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亥時,村民們都陸陸續續地回家準備休息。


    而念君卻一把拽住華容子讓他和自己一起去老村長家看看她師父回來了沒,他師父已經走了有一下午,這會兒還不見人影,她有一點點擔心,便想親自過去一看。


    村間小路極是窄小,兩旁隻餘各家盈盈滅滅的燭火閃爍飄忽,顯得夜晚更加靜寂。


    華容子看著前麵踱步行走的念君,無來由地就記起前日若潯道長與他師父的對話……


    那晚,他本是去若潯道長那請教劍譜上的劍法的,甫一靠近寮房便聽見屋內有人說話,正是他師父的聲音。


    “念君這孩子……是你撿來的?”


    “不是,我哪兒有那麽好的運氣,出門便能撿個這麽好的徒弟。”


    “那她是……”


    “師弟莫要問了,關於君丫頭的身世我實在不便說,我答應過她娘親,我能告訴你的就是……他娘親於我有恩,臨死前將她托付給了我,我就順理成章地收了她為徒,而後一直帶她在桂山隱居,我們師徒二人相伴至今也是十年之久了,想想還真快!”


    “好,既然師兄都這麽說了,我便不再問。”


    後來回房後,他思緒千轉,聯想到那日念君會解催眠術一事,再兼之今晚若潯道長又對念君身世緘口不言,他可以斷定念君的身世絕對不簡單。


    “師父也真是的!說扔下我們就扔下,帶著我們去不也可以嘛!這麽晚了還不回來。”


    華容子思緒一下子被念君出口的話拉了回來,他道:“若潯道長不會有危險的,你不必太過擔心。”


    “我知曉他本事高,可每回他走到哪兒便會帶我到哪兒,我們這些年基本都沒分開過,現今他啊是越發學會單打獨鬥了,等師父回來我定要與他好好說說!”


    華容子從那晚若潯道長所說的話裏可以猜出來……念君的爹娘一直不在她身邊,並且娘親已離世,至於爹爹——無從了解,若潯道長從頭到尾皆沒有提過一句關於念君爹爹的訊息,約莫著可能也離世了。


    所以,在念君心中若潯道長便是她的主心骨,她的親人,一見不到人就會心生不安。


    二人抵達老村長家時,小院兒靜悄悄的,隻有一間大屋燈影繚繞,於是兩人便要直接進去,可還未等走近屋子,裏麵便傳來一陣嘲笑聲。


    顯然這並不屬於老村長和若潯老道的聲音,而是兩個年輕男子的談笑聲。


    念君不知怎的當機立斷地就拉著華容子躲在了靠窗暗處,還不忘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便小心翼翼地貓邊兒上往裏看。


    華容子看她這熟練迅速的動作,都心覺這姑娘是不是老幹偷聽壁角的事兒了,不若怎麽會如此幹脆利落,直接進去一探究竟不好嗎?


    其實這也不過是念君第二次偷聽人講話,上次剛到上清觀那會兒無意間聽到他師父與清誠子道長談話是生平第一次聽壁角。


    她這功夫之所以選擇不進去,是因為她總有種直覺……裏麵的人或許在說她師父,她得先聽一聽。


    屋內暖氣融融,明淵道長的兩個弟子對坐在火炕的小方桌兩邊談笑不止,絲毫未注意窗外動靜,更不曉得已有人開始注視他們。


    此時正躲在窗外的兩人透過輕薄紙糊的窗隙粗略地看清了裏屋人的身影,竟是兩個道士!


    不消片刻,屋內又傳出二人的嘲弄嬉笑聲,他們並未壓低嗓音,故而外麵的人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哎~你說那若潯老道士是不是餓死鬼投胎啊!你看他下午吃飯時那樣,簡直不忍直視!那破菜有什麽吃頭,他竟然還吃的那麽香,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


    “豈止是沒見過世麵?我看他啊好像八百輩子沒吃過飯一樣,看他吃飯我連食欲都沒有了。”念君聽著屋內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調侃貶低她師父,心中不免火冒三丈,特別想立時衝進屋去打爛他們的臭嘴。


    “你們才沒見識呢!兩個毛頭小子,我師父吃飯那麽香,看著他吃才會食欲大振好不好?”


    華容子明顯感到身旁人的憤怒氣壓,連搭在腿邊的右手都不由攥得死緊,看樣子是被觸到逆鱗了。


    念君本欲再繼續聽聽,看那兩人還會不會冒出什麽惡毒話來,而後好進去教教他們如何做人?


    可接下來屋內二人所講的話卻令她與華容子震驚當場,始料未及。


    “對了,咱們師父今日剛一見到他時不是叫他潯陽子嘛!後來還問他為何改了道號?他搪塞說新名字好聽,其實事實根本不是那樣,你知道為啥不?”


    另一人顯然對這問題起了強烈好奇心,忙追問:“你快說,別吊我胃口,他到底為啥改了道號?”


    “為~女~人!”


    此話一出,不僅對麵人一愣,連帶窗外二人也暗了眼神。


    “啥?為了女人,師兄你沒拿我尋開心吧!這怎麽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的,此事當真!我沒騙你,是從咱師父那聽來的,他倆乃舊相識,彼此師父又是好友,千真萬確。”


    這下子,另一人眼睛一亮,起了勁兒,趕緊繼續問道:“師兄快跟我說說,到底咋回事!”


    “行,我跟你說說,但你可別亂說出去啊!”


    “哎呀我曉得,師兄你就快說吧!我都等不及啦!”


    “這事兒也是我以前聽師父說的,咱們師祖秋遠真人和莽荒真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故而這幾個徒弟之間也還算熟悉相識,據說……莽荒真人去世前的遺願本是讓他這兩個心愛弟子接手皇家道觀,當時聖人賜了兩座道觀,莽荒真人就想讓若潯道長做上清觀的知觀,讓清誠子道長做現在乾豐縣上豐觀的知觀,可誰知那若潯道長還不領情,硬要去雲遊四海,說什麽也不做上清觀的知觀,莽荒真人見他去意已決,便也沒再阻攔,最後令清誠子道長做了上清觀的知觀。”


    “這若潯道長也忒不識好歹了,他是不是傻啊!放著大好皇家知觀不做,跑去雲遊四海,簡直有病!哎~那這事……跟他為了女人改道號有何關聯?”


    “你聽我接著講啊!別著急。”


    “這若潯道長之所以不做知觀要去雲遊四海就是為了女人,聽師父說,若潯道長有一次下山偶然間曾救過一女子,後來見她身無分文,看著可憐,便索性將她安排在山下一個廢棄的茅草屋中住下,之後若潯道長就天天下山去看她,照顧她,也不知怎的久而久之就產生了感情。”


    “那女子生的可貌美?”


    “自然是美的,咱們師父見過一次,那時他奉咱師祖之命前來莽荒山探望莽荒真人,便在山下遇過一回,當時咱師父還納悶兒呢!莽荒山一帶地處深山老林,周圍幾乎沒有什麽人家,怎麽山下會有女子出現,後來才知是若潯道長的心上人,師父說那女子生的眉清目秀,素雅純淨的緊,顧盼流離間滿是溫柔可人,讓人看著就有想保護她的衝動,還說怪不得像若潯道長那樣的人都動了情,癡得五迷三道的。”


    “後來被莽荒真人知曉此事後,若潯道長狠狠地挨了頓打,險些去掉半條命,那功夫莽荒真人就知自己時日無多,拚命想把這徒弟拽回正道上來,還叫清誠子道長下山去把那女子請來,若潯道長一聽惱得不行,當即就忤逆莽荒真人,說再也不想做道士了,還說他是真心愛那女子,想給她一個家,求他師父成全。”


    對麵人聽得眼睛瞪的跟銅鈴般,滿臉驚詫與不可思議!感歎道:“天啊!這若潯道長也太狠了,這麽癡情!這明顯都被那女子攝住心魂了,師兄你快別喝水了,接著往下講啊!”


    “再後來就是莽荒真人臨死前那件事兒,方才我講過了。”“奧~原來若潯道長選擇雲遊四海是想和那女子一起遠走高飛啊!”


    “沒錯,可惜天不遂人願,他們沒能一起走,因為在若潯道長下山去找她時,茅草屋已經人去屋空。”


    “啊?那女子竟然走啦?”


    “嗯,聽師父說若潯道長找了那女子兩年呢!之後還是咱師父好信兒托人多方打聽下方得知那女子早在一年前便病死了,若潯老道自此也不知所蹤,師父問清誠子道長,他就說他師兄遠遊去了。”


    “還別說,這可真是段淒美的愛情故事,若潯道長到頭來啥也沒得著啊!”


    “可不是嘛!誰怪他當初執意要與那女子走的,我看那女子八成就是嫌棄他才偷摸跑到別處去的,明明是個道士,卻敢沾情愛一事,好好的知觀不做,搞什麽遠走高飛,他當他是情聖啊!我看呐純屬有病!咱師父可瞧不上他和他師弟了,說一個腦子沒邊兒,一個鼻孔朝天,委實皆稱不上是什麽好道長!”


    “哎~師兄,你還是沒說若潯道長為何改的道號啊?”


    “你笨啊?還能是為什麽?為那死去的女子唄!那女子名喚……若嵐。”


    這一瞬,窗外躲著的念君心頭狠狠巨顫了下,瞳孔也隨之緊緊皺縮,無聲念著:“潯~陽~子~,若~嵐~,若~潯~。”


    有一首詩曾讚道:“嵐光花影繞山陰,山轉花稀到碧潯”。


    “嵐”寓山,“潯”寓水,山水相依,隻因懂得,琴瑟相和,皆因相知。


    此刻,不僅念君就連一向清冷自持的華容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天故事震得心頭微動,萬萬沒想到那個平日裏隨性自由,瀟灑恣意的若潯老道背後竟有著這樣的經曆和難以想象的深情。


    這廂屋內,喋喋不休的調笑聲不斷。


    明淵道長的兩個弟子絲毫沒有拿別人這種痛苦記憶當談資的愧疚,反倒覺得新奇興奮,極為不恥。


    “我說師兄,這若潯道長對那女子還蠻念念不忘的嘞!”


    “可不是嘛!現今道家出來的頭一個癡情種!百年不遇,稀奇的緊!”


    而後二人越發大笑起來,那笑聲充滿著諷刺與不屑,透過薄薄窗戶生生刺進念君的耳裏,疼得她雙目微紅。


    饒是華容子都有些忍不住想要捶打那二人一番,簡直是無禮無心之輩!


    他已然曉得這屋內二人是誰的徒弟了,他跟著清誠子多年,大曆大小道觀及道長他都記得,有些也見過,而這明淵道長恰是他見過一麵就不喜之人,現下再看他教導出的徒弟更是對此人失望透頂。


    既然知曉自己師父與莽荒真人交好,卻還要背地裏調笑人家心愛徒弟,實乃小人一個,何況這種事本身對人家來說便是情痛不已,怎還能拿來跟自己弟子大肆宣揚,當成哄笑談資?真真是無品至極!


    他相信若潯道長是真心愛那女子的,也是心甘情願放棄道士的身份,想要與那人雲遊四海,因為凡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是不是真情實意日久便能見人心。


    他師父曾這樣評價若潯道長:我師兄那人是全世間最傻之人,亦是最重情義之人,有些人是麵冷心冷,也有些人是麵冷心熱,可他卻是十足十地麵熱心熱!若再能全力為道,定會修成正果。


    其實若潯老道心裏一直都明白他和若嵐之間的情定不會被他人看好,也不會被理解,但那又有何妨?隻要他們彼此相愛相知便已足夠。


    可他最愛的嵐兒終究是太為他考慮,寧可自己痛苦難過,也要換他不被他人所詬病!


    但他真的很想告訴她:“若相戀,何懼一生流言?隻會暗傷流年,不見一聲永遠,他害怕的……從來不是那些流言蜚語,而是怕自己……從此再也見不到他摯愛之人!”


    這是一句未來得及與她所說的話,也成了若潯老道這一輩子最遺憾最後悔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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