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須有四十多歲了。他在北京的“漂齡”已達十六年。他們前年在一個私人派對上邂逅,從此保持密切聯係。


    羅須對熱衷在影視圈裏發展的“京漂”很不以為然。“電影是否算得藝術?這畢竟還可以當個學術問題來討論。電視絕對不是藝術,卻是毋庸討論的,這該是基本常識。‘肥皂劇’麽,這稱呼還算客氣,你看看我們電視上還有些什麽廣告?肥皂的數量沒有月經棉的數量多!電視機是‘文化垃圾箱’!坐在沙發上,手裏握個遙控器,點呀點呀點呀,換呀換呀換呀,閃呀閃呀閃呀……人自己也就被搓揉成廢物了!……”


    她很喜歡羅須這些刻薄的議論。羅須稱一向懶得搭理影視圈的“廢物點心”,她就問羅須:“那你為什麽容納我?”羅須盯住她眼睛說:“你現在年輕,年輕時迷路並不可恥,也很無奈。可是我從你瞳仁裏看出來,有一天你會迷途知返,因為,現在,那裏麵,有一個,小小的,我,羅須。”她就仔細朝羅須瞳仁裏看,沒看見一個小小的自己,她更迷信羅須了。


    很多年裏,羅須很窮。他在北京郊區,租農民的房子住,沒有抽水馬桶,沒有煤氣,沒有電視機,沒有電話,沒有像樣的家具,有的隻是一大堆別人看來絕對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比如不隻從哪兒弄來的破鉛絲、爛銅線、舊鋼筋。他用那些鉛絲、銅線和鋼筋,加上一些更莫名其妙的東西,用鉗子、點焊機什麽的,製作出一些自稱是藝術品的玩意。先是擺了一屋子,後來加租了一間屋,又塞滿了,再製作出來的就爽性放置在院子裏,風吹雨淋他並不心疼,撫摩著那些鐵鏽,他反而說是與天公在同一審美前提下合作創造藝術品。


    羅須這一路的“京漂”,不求聞達,更不求金錢,要的隻是藝術;她這樣的“京漂”,要藝術,也要名利;在她以下的“京漂”,那就隻圖名利,根本無所謂藝術不藝術了。她佩服羅須,卻實在不想成為另一個羅須。也許,這確實是因為她還年輕,並且,是一個年輕的女性。


    但是,“京漂”裏羅須那一流派,漸漸地,也出了名人,並且利隨名至。不過,一般來說,他們的名多半是出在國外,在國內一般俗眾當中,還是幾乎沒有什麽人知道他們。她曾在羅須住處,見到過一幅那樣的畫——畫上的光頭人像看上去很特別,似漫畫,卻又極為寫實;畫上的人表情怪怪的,那種表情隻在生命的瞬間出現,畫家愣給拎出來曝光,透著殘酷。羅須問她:“怎麽樣?”她說:“拍電影電視劇,導演最怕群眾演員亂看鏡頭,如果拍出那樣的畫麵,一定要剪掉。這畫家卻偏畫‘亂看鏡頭的人’。”羅須說:“你知道他叫什麽嗎?”她搖頭:“為什麽該知道他?”羅須說:“務必記住這個名字——方立鈞。他的畫現在進了西方主流畫廊。這是他一幅也賣不出的時候送給我的。現在這幅畫可以換一棟帶車庫花園的house。”


    還有一天,她去羅須那裏,羅須正送一位男士出來。羅須送畢那位男士才來招呼她。她問:“方立鈞?”羅須說:“方立鈞跟他比就算不上什麽了。最近美國一本權威美術史,從古代一路數過來,近百年列出專節評述的,隻有梵高、畢加索、夏加爾、亨利·摩爾寥寥數人,像雷諾阿、蒙克、康定斯基什麽的,都隻在綜述裏提一下,可是最後一位列專節評述的,就是此人。”她吃驚:“何方神聖?”羅須告訴她:“他叫蔡國強。在威尼斯雙年展上,他搞的《收租院現場製作》,傾倒了許多西方美術界人士。”羅須拿出一些國外雜誌,指著那上麵的照片講給她聽:《收租院》是三十多年前,在四川所謂“地主莊園”裏製作陳列的一組泥塑,主題是揭露、控訴大地主劉文彩對貧苦雇農的殘酷剝削,“文革”裏這組泥塑又加改動,添上了奮起反抗、上山找黨的內容,成為那個時代青少年接受階級鬥爭和革命傳統教育的活教材;現在時過境遷,在西方的“後現代”理論影響下,這種東西被放在跨國資本為後盾的新審美語境裏加以現場克隆,反而成為了一種非常先鋒(又可以說成“前衛”)的藝術實踐。她聽了說模模糊糊能懂。羅須誇她:“你這個年紀,有這樣的教養、悟性不易。”她問羅須:“你為什麽還不能像他那樣有名?至少,你該跟方立鈞一樣有名才對啊!”羅須笑笑:“花開花落任由之。”停頓一下又說:“我現在混得也不錯。有自己的空間,可由著自己性子折騰。”


    確實,羅須現在的空間相當開闊。他在農村買下了一個雖然很破敗,麵積卻很大的院落。他用了半年的時間,基本上是靠自己動手,把那院落修整、改造成了一個藝術樂園。除了生活住房,還搭出了很大的創作棚——不僅可以在裏麵畫架上畫、搞雕塑,更可以在裏頭搞裝置藝術、行為藝術,甚至可以當作小劇場,搞自娛性演出。那創作棚一麵木版牆是活動的,可以拉開與庭院相通,庭院裏有樹有花,有怪石有水池,有瓜棚菜畦,還有大片空曠處。他經常約些朋友在那裏肆意地發“藝術瘋”,不僅有“京漂”,也有屬於專業團體的人士。


    她很喜歡到羅須那裏去。阿鏗原來也喜歡去,近來想法變了。阿鏗對她說:“去那裏我們能有什麽收獲?給他們當實驗品罷了。”看她聽了皺眉,便又說:“對不起,也許不該把你包括進去。單說我自己吧,越來越覺得是瞎耽誤工夫。”阿鏗的心思她能理解。比如,羅須和他的那些藝術家朋友,鼓動她和阿鏗,以及另外一些去玩的人,參與他們的行為藝術,有一回,是紛紛用各種方式去接近庭院裏那株老桑樹,爬上去、騎在大分權上,用繩子兜著胸部、吊在樹上打秋千,來一個倒立、身子貼緊樹幹,三個人疊羅漢、最上麵一位采桑葉,爬到屋頂、用竹竿敲打樹冠,從樹上掛下籮筐、自己坐到筐裏……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旁邊有人拍照、錄像,這個行為藝術的題目是《與蠶的食物發生關係》。又比如在那創作棚裏排演先鋒戲劇,劇本由某人剛在電腦上敲出提綱,導演便立即發動在場的人一起參與排演,參演者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即興發揮,有一回她和阿鏗,還有另外三個人,頭上都被套上麻袋,表演蛆蟲的“優美律動”。她跟阿鏗爭論:“至少,這樣的參與可以提高我們的藝術悟性!”阿鏗說:“這樣的悟性是一種奢侈。市場不接納這樣的東西。他們搞得比城裏小劇場的演出還曲高和寡。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了,我也許會再來參與這一套。但是我現在必須抓緊時間進入市場,必須趕快出名。生命脆弱,青春短暫,時不待人。你知道古人說過:年光慣會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她就拍著手笑:“咦,你最後這幾句,不都是在羅須那兒學來的嗎?”阿鏗還是說:“謝謝他們,但是,夠了,我不想再去羅須那兒了。”


    前些時,羅須問起阿鏗,她就把阿鏗的想法告訴了羅須,替阿鏗解釋說:“他有自己的追求……”羅須說:“當然。生命是在追求裏消耗。隻是各人所追求的方向不同罷了。是呀,人除了欲望、行動,還有什麽呢?思想源於直覺。直覺出現,不想下去也罷,你就判斷、行動……”當時她吃不透那話的意蘊,可是,在經曆了香都飯店事件以後,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忽然接到了羅須“來來來”的召喚,她的直覺是,這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


    她告訴羅須馬上過去。關閉電話,她讓司機改去遠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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