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吃了幾塊點心,喝了碗雪斛銀耳羹,陳帝趙昌繼續附在案上批閱奏折。自繼位以來,趙昌十分勤勉,經常秉燭批閱奏折至雞鳴方歇,論勤政比起先帝趙貞確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太陽西下,殿內光線漸暗。大太監趙勤掌燈小心翼翼地湊到陳帝麵前,壓低聲音道:“陛下,殿前都指揮使馬祖德覲見,說有急事奏請陛下。”


    “嗯?——宣他進來!”陳帝合上奏折,擱下毛筆,閉目習慣性的揉了揉眉心。殿前都指揮使馬祖德隸屬三司,除了身負掌管洛陽京都四門等重要職責,還是陳帝的暗衛首領之一。平時負責,刺探、諜報、行偵機密等任務,這個時候入宮覲見,一定有要事稟報。


    馬祖德約摸三旬年紀,身著交領長袍,進殿見禮後奏報陳帝一個消息——國師李行知出京了!


    陳帝微閉的雙目豁然睜開,靠著龍椅的身體微傾道:“朕問你,國師何時出城?隨從幾人?去了哪裏?”


    “回稟陛下,隻身一人,未帶一個隨從,未時從長夏門出!”馬祖德又補充道:“臣已命屬下暗中跟隨。”


    陳帝麵色稍霽,沉聲道:“當年先皇與國師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國師待朕如子侄,朕視國師,亦如師如父……國師勞苦功高乃國之柱石,萬萬不可有絲毫閃失。你派人暗中護衛,不許攪擾,國師向來喜歡清淨,一有消息速速報與朕!”


    馬祖德領命稱是。陳帝又對太監趙勤道:“國師年事已高,隻身在外,朕實在憂慮他的安危。以後凡是國師消息,不必通傳,直接覲見。”


    洛陽城郊,楊柳依依的官道上,一個青衫老者坐在一頭青驢背上,不疾不徐的走著。


    他路過田野,看到野花盛開,跳下驢背,走進花團錦簇的野地裏,欣賞著地裏的勃勃的生機,他像個孩子一樣嗅著花香,一臉陶醉……


    他走過林間,聽到鳥兒鳴叫著,嘬唇發出似鳥兒歡快悅耳的聲音。鳥兒歪著腦袋睇他,片刻,卻飛上他的肩頭,一隻、兩隻、三隻……一群鳥兒圍著他盤旋飛舞,在他肩頭歡快鳴叫,跳躍……


    他牽著驢子趟過小河,河水沒過他的褲腿。他彎下腰用手掬一把清涼的河水,一條通體金黃的魚兒搖頭擺尾遊過來,用頭不停親昵地蹭著他的褲腿,緊接著,更多的魚蝦遊弋,向他聚攏……


    他闖進人跡罕至的深山,深夜裏狼群嚎叫聲音幽嗚,看到他卻夾著尾巴四處逃散。有花斑猛虎跳出山澗,望著大青驢虎視眈眈。待看到他,卻像一隻溫順的花貓一般搖尾乞憐……


    他走過日出日落,他看過滿天星河。他是如此地深愛這個世間,他又是那麽的厭惡這個世間,厭惡那些欺騙、謊言、虛偽、陰謀、算計、肮髒、戰爭、殺戮……


    他叫李行知,知行合一的李行知!


    他一襲青衫,背負長劍,牽著青驢,走過靈寶山,走過了渭南潼關……


    “蠢材!你們都是飯桶!”


    京都洛陽,城都指揮使府內,馬祖德怒不可遏地罵道。隨手一個耳光狠狠抽在指揮僉事周世鏡的臉上,周世鏡像個陀螺一樣原地轉了兩圈,捂著熱辣的臉頰委屈道:“大人,不是屬下辦事不力,屬下派人日夜兼程的跟著國師,可是……可是國師走的太快啊!”


    “蠢材,還敢狡辯,跟個人都能跟丟,你讓我怎麽跟上麵交代!”馬祖德怒氣衝衝,聲色俱厲地罵道。


    “大人有所不知,屬下派遣的都是得力幹將,騎軍中健馬遠遠的……跟著國師。國師騎著驢子走的不緊不慢,可是……可是他越走越遠,屬下的人就策馬狂奔,可怎麽也追不上啊!”周世鏡哭喪著臉道,臉上五道指印儼然。


    馬祖德聽完眼神閃爍,沉吟不語,片刻,餘怒未消道:“再增派人手,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國師安全,一有消息速度來報!”


    李行知繼續向前走。


    再往前麵,黃土漫天,已是西涼邊關……


    西涼武威城,高大的城牆在夕陽下遮蔽了大半陽光。雖比不上東揚國都揚州繁華、大陳國都洛陽豪奢,但城中人口已近百萬。


    西涼國自吞並大陳秦州郡以後,陸續從秦州遷移了大量百姓。這些年還在邊關通過開放搉場以貨易貨買賣人口等方式,大力發展貿易,增強綜合國力。積極學習大陳帝國、東揚國的中土文化,朝中政治清明積極推行新政,國庫日益充盈,隱隱有中興之勢。


    天色漸漸黑了,武威城內白天熙熙融融的街道逐漸冷清,隻有三三兩兩的夜歸人腳步匆匆。城裏的鱗次櫛比的房舍漸漸亮起燈火,在漆黑的夜裏像亮起了無數星星……


    武威城殿帥府前庭,燭台上燃著幾支兒臂粗細的蠟燭,照的廳內燈火通明。前大梁兵馬大元帥韓宗旺據案而坐,撫摸著案上一把厚重大刀,目光熾熱。他握住刀柄,用指肚摩挲著刀鋒,忍不住讚道:“好刀!”


    旁邊一個彪形大漢咧嘴笑道:“宗帥若是覺得不錯,我便把他剩餘的全部買下,隻是……價錢……有點貴。”


    另一個文士打扮的綠袍白須老者道:“隻要物有所值,宗帥不吝錢財,隻是不知……這種好刀,還有多少?”


    彪形大漢咧嘴道:“朱軍師,這可是縱劍門工匠打造的寶刀,你以為像街上的柴禾隨便能一找一堆?”


    白須老者語塞,正要還懟,韓宗旺提刀從案後站起身,龍行虎步地走到廳中一排兵器架前站住。他舉起大刀,輕輕在一柄宣花大斧上一磕,厚重的斧麵竟然像切豆腐一樣被刨成兩瓣。


    “嘶……”韓宗旺嘴裏抽了口涼氣,眸中似升騰起一簇火苗。他微一沉吟,雙手捧著刀絲毫不用力的對著兵器架子推過去,隨著他腳步移動,“哢嚓嚓”“轟隆隆”——隨著讓人牙酸的金屬碰撞聲,摩擦聲,切割聲,他手中那柄大刀如摧枯拉朽一般,兵器架子上的刀、槍、劍、戟、鉞、叉紛紛斷裂損壞,稀裏嘩啦散落一地。


    “好!”韓宗旺大讚一聲,撫著完好無損的厚重的刀身道:“此刀若是裝上長柄,便是當年令天下騎兵聞風喪膽的陌刀。它由斬馬劍演化而來,當年大梁開國名將胥赤龍就是憑借五千陌刀軍橫掃四方,蕩平天下,創下了不世功勳。童山雄,此刀從哪裏得來?如此絕世寶刀,你他娘的可是撿到寶了!”


    韓宗旺大踏步走到案頭坐下,把刀遞給叫童山雄的彪形大漢。童山雄歸刀入鞘,興奮地道:“宗帥,這把刀是我今天在集市一個易貨鋪子買的,那人自稱曾是縱劍門的工匠。為了換這把刀我可是足足給了他一百五十頭羊,二十匹駿馬,我問他還有沒有,他說家裏沒有成品刀,但剩餘點材料,可以再打造幾十把。”


    “哦……縱劍門鑄造之術天下無雙,難怪此刀如此鋒利!”韓宗旺動容道:“他有多少,我們要多少。錢財方麵,你不必擔心,我會派人撥付給你,最好能將此人留在軍中,專門負責鑄造兵器。”


    綠袍白須老者拱手道:“宗帥如此看重此刀,難道僅憑此利器,真的可以改變宗廟社稷?”


    韓宗旺雖然如今已升任西涼太尉,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親近的下屬依然喜歡稱呼曾經大梁國兵馬大元帥的他為宗帥。


    韓宗旺拈須大笑,聲音洪亮道:“實甫是讀書人,有所不知。騎兵作戰,佩刀太輕,劈砍殺敵容易卷刃,佩刀過重又耗費力氣。若上陣對敵時,我方兵士剛揮動兩下重刀就已力竭,如何還能取勝?若是配上此刀,騎兵與馬匹再覆以重甲,鐵鏈勾連結成戰陣。兩軍對陣時,前軍先以拒馬槍阻敵,中軍鐵騎衝鋒陷陣,憑借戰馬衝撞之勢,有此寶刀在手,隻需輕輕一拖,殺敵毫不費力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待敵軍大敗,再令後軍輕騎掩殺收割,如此,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利!”


    韓宗旺久經戰陣,深諳兵法韜略,說起這些如數家珍。綠袍白須老者聽的心悅誠服,由衷讚道:“宗帥運籌帷幄,胸藏甲兵百萬,我等自愧不如啊!”


    這綠袍白須老者名叫朱實甫,曾是前朝大梁國京城汴梁坊間的私塾先生。年輕時曾屢試不第,因為飽讀詩書頗有點才學,後來做了韓宗旺的幕僚。因為足智多謀被眾軍士們稱為“朱軍師”,他與旁邊驍勇善戰的親衛統領童山雄被韓宗旺依為左膀右臂。


    韓宗旺雙拳緊握,目光明亮又灼熱地繼續道:“若有此刀……裝備我鐵甲騎兵,隻需三千,三千鐵甲便可橫掃大陳國、東揚國……隻是可惜……”


    他說到這裏眼神一黯道:“你二人追隨我多年,當初大梁國破,我們……投奔西涼。十餘年來西涼國主待我甚厚,自然也引起朝中皇勳權貴們的猜忌。有人在國主麵前構陷讒言,朝中有些大臣對我們也刻意疏離,現在我雖然官升殿帥府太尉,實則是明升暗降。朝廷讓我交出了飛虎軍的兵權,除了當年一起投奔的三千親隨兄弟,我能隨時調動指揮的兵馬,已不足五萬!”


    韓宗旺說完指著案牘上一堆厚厚的紙劄,臉上滿是無奈和落寞,歎息道:“前日國主召我入宮,先是賜我涼州佳釀二百甕,又把朝中官員彈劾我的奏章給我,還讚我公忠體國……其實,國主是在警醒敲打我啊!”


    童山雄忿忿不平大聲道“這些個朝裏狗官,害咱宗帥受這醃臢氣。宗帥不用擔心,有我和弟兄們在,哪個敢動咱們,惹毛了,反他娘的!”


    韓宗旺狠狠地瞪他一眼,低聲喝道:“住口!以後這種混賬話,休要再講!”童山雄嚇得諾諾稱是……


    朱實甫在一旁低頭沉吟,捋著花白山羊胡須緩緩道:“宗帥勇冠三軍,威震寰宇,為將者最忌“功高震主”。自古“兔死狐烹,鳥盡弓藏”之事……哦……”似乎覺得這樣形容不是太好,他又改口道:“宗帥並非西涼嫡出將領,又手握重兵,難免會引起國主猜疑。若想破局,其實也簡單,宗帥隻需要派心腹之人給那人送一封密信,讓大陳國出兵伐西涼。到那時,朝野震驚,軍中諸將不堪一戰,國主必定倚重宗帥。”


    韓宗旺眉頭緊皺,目光閃爍半晌,搖搖頭道:“當初大梁國破,我等迫不得已投奔西涼。如今勾結大陳,再脅迫西涼……此種行徑蛇鼠兩端,非大丈夫所為!”


    朱實甫聽韓宗旺這樣說,臉上飛快掠過一抹愧色,定定心神道:“老朽還有一計,可使大陳國與東揚國兵戈再起,到那時不但國主倚重宗帥,而且……”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廳內微風吹過,燭台上蠟燭搖曳,燈影下驟然出現一位青衫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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