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蒙。


    白離踏著月色回到了縣衙,走過偏門,他本想著回去休息,卻在走廊上碰到了宋夫人。


    這名女子還沒入睡。


    她此時已經洗掉了臉上的脂粉,露出略有些削瘦的五官,從側麵看去,顴骨太高,嘴唇單薄,不難看,卻也不算好看,中人之姿,大多人都是這樣,七分天注定,三分靠妝容。


    “宋夫人還不休息麽?”白離禮貌道。


    “我在等大人。”


    白離沒什麽旖旎心思,反而生出些許警惕:“哦?莫非是宋夫人終於想通了?”


    婦人側過麵容,她笑了笑,不答反問:“大人夜歸,想必問題已經處理了?”


    “我本打算明天告訴你。”白離淡然道:“你確定你真的想知道?”


    婦人語氣仍然平淡的仿佛夜風,清冷的很:“無非隻是死了或者活著,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謔……”白離故意拉長語氣。


    “大人是認為婢子很冷酷很絕情嗎?”宋夫人對著雙手嗬了口熱氣:“婢子也是人,心也是肉長的,當然會心痛,隻是……在我看來,夫君或許一早就已經死了。”


    “是麽?”白離淡淡道:“可他在被我砍下腦袋前,還是活蹦亂跳的。”


    宋夫人一怔。


    “屍體放在了仵作那裏,你明天可以去替他收攏下屍身,不過也隻有半截身體了。”白離比劃了個斬首的動作:“終歸是要燒成灰,是不是全屍也不重要。”


    宋夫人抿住嘴唇,她肩頭微微顫抖,旋即放鬆了緊繃的氣力,微微低頭:“……謝大人。”


    默然,鬆開了悄悄扣住臥虎腰牌的指尖,白離淡然道:“時間不早了,你可以早些休息,有些事明日再談。”


    “請留步。”宋夫人卻上前半步,擋住走廊去路。


    白離皺眉:“何事?”


    宋夫人,不,現在已經是宋寡婦了,她輕聲問:“大人,可是在思索如何對我問罪?”


    白離不答。


    婦人篤定了心中猜想,她問道:“為什麽大人認為我一定有罪呢?”


    白離低沉一笑,搖頭說:“你連一夜的時間都等不及嗎?非得今夜掰扯個明白?”


    婦人雙手交疊平放在小腹:“請大人憐憫。”


    白離側過視線,平靜的一歎,旋即拿出一張紙,疊好的紙張拋向婦人:“這是宋秀才的自述。”


    婦人接過紙張細細的看了一遍,她輕聲道:“可我夫君已經被大人斬了,他才是妖魔,不是嗎?”


    “尋常來看,的確如此,所以為了盡可能還原這件事的真相,我去找了為宋秀才梳攏的紅倌人問了問。”白離淡淡道:“在宋秀才的自述中,有這麽一段話。”


    ——為了排解憂愁,我去見了個朋友,朋友跟我說,可以試一試她到底是不是女鬼。


    ——我便按照朋友的說法,約著她去天子廟上香,為家人祈福。


    ——我又去找了朋友,對方告訴我,應該去報官。


    “這裏全部都提到了‘朋友’。”白離娓娓道:“現在我很確定,他這裏的‘朋友’,其實不是真的朋友,而是管鮑之交,也就是引發他出軌的人,春滿樓的紅倌人。”


    “由此可見——第一人稱的自我描述,肯定夾雜著隱瞞和美化,但大體上邏輯不會有什麽錯差,他前來報官,證明他真的感到畏懼,否則何必將自己暴露在官府的視線之下?他並不清楚自己是妖魔,這是必然的。”


    “這些闡述中,充滿了第一視角的美化和隱瞞……但這些僅限於和他自己相關的部分,而和你相關的部分,寫的卻很清楚。”


    婦人握著紙張,蹙起眉頭,更顯幾分清瘦,她苦笑:“難道這上麵寫的就不算是一種抹黑嗎?我是不是妖魔,大人應該最清楚不過。”


    “是啊,我很清楚。”白離抱著臂彎,語氣放緩:“所以我才奇怪,為什麽他這麽懼怕呢?為什麽宋秀敢這麽肯定,或者說,他為什麽這麽覺得……你一定不是人?”


    “他已經神誌不清了。”婦人輕聲道:“亂做猜想都是很正常的。”


    “或許如此……但他在紅倌人那裏的反應都很自然。”白離低笑:“我可不認為已經神經質的人還有精力去逛青樓,他去那裏,極有可能是找尋一種情緒上的釋放。”


    “妓子的話可不能做真。”婦人慘笑:“大人難道忘記就是她害的我夫妻感情破裂,這時候即便反咬我一口,不也是很正常的事?”


    白離不理會這句話,而是繼續的說:“我們繼續看書信上的描述。”


    ——她也是越來越漂亮了。她經常對著梳妝鏡化妝,貼花黃,塗胭脂水粉,我越看越覺得詭異,她怎麽會越來越好看?臉蛋都迅速的清減了許多。


    ——可她越來越不正常了,每夜都要求同房和好,卻始終躲在家裏不肯出門。


    ——她會刻意躲避著親朋好友,偶爾外出,也一定會蒙著絲巾。


    ——鄰裏間都傳出了各種閑話,我也根本解釋不清。


    ——她會故意買來很多活物,從小一點的雞鴨,再到蛇,再到鱉,甚至會買來小羊羔,都是親手宰殺,宰殺的時候帶著小姨,院子裏飄著各種血腥味道,根本散不掉。


    他將上麵的文字複述了一遍,故意停頓了數秒,隨後說:“這些,是真的,還是假的?”


    婦人回道:“有真有假。”


    白離點頭:“好,既然你不否認全部都是假,那就證明有可取的部分。”


    “這上麵其實已經非常清晰的寫清楚了,宋秀才的精神壓力從何而來。”


    “第一,是對你的恐懼;第二是睡眠的不足;第三,是鄰裏帶來的社會壓力。”


    “這三點都是你帶來的直接結果。”


    婦人急忙道:“請等等大人,這些有些是謊言。”


    “鄰裏之間傳聞他對你進行了家暴,所以,第三點是真。”白離淡淡道:“連續幾次報官,也證明恐懼感是真的,所以第一點也是真的;至於第二點,你們夜間那點事……反而無關緊要。”


    婦人張了張口,她小聲問:“這又能證明什麽?”


    “能證明很多。”白離眯起眼睛:“譬如說,你是故意給他製造精神壓力……故意蒙麵,故意不給鄰裏解釋,故意不去天子廟,故意大量殺死牲畜活物。”


    婦人道:“我沒有。”


    “你有。”白離說:“你也有理由這麽做。”


    “……理由?”婦人抬起眼,難以理解的輕聲問:“什麽理由?”


    “因為他要殺你啊。”白離低沉的說。


    婦人眼瞳劇烈收縮。


    “或者說,他已經殺了你一次……隻是失敗了。”白離補充。


    婦人語氣顫抖:“大人在說什麽,這種荒唐事可不是靠臆測就……”


    “這是你親口說的,難道已經忘記了?你自己說了,你丈夫開始變得怪異,就是從你們采青之後。”


    她不說話了。


    “地點選在天麓山,本來去天麓山采青就是一件怪事,偏偏還隻有你們夫妻二人,的確碰到什麽都不奇怪,比如說……突然失足摔死了妻子什麽的?”


    婦人正要否認:“絕無此……”


    可她的聲音太低也太過於動搖,輕而易舉的被白離打斷。


    “你和宋秀才十年夫妻沒有子嗣,夫妻之間產生間隙很正常;宋秀才和春滿樓的紅倌人處於自以為的熱戀期,想要替她贖身迎娶她進門也很正常;因而想要和現在的妻子切分,娶另一位女子就更正常了。”


    “然而休妻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妻子可以死,卻不能換,否則鄰裏如何看他?你是個賢惠的妻子,反而成了他的煩惱之源……我想你也早就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卻沒想到他想殺你。”


    “可人就是這樣,一旦移情別戀,結發妻子都能下得了手……不錯,他的確該死,也是個人渣,如今這個下場可以說是咎由自取。”


    白離唏噓一聲,繼續按照猜想推演。


    “他要殺你,也直接動手了。”


    “但你沒有死,你活下來了。”


    “你知道你不能這麽回去,回去遲早要被他害死,而且你也不能原諒這個男人!”


    “你想要自保,也想要報複他,你需要合適的手段。”


    “在此過程中,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天麓山遇到了什麽,可你還是找到了這個辦法,那就是……”


    “這張‘窮奇圖’,它會逐漸引發對方的惡念,使得他精神錯亂,神誌混沌,暴躁易怒,最終顯化成妖魔。”


    白離取出窮奇圖,將其陳列於婦人眼前,圖紙在手,鐵證如山。


    “這就是本官給你的真相,如何?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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