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侯燦又確認了一下,自己剛剛聽到的確實是“詔”這個音。


    就級別來講,這個“詔”可比周侯燦昨日接到的“敕”要高級得多。


    “敕”隻是封賞五品以下的低級官員用的,而“詔”一出現,則代表了朝廷有重要事項要昭告天下,根本不是給單獨的一個人發的。


    周侯燦覺得劉瑾和焦芳真是看得起自己。


    事已至此,周侯燦秉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理,安靜地聽宦官宣讀聖旨。


    “朕承皇考孝宗敬皇帝遺命,以開科取士為先,所為聚才於國也。比因人才眾多,朕從揆地請,少變取士之法。甲第魁首,固為同列之俊傑,理當從優拔擢,以勵士子之心。眇躬承嗣以來,如履薄冰,所慮者甚多,賢才不仕為先。幸賴宗社護佑,今科所取,賢才甚多……”


    周侯燦聽傻了。


    這個內容不太對啊。


    到現在為止,這封詔書就講了朱厚照對科舉之事上心到了改製的程度和今科取士效果非常好兩件事。


    跟他周侯燦有什麽關係?


    但越是這樣,他反而越不敢大意,而是聽得更認真了。


    擬詔的都是長期在翰林院和內閣公幹的有豐富經驗的詞臣,絕不會在給一個人的詔書前麵說這些無用廢話,除非這些“廢話”在後麵能用到。


    “……實慰朕汲汲求才之心。一甲三人,呂柟、景陽、戴大賓,聞名士林,甚孚人望;二甲第一焦黃中,大臣之後,名動海內;三甲第一,亦有稱道之處……”


    “來了。”周侯燦心道。


    五個人裏麵就沒報他的名字,傻子都不信這裏麵沒點貓膩。


    “……此五人者,朕已從新法命入直翰林,以備左右。此五人之文章,朕已命工部刻碑,邸報傳閱天下。然文章之言未可盡信也。進士三甲第一,實授翰林院檢討周侯燦,貪戀聲名,自詡名仕,惺惺求去,挾朝廷以謀私利,此為今科之一弊,亦悖朕取士之意……”


    聽到這裏,周侯燦腦中“轟”的一聲炸響。


    這是殺人又誅心了。


    “實授翰林院檢討”這個頭銜說明了劉瑾焦芳等人已經駁回了他辭官的請求,同時還在世人麵前給周侯燦徹徹底底地打上了這個標簽。而後麵扣在周侯燦頭上的那些不明不白的罪狀則給了一些小人趁亂上書彈劾他的機會,借機把一些人的視線從焦黃中身上轉移。隻需要過上三五年,待這件事的風波徹底平息後,不關心真相的大多數人就會把周侯燦當成沽名釣譽之徒,而讓周侯燦永無翻身之時。


    周侯燦不得不佩服劉瑾他們打得一手好算盤,同時也有種莫名榮幸之感,自己竟然值得權傾朝野的劉公公費這麽大工夫。


    既然已經知道對自己的定性了,周侯燦便看開了許多。他很快平複心情,又繼續往下聽。


    “……翰林之地,正臣所居也……現調侯燦為福建漳浦縣主簿,以戒不端之流。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周侯燦這時已經完全明白下這個詔書的意圖了。


    劉瑾利用這封詔書顯示了他的權勢,又殺了自己這個“雞”給那些不聽話的“猴”看,同時也向天下傳遞了得罪他劉瑾沒有好下場的信息,可謂是一舉數得。


    那傳旨的宦官讀完詔書,把旨意遞給周侯燦。周侯燦伸手接住,對兩個宦官說道:“二位少待,周某給二位奉茶。”


    這兩個宦官擺了擺手,連連說道:“周主簿不必如此,我等還要回宮複命,就不必麻煩了。”


    見周侯燦有些疑惑,剛剛讀詔書的宦官便說道:“周主簿,我等是奉了張公公的命來的,自然不會難為你。”


    周侯燦這才明白過來。


    這張公公應該便是張永了,而現在的張永已經跟劉瑾爆發公開的矛盾了,自是要跟他處處作對。


    “那煩請二位替下官謝過張公公了。”周侯燦揖了一禮,目送那兩個宦官離開。


    周侯燦自嘲地笑了笑,現在自己在兩個宦官自稱“下官”確實沒錯。


    不管怎樣,能出宮傳旨的宦官品級都不會低於九品。


    周侯燦站在門外,手裏拿著詔書,靜靜地看向遠處天邊,良久才轉身進屋。


    漳浦縣挺遠的,自己要做好準備。


    “虎子,你願不願意跟我去南邊?”周侯燦把詔書放在桌子上,突然開口,向一旁正費盡心思地記漢字的虎子問出了這個問題。


    “啊?老爺,虎子不想去南邊,虎子就是從南邊逃過來的,老爺是不是要把虎子送回去?”虎子一聽周侯燦這話,立刻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廣平府在京城南邊,當初他們一路逃過來可沒少經曆磨難。要不是有親戚的幫襯,他們恐怕就要死在路上了。


    “沒有的事,”周侯燦無聲地笑了笑,“我們去福建,不去廣平府。你跟不跟我去?”


    “不走廣平府嗎?”虎子看著周侯燦,在看到後者點頭之後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虎子就跟著老爺去,老爺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好,”周侯燦看著虎子,“你怕不怕吃苦?”


    “虎子不怕,虎子在家吃過好多苦。”


    “那就好,”周侯燦走到床邊,收拾著細軟,“我們這一路上可是要吃很多苦的,你能承受就行。對了,我問你,你覺得認字有用嗎?”


    “虎子還學不明白,”聽到周侯燦這樣問,虎子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本來就不是那塊料。”


    “這沒事,這一路上我會教你,”周侯燦看了看那張詔書,還是決定把它帶上,“你好好學就肯定能學會。”


    ·


    “什麽?”內閣裏,聽到消息的李東陽直接起身,“他劉瑾這是欺人太甚!”


    李東陽在公房裏四處走著,對著告訴他消息的人說道:“欺人太甚!太祖高皇帝欽定的資格,第三甲進士本來便是正八品,劉瑾怎麽敢給他降兩級?還給他安上這些莫須有的罪名,他這是迫害忠良啊!”


    “賓之,出什麽事了?”“怎麽了,李公?”


    聽到李東陽聲音的王鏊和楊廷和也匆忙趕來,見李東陽氣成這樣,便不約而同地問道。


    “劉瑾給周侯燦捏造了幾個罪名,把他調到漳浦縣當主簿了。”李東陽沒好氣地說道。


    “這麽大的事,我們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到?”楊廷和有些不解,“莫非劉瑾直接下了中旨?”


    聞言,李東陽的眼睛微微眯起。


    從成化年間以來,內閣和眾文官就一直在抵製皇帝繞過內閣,直接下中旨的這種行為。如果劉瑾下的真的是中旨的話,以他在朝廷上的話語權,他有把握讓這個命令失效。


    李東陽看向那個給他通知消息的人,示意他解答這個問題。


    “李公,不是這般,”這人苦著一張臉,雙手擺得飛快,“是詔書,昭告天下的詔書!”


    “什麽?”這次沒沉住氣的是王鏊,“是哪個翰林擬的詔?”


    “不是翰林,”這個人想了想,還是決定如實回答,“方才去禮部送公文的時候,學生聽禮部一個主事說是劉瑾拿著皇帝之寶尋到焦芳,焦芳寫好後直接就用了關防大印。劉瑾不光讓人重刻了邸報的版傳抄天下,還在奉天門、國子監等處都張掛了詔書。”


    “無妨了,”李東陽歎了口氣,擺擺手示意那人出去,然後緩緩坐到凳子上,“也不知那個曹深消停了沒有。”


    說到這兒,李東陽把自己的書吏喚進來,寫了個條子給他,說道:“你去見一見屠朝宗,把這個條子遞給他。”


    屠滽屠朝宗是現任掌院事左都禦史。王鏊聽見李東陽說到了他的名字,便問道:“賓之可是要借都察院的力?”


    “這也是無奈之舉,”李東陽喝了口微涼的茶,潤了潤嗓子,“劉瑾給周侯燦安了幾個莫須有的罪名,我李東陽沒有保住他,就更不能看著他的清名被無知小人白白敗壞。屠朝宗易然自處,謙遜未嚐挾以驕人,他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我去看看曹深那邊?”楊廷和征詢著問道。


    “不必了,介夫,”李東陽閉著眼輕輕搖了搖頭,“詔書掛到國子監後,自然會有人明白是怎麽回事。就算還有人願意跟著那個曹深幹,也不用管了,這種人將來也成不了什麽大氣候。”


    現在國子監確實炸了鍋。


    當茹鳴鳳收到消息匆匆趕去離家比較近的國子監時,國子監已經人聲鼎沸了。


    眾人望著正門外張掛的詔書,議論紛紛。


    茹鳴鳳排開眾人,來到前列,仔細地讀著詔書上的每一個字。


    “周侯燦那家夥到底在搞什麽?”


    看完詔書,茹鳴鳳便匆匆轉身,想前往周侯燦家裏問個清楚。


    就在這時,國子監裏麵傳來一陣爭吵聲,裏麵的一些字眼吸引了茹鳴鳳的注意。


    他跟著其他人一同進去,恰好看見了精彩一幕。


    院裏兩個人正在爭吵,一個人搶過另一個人手裏的紙張,一把將其撕得粉碎扔到地上。


    茹鳴鳳仔細看去,發現那個被搶紙張的人正是曹深,那個二甲倒數第一的進士。


    周圍已經有消息靈通的學生開始給不知道的人科普這是怎麽一回事了。


    “那曹深,昨日聽說兩個傳臚被授了翰林官之後便擬了一份奏稿到處拉人簽名準備上奏——”


    還不待這人把前情說完,聽的人便有些不耐煩了:“這我知道,說點別的。”


    “他以為大家都看不出來他的心思?”這時又有一個人聽到了這場談話,不請自來,“不就是眼紅那個還不如他的周侯燦都能進翰林嘛。當大家都是傻子,就他自己聰明。”


    “可不嘛,我還聽說這曹深平日裏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最見不得別人比他好了。”


    “現在不就被看笑話了?”最開始給大家講這件事的人覺得自己輿論中心地位不保,馬上開始進行深度解讀,“人家周侯燦有風骨,根本不要翰林官,那可是翰林啊!”


    “就是,沒想到周侯燦恁般有骨氣,隻是可惜了,好好的一個君子,被劉瑾老賊害成這樣。”


    “慎言,慎言,”旁邊一個一直在聽的人見這位同學越說越起勁,連忙提醒,“周侯燦上書辭官都被害成這樣,要是曹深的奏疏上去了那要害多少人啊!”


    “對啊,這不就來了嘛,”這人說著,還指了指場內正在起衝突的兩人,“出了這事以後,這曹深非但沒有收斂,還繼續拉人聯署,好像周侯燦不要這官就能輪到他一樣,真是瘋魔了。”


    “不是我說,人家周侯燦就算被發配那也是翰林降職,要是曹深這種人進了翰林,豈非吾輩之恥?”


    “是極,是極。”眾人紛紛表示認可。


    茹鳴鳳確定他們也沒有什麽更重要的信息後便從人群中離開了。


    他一個人走到顯得有些安靜的國子監大門外,神情落寞。


    他反而希望周侯燦沒有考出三甲第一,這樣他們還有可能在一同觀政,也算有個照應,哪想到會就此遠隔天涯了呢?


    “可是茹兄當麵?”


    茹鳴鳳突然聽到這句話,抬頭一看,略微有些吃驚。


    這人正是今科狀元呂柟。


    “呂兄所為何事?”茹鳴鳳有些摸不著頭腦。畢竟他跟呂柟平日裏沒有任何交集,連話都沒有說幾句,自然弄不清楚呂柟為何找他。


    “茹兄可是要去周學謙家中?”呂柟開口,見茹鳴鳳肯定後便行了一禮,“可否也帶我去見一見周學謙?”


    “自然可以,呂兄不必如此見外。”


    不一會兒,周侯燦就在家中接待了兩位來客。


    “呂狀元找我有什麽事啊?”周侯燦看向呂柟,很是不解。


    呂柟能考到狀元,學術水平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周侯燦還知道,若幹年以後,當心學大行其道時,呂柟作為關學的領軍人物,在學術上是可以和王守仁、王廷相相提並論的碩儒。


    自己無論怎樣都和這種人玩不到一塊去。


    “呂某有一事不明,還請周兄為我解惑。”呂柟聽了周侯燦的話,很是鄭重地發問。


    “呂兄請講。”


    “請問周兄為何放棄翰林?”


    “這個啊,”周侯燦笑了笑,“我還以為是什麽呢?”


    “這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我自然就不能要。人心裏要有一杆秤,一旦我今日做了這個翰林檢討,那我的本心就喪失了。呂兄覺得一個官職跟人的本心相比,哪個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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