都能夠接觸到他。


    公開地對曹錚表示關注,可能會給他招來一些麻煩。


    軍隊裏麵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很多,越是底層的新兵,越容易被找麻煩。


    何況曹錚的身份還涉及到曹操的繼承人問題,夏侯惇要盡可能地降低曹錚的存在感,以避免他被人家當成潛在的政敵給暗害了。


    要是有機會把曹錚提拔上來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保護他。


    軍隊裏提拔一個士卒,最好的方式就是讓這個士卒立下軍功。


    可現在又不是打仗時期,有什麽軍功能讓曹錚立呢?


    夏侯惇閉目思索著,沒有一點頭緒。


    浪花輕輕地拍打假山石,湖邊的空氣泛著淡淡的鹹味。


    夏侯惇歎了一口氣,沿著鋪滿鵝卵石的甬道默默離開。


    今天又是毫無收獲的一天。


    明天接著來找侄子。


    ……


    鄴城東郊,水彩巷。


    曹錚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


    他今天大約步行了十公裏路,穿著十幾斤的鎧甲,提著將近二十斤的藥材。


    整趟下來的感覺就是一個字,累。


    下次不能再為了省錢步行了,得雇一輛馬車。不然折騰下來肩膀真受不了。


    曹錚癱在床上,仰頭看天。


    他現在已經不是流民,有了坐馬車的資格。


    星光像細碎的流沙,星星點點地鋪在天空上,院子裏梧桐樹葉隨風層層晃蕩,草叢中的蟋蟀窸窣作響。


    歇了一會兒,曹錚踏著星光走到外麵的小院,拆開藥材包,把藥材分門別類地歸置好。


    然後打水、燒火,根據藥方對藥材進行不同的預處理。


    這些都是煎藥前的準備步驟,工作量很大,他必須在今晚完成。


    這樣一來,他明天上午就能把小柴胡湯熬好,送到軍營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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