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和尚不哭不說不喊,在風雪中,鄭修分明看見了,一麵麵殘破不堪的旗幟獵獵作響。


    軍旗上,一個個“鄭”字崢嶸風采,不減當年,在風雪中搖曳著。


    鄭修終於親眼看見了這一幕,看見了荒原上的百鬼行軍,看見了鄭氏軍旗!


    他第一眼便認出了,這麵旗幟上的每一個字,都是出自鄭浩然的親筆!


    剛勁,有力,滿腔熱血,蓋世豪情,字如其人,鄭修看著那一個個“鄭”字,仿佛看見了鄭浩然站在自己麵前,向年幼的自己伸出手,帶自己騎馬馬舉高高,舞刀弄槍。


    大雪紛飛處,鬼軍先出箭雨,轟然而至,座下已成骷髏的戰馬,仍披甲胄,向三人所在處發起衝鋒,鬼軍行軍的速度快若鬼魅,眨眼間便從遠處飄忽而至。


    “小心!”


    鳳北右手虛空一揮,漆黑的刀光凝成一束筆直的光,到了半空卻如煙花般綻放,淩厲的刀光絞向天上箭雨,在將箭雨絞殺一空的同時,也驅散了天上的雪雲。


    “咦?”


    鳳北出手刹那,輕咦一聲,有幾分詫異地抬眸望向蒼空,心中不解。


    她那一刀,不似斬到實處,那漫天箭雨看似殺氣騰騰,卻沒有實體,所以她那一刀才從箭雨中穿過,撕開了雪雲。


    鵝毛大雪頃刻間便停了,月芒灑下,鬼軍的身影變得清晰起來。


    他們身上仍披著腐朽的甲胄,幹涸的血跡早已腐化成了黑色,隨著鬼軍的移動一塊塊地向下剝落,化作粉塵。他們身上殘破的甲片之間,隱隱有黑色蠕動的絲線相連,令甲片掛在鬼軍的身上。


    “殺!”


    一聲宛若來自幽冥的齊聲厲喝,震耳欲聾,他們眼中亮起了一盞盞黑色的火焰。


    “停!”


    和尚躲在鄭修身後瑟瑟發抖。


    “哥哥,你得保護我呀!”


    和尚嗲嗲地抓著鄭修後背的衣服嬌滴滴地說道。


    鄭修背後一陣發寒,回頭看了和尚一眼。


    和尚“嬌羞”地低下頭。


    鳳北握緊拳頭,麵無表情:“哥,自重。”


    “那,奴家換一換。”


    和尚眉目幽怨,如深閨怨婦般歎息一聲,轉眼一臉懵逼的和尚重新上線。


    鳳北與鄭修並肩而立。


    她目光幽幽,望向遠處。


    百鬼行軍的衝鋒竟停了下來。


    與鄭修、鳳北、和尚三人隔了十丈,遙遙對峙。


    鬼兵在骷髏戰馬上,兩眼黑色的火焰無聲搖曳著,安靜得可怕。


    “這,咋停了呢?”


    和尚撓撓頭,從鄭修身後探出哧溜發亮的光頭,納悶道。


    “不愧是你啊,和尚。”


    鄭修背脊挺直,心神平複,感慨道。


    當初將和尚帶出來,也有抱著試一試和尚“氣運”的意思,借點運。


    【花花驛站】的氣運是“福星高照”,果真如此。顧秋棠一動不動地在雪山之巔承受嚴寒饑渴之苦,蹲了幾個月,才勉強看見百鬼行軍“曇花一現”,可和尚才沒來多久,第二個月圓之夜,直接就被百鬼行軍追殺了,如此氣運,恐怖如斯。


    再加上魏辰摸骨批命,他北行將有一劫,帶和尚出門,也是為了擋一擋。


    等會。


    鄭修心事重重,不由自主地轉頭望了鳳北一眼。


    鳳北與橘貓的腦袋同時歪向一側:“?”


    【鳳北驛站】的氣運是“天煞孤星”。


    那麽她與和尚站在一塊……算誰的?


    是“天煞孤星”還是“福星高照”?


    鳳北沒空琢磨鄭修那古怪的神情,眉頭微皺,朱唇輕啟,淡然道:“夫君,當心些,有些古怪。方才我擋下那箭雨時,察覺到那箭雨不具形體。”


    不具形體?


    假的?


    幻象?


    鄭修聞言,心中訝異,卻沒有懷疑鳳北的判斷。


    “大哥!”


    這時一直在注意著百鬼行軍處的和尚發出驚叫,指著遠處:“有人……啊呸!有鬼兵來了!”


    三人目光一凝。


    隻見影影綽綽的百鬼兵中,一位高大魁梧,麵覆虎型麵甲,與其餘鬼兵顯得格格不入的鬼兵,長槍點地,槍尖拖動著,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呼!


    荒原上,隨著高大鬼兵的移動,風聲驟止,地上的雪塵隨著鬼兵所走的每一步,在他身邊卷動著。他身邊竟憑空生成了一個漩渦,席卷而起,螺旋衝天,聲勢駭然至極。


    “戰!”


    “戰!”


    “戰!”


    “戰!”


    身後鬼兵中,猛然響起了整齊的戰鼓聲,鬼兵們齊聲吆喝著戰號。安靜的荒原上,鬼兵戰號聲遠遠傳出,在虛空中回響,聽著戰號,令人不禁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起初前行的鬼兵大將身影模糊,看不清晰。隨著大將的走近,鄭修逐漸看清了那一身甲胄,那全覆式麵甲,那一杆紅纓長槍,那魁梧的身姿。


    鄭修渾身劇震。


    “這不可能。”


    鄭修喃喃自語,眼中驚愕難掩。


    “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鄭修神情震驚,手指顫抖著,一步一步腳印,走向那位大將。


    “修?”


    鳳北察覺到鄭修的神情不對,剛出言提醒,鄭修頭也沒回,用一種宛如在夢囈中的口吻,回答鳳北:“是我爹!是我爹啊!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鄭修嘴上一邊說著不可能,腳步卻越來越快,走向大將。


    鳳北與和尚對視一眼,這時和尚眉目間的驚慌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鳳北從未見過的平靜與從容。


    “人間自有真情在。”


    和尚嘴角一翹,流露出一抹淡雅的微笑,他望著鳳北:“以他性子,無論如何,定要親自求個明白。”


    “你是……?”


    鳳北瞳孔一縮,和尚卻輕輕豎起一根食指,立在嘴邊,流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


    “噓……”


    下一秒。


    “大哥!等等小僧!”和尚五官神韻再變,趕緊追了上去。


    鳳北也提著虛幻的刀影追上。


    虎甲大將長槍一指,大笑三聲:“吾乃大乾鎮國將軍,鄭浩然,來者何人!”


    聞言,鳳北與和尚麵色一變,那百鬼行軍的真麵目,果真是死去二十年的鄭浩然??


    “是我啊,爹!小修啊!是我啊!是我啊!我長大了啊!我已經長大了啊!認得我嗎?”


    他走得跟快。


    更急。


    臉上喜悅、悲傷,同時浮現。


    一路小跑,半途趔趄了一下,這一幕看得鳳北胸口悶悶地揪著,堵得難受。


    橘貓此刻暫時將鳳北的軟懷當成了窩,它抬眸看了看,安慰似地用力擠出“貓窩”,躍上鳳北肩頭,伸出舌頭輕輕舔了鳳北的臉頰一下。


    “狼王?”鄭浩然嗤笑一聲:“什麽狼王虎王,區區蠻子,哪能在本將軍麵前稱王!”


    鄭修麵露驚愕。


    鄭浩然仰天長嘯:“要戰!便戰!”


    鄭浩然仿佛聽不見鄭修的話,長槍指天,百鬼兵頃刻間安靜下來。


    鄭修帶著複雜的心情來到了鄭浩然麵前。


    他看著那一襲殘破的甲胄,如同虛幻,忽明忽滅,若隱若現。


    他猛然間明白了,所謂的百鬼行軍,並非真的是鄭浩然重現,而是二十年前留下的幻影。


    因為某個理由,鄭浩然二十年前的幻影,徘徊在昔年的行軍路線上,每逢月圓雪夜,在特殊的條件下,會以“百鬼行軍”的姿態遊走於荒原。


    “海市蜃樓?”


    鄭修自嘲一笑,笑著擦了擦眼角。


    鳳北走上前,鄭修笑著解釋:“雪有點大,融了,糊眼睛。”


    和尚摸摸頭,不解風情,看了看天,納悶道:“這雪,不是停了麽。”


    如今距離百鬼行軍僅有兩丈,鳳北與和尚也看出端倪。


    他們的身軀虛幻莫測,如霧中探花,水中采月,並非真正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回想剛才,也是鳳北一刀將雪雲轟散,讓月光更甚時,才照清了百鬼的真容。


    一旦月光散去,百鬼行軍幻影,便會塵歸塵、土歸土,重新消散於常世間。


    “人死複生,本就是不可能之事……大哥請節哀。”


    和尚明白後,雙手合十,麵帶惋惜。


    鄭修眼睛一閉一睜,笑著掩飾深處一絲失望,他咚一聲在和尚腦殼上敲出悶響,隨著眼前又彈出【七心鎮】的提示,鄭修一怔,才想起和尚腦中仍頂著一個鬼蜮,片刻後鄭修搖搖頭,笑道:“我怎會不知?誰說我盼著我爹死而複生了?”


    “哎喲!”


    和尚頭鐵,但仍裝出被敲疼的樣子,捂著腦袋慘叫著。


    鳳北看著和尚,她確實知道和尚因門徑獨特,天生【苦行僧】,遭心魔分裂之苦。可剛才稍縱即逝出現在和尚身上的“心魔”,讓鳳北感覺有些不一樣。


    她打算避開和尚晚點偷偷和鄭修說這件事。


    在畫中世界那十年,鳳北與謝雲流,也就是和尚,情同兄妹,即便回到常世,鳳北也有將和尚看作世上唯一親人的意味。


    不是血親勝似血親。


    鳳北擔心和尚遭心魔反噬。


    畢竟他的心魔有億點點多。


    “走吧。”


    鄭修雖不知道白秋月為何拚死將他送到此處,但近距離接觸百鬼行軍後,鄭修得知了一個事實。百鬼行軍並非是鄭浩然複活或殘魂徘徊於世。


    鄭浩然死了,或者說,鄭浩然在二十多年前,以“人柱”的身份被帶入常闇中,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這是既定的“事實”。


    也是真相。


    白秋月也說了,鄭浩然就是二十年前那一次“儀式”中,被選定的三位人柱之一。


    鄭修如今徹底明白,二十多年前,除白鯉村的兩位人柱外,第三位人柱就是他爹,鄭浩然。


    “我爹竟是異人?”


    這可是一件讓鄭修需要一段時間慢慢消化的信息。


    原來許多年前城裏流傳的故事都是真的。


    可到底是誰傳出來的呢?


    “走吧。”


    鄭修意興闌珊地揮揮手,鳳北臉上荊棘般刺眼的紋理收回,垂落的長發重新遮住右眼。


    “這,完事了?”


    和尚問。


    “完事了。”


    鄭修大咧咧地笑著。


    “小僧回去後,想喝一碗熱騰騰的薑湯。”


    和尚踩在雪地上,偷偷對鳳北說。


    鳳北莞爾,點頭答應:“好。”


    就在這時。


    如海市蜃樓般一動不動的鄭浩然,忽然又有了台詞。


    鄭修停下腳步,驚訝地轉身。


    “我有一個兒子。”


    叮!


    鄭浩然長槍一抖,插在雪地中,如插豆腐般將長槍沒入一半。


    他卸下麵甲,虎形麵甲後,鄭浩然的麵容籠罩在一片迷霧中,鄭修眯著眼,那處斑斕蠕動,別說臉了,五官輪廓都看不清晰。


    “我家那傻小子叫單名一個字,修!修身養性的修!老子常年征戰,殺氣重,取這名,讓他沾點書卷氣!我這孩子,氣魄隨我,臉隨他娘,日後定是又威猛又俊俏。伱信不?”


    “不信?打賭如何?”


    “賭什麽?”


    “話說你有娃不?”


    “還沒出生?”


    “那就說定了!”


    “哈哈哈!此戰之後,等咱們的娃長大後,讓他們見一見。”


    “若你生兒,可與我兒結成兄弟!若你的娃是小姑娘,我那傻兒子喜歡,就結成夫妻!”


    “不好?有什麽不好?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世俗約束,都是狗屁!”


    “誰說大乾與北蠻不可通婚?”


    “興許,咱們的娃結拜或成親那日,就是兩國休戰、天下太平之時!”


    鄭浩然大笑著,他抬手舉著什麽,像是一壇酒,咕咚咕咚,仰頭飲盡。


    咣當!


    鄭浩然將酒壇一丟,雪地上憑空傳出“咣當”陶器碎裂的聲音。


    隻見鄭浩然握緊拳頭,向前伸出。


    “一言為定!”


    那顆拳頭麵朝的方向,不知是否巧合,恰巧對著鄭修,就在鄭修身前。


    一朵雪雲再次無聲飄來,遮住圓月。雪原上的鬼兵,以及如幻影般在鄭修一動不動的鄭浩然,他們的身影重新由凝實變得虛幻,燈火燃盡般,幾近透明,仿佛隨時都會消失。


    “原來如此。”


    這段幻影讓鄭修一樁心事徹底了去,原來臨死前的狼王沒有說謊。他與鄭浩然當年的確是有一個“娃娃親”的承諾。


    狼王拖著病重之軀,苟活二十年,就是為了等到鄭修。


    他為了見鄭修一麵。


    確認鄭修是否如鄭浩然所說,又威猛又俊俏。


    鄭修想起一路上對月玲瓏的種種白眼與虐待,不由生出了一陣愧疚。


    即便他對月玲瓏麽得感情,可畢竟這也是老爹當年定下的娃娃親,他不該將世仇沿襲到月玲瓏身上的。


    “既威猛又英俊……”


    鄭修釋然,舉起拳頭,與即將消失的幻影,鄭浩然的拳頭輕輕一碰。


    “我沒給你丟人。”


    砰。


    下一秒。


    鄭修愣住了。


    他與鄭浩然的拳頭……碰到了。


    呼!


    眼前光影猛然一陣扭曲。


    “修!”


    “大哥!”


    身後傳來鳳北與和尚那焦急的聲音。


    一陣天旋地轉感襲來,鄭修眼前一黑,身後被兩隻手一隻爪子同時抓住。


    無數零碎的片段在鄭修眼前閃爍,如走馬燈一般。


    傳說人死前會看見走馬燈,此時此刻看見走馬燈,顯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隧道流光,旋轉著將鄭修往裏吸,鄭修辨別著眼前的片段,明明很熟悉,但許多片段鄭修卻從未見過。上麵的人,上麵的事,仿佛親身經曆,又像在夢中所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天,也許是一瞬。


    當鄭修回過神時,他仍坐在原地,呆呆地舉著拳頭,維持著向前伸出的姿勢。


    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對蒼空烈日,身旁朦朧地纏著一道光暈。


    他渾厚的笑聲哈哈哈地響著,舉起拳頭與鄭修碰了碰。


    “咋了?你這小兵,被凍傻了?”


    【你進入鬼蜮·古戰場。】


    鄭修眼前閃過一行扭曲的蚊蚋小字。


    驚愕中,鄭修揉揉眼睛,總算看清了眼前那與他碰拳的男人的麵容。


    ……是鄭浩然!


    “爹!”


    鄭修脫口而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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