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誌被禮貌而堅決地請出了公安局。帶著便攜式電腦,他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


    因特網真是個好東西。他發給網站的消息,網站很及時地給他貼到網上,即使網站頭頭為了謹慎,對他有的報道有所刪改、修正,他還有自己的個人主頁,在那上頭他不僅完整地陳列出“剛出爐的燒餅”,還附有簡單而俏皮的評論,免費供人下載,再加上他時不時地給一些朋友發送“伊妹兒”,這樣,他對香都飯店刺殺案的直擊而又及時的報道,肯定使他在傳媒界的名聲暴漲,說不定,更大的傳媒,會以很高的出價,把他挖走!咦,人生難得是機遇,怎麽等了那麽久的機遇,今天竟從天而降?啊,啊,《客從天降》,這部戲的名字裏,就埋伏著讖語!


    手機響起來,他就便坐到人行道大楊樹下的長椅上,接那個電話。來電話的人也是埋怨他改了手機號碼不及時通知,說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算打聽出了他新手機的號碼。他聽了很得意,說:“納米時代嘛!”究竟什麽是“納米”,他也還不甚清楚,但這樣說心裏實在痛快。他原來那個手機,連漢顯都沒有,現在網站給配備的,不僅有漢顯記事功能,而且小而薄,奶黃色,地道的掌中寶,帶來的,迄今為止,全是好消息!


    打電話來的,是查錳。查錳是“京漂”裏的另一類——做書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個體書商”。查錳單刀直入,問他“先付一萬幹不幹?”他一聽就知道是要趕著製作一本盡快上市的,關於香都飯店慘案的書,一萬怎麽能幹?他還沒把不幹的話說出口,查錳就緊接著告訴他,不是要出一本由他那些報道構成的書,而是要立刻推出一本“紀實推理偵探小說”,已另請了四個人捉刀趕寫,但歡迎他參加撰寫“紀實”部分,即第一部分,隻需要兩萬字。他心裏還在掂掇猶豫,查錳那邊已經這樣說了:“你不願意拉倒。跟你說吧,這書搶出來一開印,那就跟印鈔票一樣!到時候咱們再分紅!你聽我這書名有多現成:《刺客從天降》!不過,他媽的,你別馬上嚷嚷出去!”他知道查錳的厲害,香都慘案才發生了幾個小時,查錳手裏的那幾個捉刀人肯定已經在“推理偵探”,並且已經就要“真相大白於天下”了,這本書他至多七天乃至三天就能出手,滿書攤上亮相。略想了想,他就說:“行。你先給我一萬現金。書一上市你再給兩萬,別耍賴!他們再寫得好,我是源頭!”查錳於是約他馬上到曼陀羅咖啡廳見麵。


    想到頂多半小時以後,自己就能拿到一萬現金——就算以後再拿不到錢,也是兩個字一塊錢的稿費標準了,如今多少著名作家,稿費、版稅都遠到不了這個數目,甚至隻有這個標準的十分之一——哈哈,他那“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勁頭更濃釅了。


    忽然,他覺得有陰影罩住了自己。仿佛一朵黑雲落到了他身上。他一抬頭,發現身前站著一個陌生人,戴著前簷特別闊大的旅遊帽,帽子壓到眉毛上,臉龐模樣看不真。他本能地要站起來,卻有一隻手按住了他的右肩膀,一偏頭,他身後有另一個人,跟身前那個人一樣,很魁梧,也戴著同樣的帽子,臉龐也看不清。他頓時感到有一桶冰水扣到了頭上,剛才的歡欣煙消雲散。


    他在惶恐中聽見身前那個人很和藹地問:“女廁所裏那個娘兒們,她住哪兒?告訴我地址。”


    他心裏立刻明白,嘴裏卻說:“什麽女廁所?誰?我不知道……”


    那從後麵按住他肩膀的手給他施加了壓力,仿佛有個秤砣就要嵌進肩膀肉裏。


    “你不想說,是不是?”口氣還是非常舒緩。


    “不是。我真不知道。我沒去過。我們光是通過電話。”


    “那就告訴我她的電話號碼。”


    他說了。


    “這是住處的?手機呢?”


    “我,我記不真……”


    “查!”口氣不客氣起來。肩膀上更沉重了。


    他就從手機儲備信息裏查。查出來報出那號碼。


    “地址!”


    他查地址。忽然那兩個人在一瞬間離開了。他覺得像一個怪誕的夢境。


    馬路上他所在這一側,巡警的吉普車緩速開了過來,又開了過去。


    要不要跑過去,招手報告?他有去的念頭,身子卻像爛泥般癱在長椅上,動彈不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塵與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心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心武.並收藏塵與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