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兒明,秋蟲兒驚,天色漸晚,秋色漸輕。


    長長的過道中見不到窗外的黃葉,隱約響起金屬碰撞聲音,不見人卻到處竊竊私語,間或幾聲啼哭才讓昏暗的空間有點生氣。蹣跚走入過道,月章有點氣喘,心中惴惴,在最重要的時刻沒有陪在妻子身邊,感覺自己多少對不起她。轉念間,又有些欣喜,妻子十月懷胎,終於功成圓滿,不知生下來的是個男孩還是女娃。


    月章大高個,三十歲,這已經是妻子第三次懷孕,前兩次因為身體弱,孩子都沒留住,這一次在漫天神佛的誦經中終於盼到了最後的結果。說是十月懷胎,算一算還差了一些日子,月章盼望著千萬別出什麽岔子,再給這個艱難的家庭帶來什麽災禍。月章的妻子名叫秦嵐,周圍識字的人不少但有學問的不多,都以為是秦蘭,平時也就蘭花、蘭花的叫。秦嵐身體瘦弱,若以今天的眼光看是符合大眾的審美,雖說不上排骨精,可弱不禁風的身體讓她往常吃了不少苦頭,少不得被鄰居偷偷議論。尤其是在生孩子的事情上,不說生男生女,不下個蛋的女人都被說成了篩子。今天可好,受苦受罪熬了快十個月,終於快要補上篩洞最大的那個。


    長長的走廊通道像通往未知世界的幽暗道路,月章不知怎麽走到手術室前,伸出手推了一下門,門晃了一下卻沒有開。這時,月章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能進去。仿佛回過神的月章退了一步呆呆站在門前,一臉的不知所措,嘴裏念念叨叨:“可別出問題啦,老天爺,可別出問題啦……”


    漫長的等待,似乎是世紀的呼喚,終於、終於門開了,秦嵐躺在病床上雙目緊閉,眼角隱約有些淚痕,嘴唇微微顫動不見一絲血色,原來俏麗的瓜子臉也是蒼白一片。從未看過妻子這樣的月章忍不住上前趴在妻子頭上輕聲安慰:“蘭花、蘭花,出來就好,出來就好,我真害怕再也見不到你。”一前一後兩個護士推動秦嵐,月章緊緊跟著,似乎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剛出生的嬰兒此時不知自己已不在羊水蕩漾的子宮中,被年近五十的護士抱到育嬰師,靜靜躺在暖箱中。


    “要喝水嗎?”健壯的漢子喏喏道。


    秦嵐有氣無力地搖搖頭。月章不知道這個時候能做些什麽,隻能虛握秦嵐的無力的右手。秦嵐看著滿臉猶豫的臉龐,內心不由想到:這個耿直的漢子也會猶豫。仿佛看透了漢子的猶豫,秦嵐輕輕晃了一下頭,眨眨眼,月章放下心。


    帶著剛剛親吻過妻子的嘴唇,月章迫不及待地奔向家庭的新生命。


    雙腳交替,恨不得變成蜈蚣,在幾個護士的指引下找到了育嬰室。還是白色的門,還是推不開,月章再次被攔在了門外。當值的護士隔著玻璃看到他,伸出頭說:“哪家的,產婦是誰?”


    月章忙道:“我老婆是秦嵐。”


    護士低頭查了查記錄,抬頭回複:“孩子剛生,不足月,在育嬰箱觀察、觀察。”


    “我什麽時候能看到孩子。”


    “估計下午。”


    “是男孩女孩?”


    “女孩。”


    月章並沒有如一般人一樣失望,反而非常高興,畢竟自己一直期盼著能有個“千金”。月章看看手腕上的表,十點四十六分,到下午醫院上班至少還有三個多小時,還有三個小時才能見到家庭的新生命。


    來的時候從家裏燉的鴿子湯還沒給秦嵐拿來,月章下樓,出大門,到車棚,拿保溫盒。回到秦嵐床前看到秦嵐已經微微睡去,鼻子隨著氣息一動一動。放下保溫盒,坐在秦嵐的身邊,把手伸進被子握住秦嵐的手,感受比自己柔軟多的小手,月章感到從未如此幸福。也許“幸福”兩個字不會從月章的口中說出,但滿滿的心收不住溢出的愉悅,嘴角也會不住上彎。看著妻子沉睡的麵龐,蒼白的臉頰,月章隱隱有些心疼:難道天下的女人都要受這麽一遭罪,想不到平時瘦弱的秦嵐能夠堅挺過來,堅持沒有剖腹產,把孩子順利生產下來。


    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下,再睜看眼已經過了一個小時。秦嵐眼睛微張看著自己,月章請問:“身上疼嗎?從家裏帶來鴿子湯,喝點吧。”


    秦嵐微搖頭,說:“不想喝,孩子呢,孩子看到了嗎?”


    月章把保溫盒打開,邊盛鴿子湯邊回答:“孩子在育嬰室,還不能看,下午才行,等等我去看看。你喝點湯吧,剛生完身子虛,補補。”說著就把湯勺小心伸向秦嵐的嘴邊。秦嵐想擺過頭拒絕,轉念間又放棄,微張嘴喝了一口。


    “燙。”秦嵐差點沒含住湯,隻能小小吸溜兩口,咽了下去。月章趕快勺子撤了回來,吹了吹,再喂秦嵐。


    “真羨慕你們,有人照顧,現在鴿子可貴啊。”纖細略帶虛弱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隔壁床位住的是一位年輕的姑娘,二十出頭,自己來醫院做了手術。從醫生的叮囑看,應該也是婦科手術,然而從未見過年輕姑娘的家人來看望過她。月章轉頭笑了笑,繼續用勺子喂秦嵐,每一口都要小心翼翼地吹一吹。


    “身上疼,刀口疼,連口水都沒人幫忙倒,你們夫妻恩愛,真羨慕。大哥,能幫忙到些水嗎,也讓我以水充饑,解解饞。”姑娘對月章說道。月章是不舍得把好不容易熬好的鴿子湯給別人喝的,權當沒聽到。秦嵐卻搖搖頭,用眼睛指示月章分點給隔壁床。月章不情願拿來碗分了些給姑娘。


    “哎呦,謝謝大哥。我隻想喝點水,還是大哥大方。”說著自顧自地小口喝了起來。


    秦嵐身子虛,不能多口說話。月章也舍不得讓秦嵐累著,喂完秦嵐,沒有理會隔壁床的絮叨,讓秦嵐先睡下,自己去看看孩子。


    出了病房,看看時間,才十二點半,不到醫生上班時間,月章到醫院食堂隨意吃了點,又來到育嬰室等待與孩子的第一次相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月章身體有點疲勞,精神卻很亢奮,畢竟第一次做爸爸。在育嬰室門外來回踱步,心裏想著要為孩子準備什麽。“名字,先取個名字,是按照以前商量好的,還是重新取一個呢。女孩、女孩,女孩的名字要文藝些,要不回去再想想……”在矛盾重重的猶豫中,終於到醫生上班的時間。


    “秦嵐的孩子,家人來了嗎?”護士喊道。


    “來了,來了,我是她丈夫”月章迫不及待,“孩子呢?”


    “稍等,孩子剛吃完奶,正在抱出來。”護士說道。


    終於,一個繈褓被另一位護士的抱了出來。“今天上午就你們一家生育,自己看看孩子吧。”


    月章小心翼翼伸出手,想兩手捧住孩子。“別,一手托著頭,一手托著屁股,小孩子骨頭軟,不能閃著脖子。”護士教訓道。


    “好的,好的。”月章按照護士的方法,雙手托著孩子,手臂彎曲把孩子抱到了懷裏。沒有想象中的飽滿、白皙、可愛,甚至有一點點“醜陋”,緊閉的雙眼,砸吧的小嘴,黑黑瘦瘦。月章想要逗逗孩子,又怕聲音大吵到她睡覺,隻能咧著嘴小聲笑,眼睛盯著孩子的臉,萬分欣喜,一股血脈至親的感覺油然而生。


    月章抱著“醜陋”的嬰孩,內心融化了一般,暗暗道:寶貝,你就是月明,我們的月明啦!


    第一次見自己的骨肉,讓月章感動不已,欣喜不已。小小的嘴,眼睛不明顯,鼻尖有點翹,太好看了,更重要的是這是女孩,期盼已久的小公主。短短的幾分鍾,月章把孩子抱在懷裏不肯給護士,護士再三催促,月章才依依不舍讓護士抱回了孩子。


    看完孩子,月章帶著滿心的欣喜快步走回病房,急切想把這時刻的快樂心情分享給妻子,也想向妻子描述孩子的樣子。


    病房中,秦嵐已經恢複些體力,不知是不是護士幫忙,秦嵐半坐在床上,和隔壁床的姑娘聊了幾句。了解到隔壁的姑娘做了婦科小手術,她一個人從外地跑過來工作、生活,身邊連個能照顧的人都沒有。秦嵐有心幫助姑娘,可是自己家庭並不富裕,又剛生了孩子,實在沒有精力幫助別人。


    姑娘心思玲瓏,看到秦嵐的猶豫,說道:“姐姐,不用擔心,隻是個小手術,我能撐過去。剛才大哥的湯真好喝,要是我在家鄉,也有父母照顧。出來掙錢哪能不受點罪。”


    秦嵐覺得姑娘開朗,能想得開,也沒多說什麽,安慰道:“一個人不容易,還是姑娘家,在本地有沒有朋友,過來看看你。”


    姑娘道:“本來是有的,可這幾天都不在,趕巧了,明天估計他們就會來了。”正說著,月章回到了病房。


    “蘭花,你起來了,我看到孩子了,長得真想你,可好看了。”月章手舞足蹈地向秦嵐描述孩子的情況,“眼睛、嘴巴最像你,可愛,耳朵像我,是個女孩。”


    秦嵐看著丈夫興奮的表情,微笑說:“好了,別太激動,孩子什麽時候能抱回來。”


    “壞了,我忘記問了,我再去問問。”


    “不用,”秦嵐攔住即將轉身的月章,“下午再說吧,等醫生來再問問。”


    月章不好意思笑笑,光顧著抱孩子了,什麽都沒問當值的護士。月章伸手把秦嵐身後靠的枕頭整理好,讓秦嵐更舒服些。月章說道:“下午醫生來了沒,怎麽說?”


    “還沒來,上午剛接生,醫生也要休息,別這麽著急。”


    “我可要好好感謝醫生,幸虧醫生醫術高超,母女平安,在產房外我擔心死了。”月章是從工作單位急急忙忙趕回來的,鴿子湯還是找單位同事幫忙燉的,幸好趕得上,領導也準了假。


    “不知下午還有沒有查房,希望能快點回家,在醫院還是有點悶。”


    “沒事,有我陪著你,要是悶,等你好點,我陪你出去走走。”


    月章和秦嵐輕輕聊著,時不時暢想孩子的未來,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小時。下午快四點,醫生專門過來了一趟,問問秦嵐的感覺,說孩子整體不錯,晚上就可以抱回來,端的讓秦嵐放下了心。


    接近傍晚,孩子被護士用小推車推了回來,靜靜躺在車裏,不哭不鬧。秦嵐看到小推車進了病房,迫不及待坐直身子,伸頭想快點見到孩子。護士將小推車放到床邊,抱起孩子放到秦嵐早已高高舉起雙手。母親好像天生就知道怎麽照顧孩子,沒有護士的叮囑,秦嵐就把孩子全身托住。


    第一次見到孩子,與自己同呼吸、共生活,在自己身體裏麵存在近十個月的孩子,秦嵐不禁流下眼淚,甚至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孩子。忍不住親了一下孩子臉蛋,孩子好像感受到母親的懷抱,輕輕搖搖頭,蹭蹭身邊的母親,小嘴砸吧砸吧,舌頭還伸不出來。慢慢的,孩子微微睜開眼睛,又快速地合上,蹭秦嵐的胸部越來越起勁。秦嵐笑出聲,知道孩子餓了,開始了第一次哺乳。


    順產恢複的時間比較快,產後一天就可以出院,秦嵐沒有選擇在醫院多住幾天,第二天就催著丈夫辦理出院手續。丈夫是單位職工,無權無勢,幸好領導理解,給放了幾天的產假,不然這幾天的工資又要扣掉了。幾天的時間不長,對於小家庭來說多多少少有些影響,家裏的每一分錢都要算計著花,正像俗話說的“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現在的日子裏,雙職工家庭已經是很好的條件,比起在社會浮沉的人來說,至少有了保障,心裏有底,不慌。唯一值得擔心的就是家裏人少,孩子沒有奶奶、外婆照顧。丈夫的老家在六百裏之外,孩子的奶奶有好幾個孩子,注定不會跑到幾百裏外的他鄉來照顧媳婦。秦嵐的父母雖能幫點忙,可是家裏的天地和他們的兒子才是命根子,自己終究是潑出去的水,什麽事情都要靠自己。


    浪費一天時間就是耽誤一天的生活,雖然很享受丈夫在醫院的悉心照料,但現實的生活教會秦嵐要為家庭的實際著想。為了省下一兩天的住院費,秦嵐拖著虛弱的身子堅持回家,月章拗不過隻能去醫院小窗口結了賬,花出了半月的工資。對於半月的工資,月章沒有意見,秦嵐卻小小埋怨了一下:好不容易從牙縫摳出的積蓄,可以給孩子買好幾件好看的衣服了。出院的時候,隔壁床的姑娘還要待幾天,沒有辦法下床,祝福了寶寶幾句就說了再見。


    天很藍,空氣充滿市井的熱烈,到處吵吵鬧鬧,秦嵐感覺自己重生了一次,這世界一切都是那麽陌生、那麽不真實。秦嵐緊緊抱著懷中的繈褓,給孩子頭上蒙了一層布防風。不熱不冷的溫度讓秦嵐不致受寒,頭上包的毛巾顯示她的剛剛生產的狀態。坐在丈夫的二八大杠上,一路的光線晃花眼睛,頭腦混沌,秦嵐抱著繈褓像抓著現實世界的稻草,稍稍感覺到了一絲人的氣息。


    丈夫在車坐上上賣力蹬車,是不是轉頭看看自己和孩子,眼神、臉上透露出溫柔和關切讓秦嵐真切看到男人柔軟的一麵。車頭兩邊掛著臉盆、毛巾、衣物,車前杠還幫著薄薄的毛毯,丈夫騎著車帶著家當,載著妻女,好像承載著全世界。為了身體孱弱的秦嵐,丈夫專門在車後座上加了一層棉布的坐墊,讓秦嵐坐起來軟軟的,過坑越崗也不會太顛簸。


    和煦的陽光,懶懶的細風,秦嵐抱著孩子,俏皮的發梢隨風上下搖擺,嘴中輕哼:“秋月兒明,孩兒跟著娘親走,我牽你,你牽我,大手小手牽著走。秋蟲兒驚,娘親追著孩兒走,我追你,你趕我,娘親陪著孩兒走。”


    小小的兩口之家增添一個生命,變成小小的三口之家。以後的日子如同以前的日子,每日采買、上工、回家、歡笑,看日出日落。以後的日子又與以前的日子不同,喂奶、換洗、玩耍,看春去秋來。小小的鳳凰車承載小小家庭的希望,小小人兒帶著小小家庭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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