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玄武湖水軍訓練基地。


    湖邊的風很大。


    狂風把假山石附近的柳樹枝條吹得漫天狂舞,沙土隨著風卷起來,把整個天穹都染成一片髒灰色。


    曹錚提著兩隻大黑陶罐沿著湖邊的鵝卵石甬道往營地走,被迎麵而來的風沙嗆得咳嗽了兩聲。


    改天真應該抽空發明一個口罩。


    曹錚默默地想著,停下腳步,眺望著遠方波瀾起伏的湖麵。


    從他這個站位,可以清楚地看見玄武湖上的樓船正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搖搖晃晃地逃離湖中心,駛向岸邊。


    這麽誇張的風浪即使資深的老海員都不一定適應得了,更何況是不熟悉水戰的內陸士兵了。


    今天一定會有大批量暈船的現象。


    這兩大罐小柴胡湯送來的真的很及時。


    曹錚往上扯了扯鎧甲,把箭袖鎧凸出來的那塊圍領當低配口罩用,埋著頭接著往前走。


    雖然宋亮隻帶著曹錚來過一次士兵營房,但他的記性很好,非常順利地就找到了地方。


    說是營房,其實就是一個又一個軍綠色的大帳篷。


    按照五人為單位,一個營帳裏麵住一個伍長,帶四個兵。


    曹錚站在營帳前,正準備喊宋亮。


    這時,營帳忽然自己動起來,窸窸窣窣地響了一會兒,從裏麵走出一個彪形大漢,聲音很粗放:


    “我在裏麵盯你好久了。”


    “你不是咱們軍營的吧?你找人嗎?”


    大漢雙手環抱,刀帶著鞘抱在懷裏,一臉嚴陣以待的樣子:


    曹錚也打量著麵前這個大漢,微微低下頭,因為對方的頭頂剛剛到他的眉骨。


    這人穿著和他一樣的箭袖鎧,隻是甲片被磨得很舊了。


    於是曹錚心裏大概有數,禮貌地回答道:


    “我是新來的部曲,過來找宋大人的。”


    “哦,你就是那個……”


    壯漢警惕的神色馬上鬆懈了:


    “……曹司馬的大哥。”


    壯漢的嗓門很大,說完這句話,附近很多軍帳都震動起來。


    帳篷內的士卒們紛紛掀開簾子向外張望,營地外巡邏的步卒們也停下腳步,向曹錚投來好奇的目光。


    這個新來的部曲,居然能讓曹丕認他當大哥。


    曹丕貴為司空次子,而部曲隻是將軍們的私兵。


    先不提他們的身份差距有多懸殊,關鍵是曹丕平常根本就不搭理他們這些部曲啊。


    他是怎麽有機會接觸到曹丕的?


    小夥子,有點本事哦。


    士卒們專注著打量著曹錚,打量中帶了些許的隔閡和疏遠。


    因為他們直觀地感受到了曹錚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曹錚是一個有關係、有背景、或許還是一個頗有城府的人,跟他們這群糙老爺們尿不到一個壺裏。


    “你挺有本事的,能讓曹二公子認你當大哥。”


    壯漢由衷地誇讚道,絲毫沒有注意到周圍人情緒的變化。


    “沒什麽本事。”


    曹錚不動聲色地說:


    “我隻是長得有點像已故的曹大公子,所以才會被曹司馬認錯。”


    “僅此而已。”


    曹錚四兩撥千斤地扭轉局勢。


    漢代北方軍人特別實在,喜歡直爽人,他今天第一天入伍,如果一開始就給同僚留下‘關係戶’的印象,軍人們久經訓練,自然不會多說什麽。但心中有隔閡,以後就很難把他當成自己人了。


    更何況他本來就是普通人,沒什麽關係背景,更沒有一個司空老爹,這一切都是曹丕一廂情願。


    曹錚說完這句話,周圍士兵們的表情瞬間輕鬆起來,看向曹錚的眼神也親切許多。


    壯漢愣愣地聽著,他根本不明白曹錚說這些話的意思。


    他熱絡地搭著曹錚的肩膀說:


    “我叫韓齊,也是宋頭兒手下的兵。”


    “啊,韓兄,你好。”


    曹錚跟老韓碰了碰肩,這以後就是他的室友了。


    士兵們在旁邊聽下來整場對話,發現曹錚也不過是跟他們一樣的普通人,於是摸了摸鼻子散了,站崗的繼續站崗,巡邏的繼續巡邏。


    但老韓沒有散,他的興致很高,蹲在營房門口天南海北地就拉著曹錚聊起來:


    “你家住在哪裏啊?”


    “父母是做什麽的?”


    “有對象了嗎?”


    曹錚起初還跟他閑聊幾句,後來直接忍不住問道:


    “韓兄,頭兒不在營裏?”


    “啊?噢。”韓齊一拍腦袋,咧著嘴笑了:


    “你看我,忘了你要找他。”


    “他不在營裏,一大早就被參軍都尉指名叫走了,現在應該在湖上閱兵。”


    “參軍都尉來了軍營?”


    曹錚微微驚訝。


    都尉在漢代軍製中屬於中級軍官,能帶八百個兵,地位比曹丕的別部司馬還高一級。


    但水軍營的這個參軍都尉比較特殊。


    他不帶兵,是專門給夏侯惇處理文書工作的,有點辦公室主任那個意思。


    記得宋亮好像提過一嘴,這個參軍都尉叫辛敞,出自隴西大族辛家,父親是侍中辛毗。


    但這些信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雙胞胎姐姐,大才女辛憲英。


    曹錚十幾歲的時候跟著華佗給辛憲英看過病,那時候辛憲英就已經在讀《孫子兵法》、《史記》了,還能夠跟曹錚討論基礎的醫學知識。


    而辛敞是個四處追著鵝跑的小孩,看見曹錚藥箱裏的巴豆覺得好吃,就抓了一大把當糖吃,泄得飛流直下三千尺,被灌了足足兩大壺黃連湯才治好。


    想起往事,曹錚的目光變得柔和。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要不是那天宋亮突然提起辛敞這個名字,他幾乎都忘了有這回事。


    估計辛家姐弟那邊也是一樣。


    時光飛逝,昔日的頑皮小孩已經長成風華正茂的少年,還做了夏侯惇的貼身親信。


    辛敞出現在軍營,其實代表著夏侯惇今天也來了軍營。


    而辛敞難得來一次軍營,不找高級一點的司馬、軍侯作陪,卻指名點了一個最底層的伍長。


    這個伍長又正好是曹錚的上司。


    如果是這是巧合,大概世界上不會有這麽巧的事。


    會跟曹丕有關係嗎?


    難道曹丕對自己又有了什麽新想法,準備幹涉自己在軍隊的仕途?


    曹錚垂著眼皮思考著,他這邊已經想到了五六層,而老韓還沒有進入第一層的境界。


    韓齊的大手插在腰間,皺著眉頭,露出困惑的表情:


    “對呀,你說辛都尉來軍營幹啥?”


    不過他的困惑去的很快,質樸地朝曹錚笑笑:


    “我帶你去找頭兒吧。”


    曹錚笑著點頭,這是正解。


    假如真像老韓說的那樣,辛敞和宋亮正在玄武湖上閱兵。


    那麽結曹錚合剛才在軍營門口看見的那一幕,他們倆應該已經被顛得七葷八素了。


    正好急需喝一口止吐止瀉的小柴胡湯。


    “韓兄。”


    曹錚攔住了正邁腿往外麵走的韓齊:


    “有碗嗎?”


    “啊,有啊。”韓齊眨了眨眼睛,“你要碗幹啥?”


    “盛湯用。”


    曹錚指了指腳邊的黑陶罐。


    “行,那你等我一會兒。”


    韓齊爽快地答應下來,掀起門簾,轉身鑽進了帳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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