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趙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完顏寶花是他不願想起的記憶,深埋心內,葬於心底。


    葬情,葬義,葬寶花。


    斜陽外,深林間,天上南飛雁,栗翅幾寒暑。


    是他親手埋的寶花,寶花怎可能再現世間?


    此刻距離外麵李逵打鬥處不近,趙檉就算自詡目力驚人,也不敢就在心中徹底篤定,他要出去看看。


    帶著眾人下樓,遠遠的李逵和那粉衣少女猶在爭鬥。


    李逵平素隻仗著力大蠻野,於武藝上倒沒什麽精妙招數,這少女則不同,衣袂飄飄,掌腿紛飛,仿如蝴蝶般輕盈好看,武藝功底不淺。


    待走得近了,趙檉的第一反應這不是,這不該是寶花,因為寶花不可能這麽年輕。


    他十七歲那年渡海跨山前往北地,去了白山黑水之間,當時完顏寶花二十二三的模樣,約莫大他五歲,那麽如今來說寶花若是活著,應該有三十歲左右了。


    可前方的少女卻隻有十七八。


    再看容貌,這少女卻是與完顏寶花生得相似,嬌柔與剛毅並存,颯爽中夾雜著柔媚,極其好看。


    而且身段婀娜,這也和完顏寶花相像。


    總之,除了年齡之外,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少女和寶花都有著八九分的近似。


    若說是孿生,但年齡上不可能,莫非是完顏寶花的妹妹?


    一想到此,趙檉心中警惕陡生。


    可也不對,若是完顏寶花妹妹,那麽他當年在會寧之時,其應該隻有七八歲,可他並不知完顏阿骨打還有一個這麽小的女兒。


    一般來說,長得這麽相似,應該同母所出才對,但寶花的母親在她十歲時就故去,不可能死而複活,過了好幾年再給她生個妹妹。


    而且無論從史上記載,還是趙檉在會寧時的探查了解,完顏阿骨打都沒有這麽小的女兒。


    那麽,莫非就真是巧合了?


    趙檉眯眼看向場上,這世上確有相像之人,便是容貌仿佛,神韻相近的也是存在。


    仁宗時,東京市井便有一年輕男子,無論容貌,還是氣質神韻,都和仁宗皇帝相像,偶然有大臣遇見,直呼和官家年輕時一模一樣。


    後來名聲傳開,不少官員慕名來見,都是確認仿佛就與官家一個模子刻出,而此刻適逢仁宗無後,三個兒子都沒活過五歲便早夭,一時間市井朝野都傳是仁宗年輕時在外留下的後代。


    而這個年輕人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借此名聲,收取各方金銀錢財,雖然沒有於此事上開口,可其實卻隱隱以官家私子自居。


    但仁宗這個人,乃至誠君子,無論己事還是朝事,從無半分逾矩之舉,他自家心知肚明,哪裏有什麽私子,若是真有不早就往民間尋找?何至從無此類動作,日夜犯愁沒有後代,大宋開明,若是真有尋找,那麽朝野隻會支持,而不會有人反對。


    於是,他便將時任權知開封府的包拯叫去,令他去辦理此事,平息外界謠言。


    而包拯當時也仔細詢問仁宗,請他回憶年輕時到底有沒有過荒唐舉動,仁宗自然斬釘截鐵否認,朕在外麵有沒有風流自家還不知道嗎,絕對沒有啊!


    包拯得到肯定答複後,立刻著手處理,親自帶衙兵把那年輕人捉了回來,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長的是真像啊,就是舉止神態竟也有那麽九分相似。


    若非仁宗皇帝否定,他都要懷疑此事,但仁宗不可能說謊,那麽這人就肯定和仁宗沒有絲毫關係。


    包拯接著審問,連審了三天時間,終於確認,這個年輕人的確與仁宗與皇室,沒有半點的關係,別說血緣,便是一絲一毫旁的瓜葛也都沒有。


    就是說這個年輕人的父母親朋,上溯三代,娘家外戚,都和仁宗和皇家,甚至和朝堂官府衙門中做官之人,都沒有什麽來往。


    隻是普通百姓,市井小民,甚至兩代之前都不是東京住戶,是從外鄉搬過來的。


    那麽隻能說造物神奇,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了,最後包拯判了其欺君罔上,訛詐錢財,禍亂民間的死罪,直接用鍘刀給斬了。


    這件事當初傳得沸沸揚揚,影響極大,就是如今東京城茶餘飯後,一些老人還會談起。


    所以趙檉相信世上之人有彼此相似的,但此時此刻,又在北地,看到了和完顏寶花這麽像的少女,心中還是不由泛起了懷疑。


    這麽像,又是中京這種地方,完顏宗瀚和希尹剛剛逃離,就有個這般女子出現,難道會是巧合嗎?最神奇的是,居然還被自家給碰上了!


    此刻場上依舊打得熱鬧,一旁白戰喊道:“鐵牛何故欺負人家小娘?”


    李逵氣道:“這小娘皮走路不長眼,撞翻俺買的酒水,俺罵她不聽,便要教訓教訓。”


    魯達皺眉:“你去沽酒,怎這長時間?一出戲都演完了,才在路上?”


    李逵聞言訥訥不語,白戰道:“怕是先喝飽了,才想著回返,不然豈用這久?”


    “俺才沒偷喝,俺……”李逵立刻張嘴反駁,不料打了個大大的酒嗝,嚇得少女捂嘴縱身跳出圈外:“醉漢,還說沒喝,忒地醃臢!”


    白戰哈哈大笑道:“看你麵紅耳赤,腳步虛浮,還說沒有偷酒?”


    李逵立刻怒道:“都是這小娘皮可惡,哪關俺的事情,小娘皮趕快賠俺酒來!”


    少女道:“是你喝多了不看路,撞過來摔碎酒壇,又怎不講理怪在我的身上?”


    “你不賠俺酒,俺就打得你賠!”李逵瞪著兩隻牛眼氣呼呼地道。


    “你這人忒不講道理……”少女憤然。


    趙檉伸手摸了摸下巴,聲音也有幾分相似?


    這少女此刻說的宋話,有些生硬,但能聽出來是契丹語根底,不過她的聲音語調竟然也和完顏寶花相似。


    “鐵牛,回來。”趙檉下令道。


    李逵回頭看見趙檉,哪怕心中一萬個不願意,也隻好停下。


    魯達白傲幾個能打得他趴地吃灰,而陛下那都是不用纏鬥,一根手指頭就能把他給鎮壓,他感覺自己在陛下麵前別說鐵牛,怕是連鐵蟲都不如。


    “公子,俺回來了……”李逵手上還拎著一根粗麻繩,麻繩那頭卻什麽都沒有,酒壇子早便碎了,壇子陶片丟得地上到處都是。


    “因何打架?”趙檉淡淡地道。


    “俺,俺買酒歸來,那小娘皮走在路中,故意撞過,碰碎了酒壇……”


    “碰碎了酒壇?酒壇若是一碰就碎,怕也裝不得酒了,不是你在賣酒的地方喝醉了,拎回來自家絆倒摔的?”


    李逵卡巴著一雙牛眼,用力想了想:“公子,俺確實喝了不少,走得踉蹌,可卻是這小娘皮擋住去路,否則絕不至打破了酒壇……”


    趙檉不置可否搖了搖頭,抬眼向前方少女看去,少女也正好望過來,兩人目光瞬間對到了一起。


    真像啊,居然連看人的眼神都這般像,就是太年輕了些。


    少女看他,一雙眸子黑白分明,裏麵充滿了憤慨,顯然因為李逵是他的手下,那莽漢不講理,想來當家的公子也不是什麽好人。


    但眸子裏又有著好奇,似乎好奇對方純正的宋人穿著,發式舉止,都與契丹不同,和這邊的漢人也不一樣。


    忽然,少女的臉一紅,不自然地扭了過去,然後低下頭,不知想些什麽。


    “鐵牛,此事做罷,莫在爭執,隨公子我去酒樓吃飯,酒肉管飽。”趙檉收回了目光,緩緩地道。


    少女縱然和寶花九分相似,但畢竟不是寶花,他心中微微一歎,他欠寶花的,但此份情義卻已是無從彌補,畢竟寶花已故,音容笑貌隻存記憶之中。


    李逵不敢反駁,隻好小聲嘟囔:“便宜了小娘皮,好好的一壇美酒……”


    幾人往旁邊的醉仙樓行去,就這時後麵忽然傳來一聲驚慌的“呀”聲。


    趙檉回頭一看,少女一臉失措,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她摸著一隻皓如白雪的手腕,眼睛在地上到處亂看,急切心情溢於言表。


    趙檉見狀不由止住腳步,微微眯起了雙眼,這少女好像丟了什麽東西,似乎是重要的物件,否則不會這樣著急。


    少女看見他回頭,忽然開口道:“你,伱們有沒有瞧見一隻珠鏈?”


    “珠鏈……”趙檉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少女雪白手腕上:“什麽樣子的珠鏈?”


    “就是用絲線穿起來的玉珠鏈,珠子不大,白顏色的,我戴在手上不見了,一定是剛才和那醉鬼打架時弄丟了。”少女比劃著玉鏈的模樣,應該是一個很簡單的小飾物,算是手鏈之類。


    眾人這時全都轉過身,李逵怒道:“小娘皮叫誰醉鬼?”


    少女急道:“醉鬼,你賠我珠鏈!”


    李逵氣得“哇哇”怪叫:“小娘皮想要訛詐,俺還叫你賠爺爺酒錢呢!”


    說著他揮起拳頭,就要上前和少女重新打鬥。


    少女也小臉繃起,列開架勢,要和李逵繼續較量。


    趙檉瞧少女臉色,似乎都要哭出來了,心想這是心疼那珠鏈?莫非還是個什麽特殊東西?


    他不由咳嗽了一聲:“鐵牛回去!”


    李逵奔出的腳步停下,氣得肚皮一陣起伏。


    趙檉想了想,負手朝前走去,少女看他過來,不由露出警惕目光:“你要幹什麽?”


    趙檉笑了笑,在少女丈遠處停住,再次打量了對方幾息,道:“珠鏈丟了?”


    少女點了點頭,腳下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


    趙檉掃眼四周地上:“找不到了?”


    少女“嗯”了聲:“哪裏都沒有,一定是剛才和你手下打鬥時弄丟的。”


    趙檉點頭:“很貴重?”


    少女輕咬櫻唇道:“對我來說很重要。”


    趙檉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代替手下賠你好了,不過你打碎了他的酒是不是也要賠償?”


    少女聞言一呆,小臉冷下來:“你也和那醉鬼一樣不講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都不是好人。”


    趙檉奇道:“我說賠償與你珠鏈,隻不過叫你賠一壇酒,這有何不講理的?”


    少女忿忿道:“那酒並非我碰壞,珠鏈卻是你手下醉鬼糾纏打起才丟失,何況我那珠鏈雖然簡單,卻也是和田白玉磨成,經人饋贈,還有情義在內。”


    趙檉不語,好半天才道:“既然你那鏈是和田白玉造就,我便賠你一條同樣是和田玉的,至於他人饋贈……那這條也算我贈,你自當同樣有情義便是了。”


    少女聽到這話呆了呆,臉上頓時騰起兩朵紅雲:“你,你這人說得什麽言語,果然不是好人。”


    趙檉納悶道:“這是如何說的?若朋友鄰舍相贈,你也自當我便是了,又不會多少什麽,又無事再去尋你,何來這麽多計較想法?”


    少女側身道:“並非你所說,乃是,乃是……”


    趙檉看她羞赧說不出口,搖了搖頭:“若是重要人贈送,丟了豈不更無法交代?至少我賠你一條相似的,說不定還能混過,總好了被知道遺失,叫贈送之人傷心要合適一些吧?”


    “你這人,你這人在胡亂說些什麽……”少女聞言臉色更紅,簡直燒得滾燙。


    趙檉瞅她心中不由疑惑,看發式衣著不像個成了親的,莫非訂了婚有未婚夫?那條珠鏈是未婚夫贈送?


    “果真重要之人,我倒是可以費些工,做條一樣的與你,隻是需要你言明形狀尺寸,我好叫人打造。”


    “是,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贈送,他被女真擄去會寧做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你真能打造出一模一樣的出來賠我?”少女低頭,瞅著地上縫隙中鑽出的綠色草葉,小聲說道。


    “青梅竹馬?”趙檉思索道:“那倒是挺重要,你回去畫個圖形尺寸,我下午派人去取,做好了給你送過去就是。”


    “你說真的?”少女抬頭看趙檉,臉上紅暈未散,趙檉不覺一陣恍惚,這一刻少女表情和完顏寶花臨終前表情何其相像,簡直判若一人。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真的,說你住在哪裏,我好叫人去取。”


    “我,我家就是前麵的酒鋪,你那個手下……就是在我家買的酒。”少女不好意思地道。


    李逵後麵聞言,頓時“啊”地一聲大叫起來:“公子,原來賣俺酒的是家黑店,賣了酒又叫女兒故意打破壇子,好能重新去買,真好算計!”


    趙檉瞅他一眼,沒有理睬,對少女道:“且回去畫,下午我叫人取。”


    說完,他轉身往回走,李逵看他過來,又道:“公子,黑店……”


    趙檉邊走邊道:“買個酒你都能撞到黑店,這般沒用,罰你今日不許飲酒。”


    李逵抓了抓頭,一臉錯愕,怎麽也想不明白誤進黑店和沒用之間有什麽關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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