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業主在夜色中發現了物業辦公樓前的卡迪拉克轎車。“羅莉莉來了!”這消息很快傳開。於是有些業主在轎車左右等候,要與羅莉莉當麵對陣,討還被損害的利益。麵積欺詐!房屋質量欺詐!廣告承諾欺詐!……我們要房產證!要退款!要賠償!……尤其是獨立采暖的住戶,心情最不平靜!秋涼開始,冬天將至,她那煤氣公司還要按一立方米五元的強盜價格賣氣嗎?再敢!……強烈要求:立即把煤氣價降到與市區統一供氣的一塊八毛錢那個公價!要麽立刻將園區的煤氣管道與市區供氣的主管道接通!不是也就隻有兩公裏遠嗎?……激憤的業主議論紛紛,仿佛一堆幹柴,蹦上一個火星就能嘭地燃燒起來。


    其實那些業主集中到那輛卡迪拉克轎車前時,羅莉莉已經離去。他們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女人朝汽車走來,其中一個氣性大的壯漢忍不住指著那身影就罵:“你他媽今天不解決問題就別想走!”那走來的其實是馬姬娜,哪吃這個,立刻跳起腳對罵:“怎麽著,你瞎了眼吧,衝你祖奶奶發什麽邪火?”有的立即感覺出來那不是羅莉莉,就來勸發火的壯漢,有的此前也並沒見過羅莉莉,因為恨她,所以也就想象成一個潑婦,聽見她對罵,也就撮火,認為那壯漢衝鋒在前並沒有什麽不好,就又去拉那勸壯漢的人;有個男士說我是業主委員會的,咱們有話好好說,最好大家進辦公室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對話,旁邊幾個人就說,誰認得業主委員會的?那委員會空有個虛名罷了,做成過幾件實事?壯漢氣性越發大,拿拳頭就砸汽車前蓋,大叫:“我就不信你羅莉莉能把我吃了!”一位退休婦女就對他嚷:“嘿,你這樣能解決問題嗎?我可是希望切切實實解決問題!”又轉身對被認為是羅莉莉的馬姬娜說:“您替我們想想,拆遷到這兒,本想過安穩日子,可你這煤氣價格實在是承受不了……”旁邊一位婦女跟上去說:“我們的青春都貢獻給這個城市了,如今我們享受不到公價煤氣,心裏頭實在難過……目前這天價我們承受不了!”同時有個聲音說:“人家是股份製公司,講究的是市場價……依我說也不能讓人家沒賺頭,兩塊錢一立方差不多……”另一個聲音就疊進去:“那是你!還業主委員會的啦,屁股坐哪邊了?”一片混亂中,那壯漢狂怒中又砸了一下汽車,結果,一聲嘶啞的厲吼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誰他媽再敢砸車我把他丫頭養的頭給砸扁!”這不是女人的聲音,是男人的聲音,當然不會是羅莉莉,大家定睛一看,果然是個男的,敞著懷,捋著衣袖,透著大流氓的蠻橫,就都啞然。那是幡爺……


    馮團長要組織保安隊員過去勸架護車,被蔡憲攔住了,他責備馮團長:“糊塗蛋!這咱們管他幹什麽,他們越窩裏掐越好!”


    如果把那景象錄下來放給羅莉莉看,那真好比送了她一整罐定心丸——如今的所謂業主者也,根本是一盤散沙,距離整合為一種理智而有序的力量,來與開發商抗衡,還遙遙遠遠哩!


    誤會終於解除。那激動中以拳砸車的壯漢主動向馬姬娜道歉。馬姬娜倒仰脖笑了起來。幡爺拍拍那漢子肩膀說:“兄弟,我倒喜歡你的爽快!”他們各自開著自己的車離去了。那些業主掃興地散去,少不得互相埋怨。


    一片紫雲散去,露出仿佛半個煎餅的月亮。


    九點半了,榆香居裏的外客陸續走淨。四張桌子拚在一起,何凱的生日宴終於開始。


    蛋糕放在當中,插上二十一支小蠟燭,王茂幫忙點燃,非要笑梅跟何凱一起吹那火苗,佟妮就把笑梅往何凱身旁推,笑梅掙脫開,何凱憋足一口氣,把那二十一支蠟燭火苗一次吹滅,大家都拍手笑叫起來。王茂帶頭唱“祝你生日快樂”,大跑調,沒幾個人跟他唱,大亂就跑過來說:“唱那酸歌幹什麽!來,何凱,唱一個‘愛江山更愛美人’!”這歌也沒唱成,何凱就說:“哥兒們,喝呀,吃呀!”涼菜早已擺好,啤酒也都到位,更有兩瓶二鍋頭酒戳在那裏。有個哥兒們說:“何凱你怎麽不切蛋糕?”王茂就拍他腦袋:“這都不懂!蛋糕要最後吃!”佟妮就笑:“那蠟燭是不是吹早了呀?”大亂就說:“嗨,講究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規矩幹什麽!先把蛋糕挪那邊空桌上去!不過呀,何凱,你到底還是要把那個意思說出來才對——你說,今天請客,還為了哪一樁?”小夥子們就一塊起哄:“我們都不知道,你說說清楚!”何凱就舉起啤酒杯說:“那就,都別知道了吧!……”小夥子們哄得更加厲害,何凱就說:“那就,為我跟笑梅……為我們倆好,幹一杯吧!”小夥子們大都搶著去跟笑梅碰杯,發現笑梅杯裏跟佟妮一樣是雪碧,就硬給她換成啤酒,笑梅喝了一大口,說還要去端熱菜,佟妮就把她按在座位上,命令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客人,隻許在這兒吃喝,不許進廚房!”這時候大亂端出了頭兩份熱菜:軟炸裏脊和魚香肝尖……


    老板娘從廚房出來,她已經囑咐好了灶上的狐狸,朝何凱笑著走去,何凱笑梅忙離座敬酒,老板娘說:“我該敬壽星小凱才是!也祝你們倆一輩子真能好到白頭!”喝了酒又說:“我跟狐狸說了,給你們炒盤腰果蝦仁,算是我的壽禮!”大家鼓起掌來,老板娘把雙手往腰上一叉,揚高嗓音說:“不過,你們別鬧太厲害了,尤其不許喝了酒撒瘋!”又落下嗓音說:“我可要回去歇著了。你們都聽狐狸的吧。”狐狸親自端來了一海盤腰果蝦仁,老板娘就再囑咐他:“都交給你了。明天早上我來了要發現差池,隻找你跟大亂算賬!”大亂就喊冤:“都聽他的,關我什麽事?”老板娘捅他胸脯一下:“帶頭鬧騰吧!隻要明天來了,沒揭了這屋頂,我就饒你!”大亂就又故意捂著胸脯仿佛痛得快要昏倒……


    老板娘一走,一桌年輕人真有那掀翻屋頂的架勢。有的就開始喝二鍋頭。


    當時保安隊有十一個戰友來參宴。另有六個在值班。何凱去懇請了隊長兩次。第一次隊長正洗腳,情緒似乎格外低落,跟他道謝,賀他生日,祝他跟笑梅幸福,說實在覺得太累,一會兒可能過去喝一杯,讓他們千萬別等他,這就好好樂一樂吧。第二次已經躺下了,說有點感冒,實在去不了,請他原諒。何凱也就隻好算了。那時蔡憲等人已不再在那宿舍裏打牌,空蕩蕩的宿舍裏,燈光昏暗,隊長獨自躺在他那單人鋪上,顯得特別落寞。保安是個吃青春飯的職業,自然不會有什麽養老保險,他們也沒有醫療保險,得了病,互相也不會問要不要吃藥,都是硬扛過去。何凱離開宿舍的時候,對隊長充滿同情。隊長三十出頭還沒媳婦呀!就是沒病,非拉他來看自己跟笑梅怎麽幸福快樂,他來了心裏能舒服嗎?


    在宴席上,何凱心情大暢,眼角眉梢仿佛魚尾歡擺。原來他覺得自己當這保安是一種淪落。他父親是看林員,比一般農民身份略高,有一份固定工資,本來是發誓要把他培養到高中畢業,讓他考大學的,沒想到他剛上到高二,父親有一天突然大嘔血,去醫院,查出來胃癌,而且已經到了三期,沒過三個月就去世了,這樣,他母親就把一個才十八歲的姐姐馬上嫁了出去,他自覺輟學外出打工,就這樣,失去父親的家裏,母親帶著他一妹一弟生活,家境空前地困難……他把這一切都跟笑梅交代了,笑梅家裏情況比他家要好,卻一點不嫌棄,說:“我們可以兩個人綁在一起,在這城裏發展呀!”是的,他們不會總是一個當保安,一個當跑堂,他們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大把的精力,他們都商量好了,製定了一個“凱梅五年計劃”,相信必定會有大把的機會,讓他們有大把的收獲,若問那計劃的具體內容、施行步驟,對不起,那可是他們的絕對機密!……看來他來這兒當保安是當對了,原來他跟笑梅的緣分,注定是在這榆香園裏啊!明天要一起去拜一拜那棵老榆樹!


    熱菜川流不息地端出來,雖然都是些家常菜,但其中若幹種是這些來自農村的小夥子們以前未曾品嚐過的,每一盤上桌後都幾乎很快被秋風掃落葉般席卷一空。一箱啤酒很快隻剩下幾瓶,二鍋頭加了一瓶,王茂還喊著要加,旁邊戰友勸他算了,他就大聲嚷:“算在我賬上!這兒是不是飯館?我自己點還不許嗎?”有幾個戰友知道隊長已經睡了,就主動去跟值班的換崗,讓他們也來吃一口。侯偉換過來以後,把那殘餘的腰果蝦仁連盤子舔了,喝著啤酒,高興得手舞足蹈。


    大亂宣布:“底下上咱們狐狸大哥最拿手的菜——潑婦雞丁!且聽我細說端詳:這菜狐狸沒跟老板和老板娘露過,為的是,今後自己去開店,就用這菜名當館子名,準定生意火爆!狐狸大哥那回做夜宵,做了盤自己享受,讓我也享了口福!你們該說,不過是雞丁,稀奇到哪兒?剛才不就有宮保雞丁,還能超過那味道多少?嘿,一會兒你們嚐了就知道!此菜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嚐?——這是狐狸大哥來這兒之前,做給一個美食家先生吃了以後,人家說的讚詞兒!其實這菜要好吃,我的功勞不小!這話怎麽說?料是我備呀!上好的雞胸脯肉,切成勻丁,這倒也平常,難得的是,怎麽個潑婦?辣椒、胡椒、花椒、蔥、薑、蒜、香菜、茴香、蒿子稈……怎麽辛辣怎麽兌,怎麽潑撒怎麽來,可各樣比例要恰到好處。那配料是我的功夫,到鍋裏就憑狐狸的妙手啦,別看擱了這麽多麻辣刺激的東西,出鍋上盤夾到你嘴裏,外焦裏嫩,噴香爽喉,原來這潑婦是個好潑婦!潑婦罵街,罵的是貪官汙吏!是奸商壞蛋!句句罵到點子上,痛快!舒服!開心!過癮!……”大家聽了就一片聲叫好,使勁鼓掌,喊:“快上!快上!”


    佟妮果然端上來兩大盤潑婦雞丁。筷子箭稈般射向盤裏。立刻喊好。幹杯聲不絕。這宴席達到了高潮沸點。


    誰料到樂極果然生悲。


    最後上的是一大鋁盆海米白菜粉絲豆腐肉丸燉出的東西,號稱砂鍋什錦,其實是狐狸知道這群保安你若真用砂鍋給他們做,那恐怕隻夠一個人吃,所以用大鋁盆燉,而且讓湯水格外地多。諸菜齊備,何凱忙讓狐狸坐上席,感激不盡,他敬酒,笑梅給點煙,幾個保安就給他搛菜,狐狸說:“哎,自作自受,哪有滋味?幹脆,給我塊蛋糕吧!”他說這話時,已經有人在動蛋糕,那是王茂,他在席間一直盯著佟妮,佟妮吃了潑婦雞丁,說:“好吃好吃,真辣真辣……”直嘬牙花子,他就湊過去說:“吃點甜的,就沒事啦!”佟妮說:“真的嗎?”他就讓佟妮跟他到那邊放蛋糕的桌子旁,拿水果刀切蛋糕。佟妮攔他說:“是不是該讓人家壽星來切呀?”他就放下刀說:“是呀是呀……要不,這樣吧,你先吃顆櫻桃!”他就拈起蛋糕上的一顆染過食物色素的、紅得透亮的櫻桃,往佟妮嘴裏送。佟妮本是天真爛漫的少女,此刻正被宴席狂歡的氣氛裹挾,也沒覺得那有什麽特別的意味,就用嘴唇銜住了那顆櫻桃。王茂見佟妮銜了他奉獻的櫻桃,身子就酥了半邊。眼前不就是個林心如嗎?而且這個林心如仿佛知道了他的心,紅紅的嘴唇,銜著紅紅的櫻桃,是一顆櫻桃還是兩顆櫻桃呀?王茂也來自窮鄉僻壤,享受過的歡樂不多,在他二十三歲的生命曆程裏,此時此刻他最快樂最幸福……當什麽王子啊,世界上有那真王子,拿千金萬寶來跟他換這一刻,他肯麽?


    哪知王茂的舉動,一直在大亂的監視之下。王茂將佟妮巧言引開,兩人聚到那邊蛋糕桌前,他已經不能容忍,站起跟了過去,及至見到喂櫻桃的情景,心裏就有顆炸彈轟然爆炸,他過去就一把揪住王茂衣領,吼出來:“你他媽的敢動!”王茂被這突然襲擊弄懵了,本能地反抗,大亂撒開他衣領,端起整個蛋糕就往王茂臉上一扣,王茂眼睛被糊住了,一邊亂罵一邊扒開糊眼的奶油,這時滿桌的人都朝他們那裏看,也不知究竟為個什麽,隻覺得很像電視上看到的那些搞笑鏡頭,就哄笑起來,有的鼓掌,有的跺腳,有的吹口哨,連佟妮一時也忍不住笑,大亂一看佟妮居然還笑,更覺得心上紮了把刀,就從兜裏掏出那個雞心銀項鏈,直晃到她眼前,大罵:“這個你不要,要他那b櫻桃!”佟妮一瞬間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大窘,掩住臉,跟著就哭了,笑梅就趕緊過去摟住佟妮,責備他:“你怎麽欺負人?”王茂扒拉開些糊眼的東西,看清了大亂,就撲過去要跟他拚命,何凱等就趕忙去拉架,都喝了過量的酒,加上仇恨深重,哪裏拉得住?王茂大亂兩個人就從屋裏打到了屋外……


    本來他們在榆香居裏的笑鬧聲,雖有門窗遮擋,就已經泄露於外,現在打架、勸架以及像侯偉那種不打不勸卻跟出來喊“好呀好呀”湊熱鬧發酒瘋的都跑到了院子裏,立即像剪刀般地鉸破了深夜的寧靜——這時已經快零點了。


    “x你媽b!”


    “打死你狗娘養的!”


    光這兩聲淒厲而嘶啞的,出自青春生命的狂吼,被吵醒的人就夠驚悚的了。


    馮團長本來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的眼前總有那雪教授的全身或麵部表情或單隻是身體局部的生動呈現,在床上不住翻餅,忽被那廝打聲驚醒,稍一愣神,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職——倘若他勉強支撐著去參加那宴飲,肯定不至於鬧出這麽大的亂子——他立刻跳起穿衣,衝出宿舍,半路遇到從門崗和巡邏位跑過來的保安,揮手對他們說:“回去!回去!沒你們的事兒!”跑到榆香居門外,迎麵來了何凱,何凱本是滿心愧疚,迎上去有知罪的意思,那馮團長不見何凱便罷,一見何凱,舊恨新仇,妒火悶氣,噴湧翻滾,不由分說,伸出手去,就掐何凱脖子,大喊:“你做的好事!”何凱拚力掙脫,事後發現脖頸那兒有道血印子。幾個參加宴席的隊員就忙過來告訴隊長,打架的不是何凱,是王茂跟大亂在打;那時候王茂跟大亂已經分別被人死死拽住,兩個人還在掙蹦,嘴裏繼續大聲地不幹不淨;佟妮坐在餐廳門外台階上掩麵痛哭,笑梅坐在她旁邊摟住她肩膀勸慰……


    附近幾個樓裏被驚醒的業主不少。有的立即給門崗打電話,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傍晚就有警車嗚哇叫,現在又有人吱哇慘叫,真瘮人!這榆香園裏怎麽就沒點安全感?還有驚動得走下樓來看究竟的,一位老人自言自語地說:“我這心髒可受不了啊……”


    唯一不為這場糾紛所動的,是狐狸。他一個人坐在那狼藉的飯桌前,蹺著二郎腿抽煙……


    蔡憲也被驚醒了,他趕過來,首先喝問馮團長:“你是幹什麽吃的?!”又命令所有的人都進屋裏去,保安都進去了,大亂當然不進,他又不是保安,蔡憲管得著他嗎?夜風吹來,他清醒了幾分,看見佟妮雖然被笑梅攙扶起來了,卻還哭得氣噎聲堵,就過去跟她說:“你不知道我的心嗎?你拿刀殺了我吧!要不我自己殺了我!”說完也哭了,轉身就噔噔噔走了,也不知道是往哪兒去,笑梅倒沒怎麽在意,要扶佟妮回她倆的那間宿舍,沒想到佟妮卻擔心起大亂來,主動快步去追大亂,大亂扭頭見是佟妮跟了過來,悲中生喜,定在那裏動彈不得,佟妮在他身前三步位置站住,說:“大亂你千萬別——”話沒說完,扭身走了,笑梅迎去,摟著她肩膀,消失在夜幕裏,大亂就挪幾步,一屁股坐到梧桐樹下的長椅上,心裏仿佛把那廚房裏所有的佐料全倒在了一起攪和成一團……


    天上一片紫雲又飄過來,吃煎餅似的掩住了那半個月亮……


    2003年1月23日寫完於溫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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