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明裏暗中在鄭家軍中打聽,整整三天。


    起初鄭修以為鳳北丟了,一種莫名的不安縈繞在心頭。


    隻是後來,鄭浩然派出的那位斥候鄭修遠遠看著有點眼熟,那飄揚的馬尾一甩一甩,像魚鉤似地釣著他。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裏,鄭修偷偷溜出紮營地,在荒原上守了兩個時辰,總算將黑衣斥候逮住。


    月色下,鄭修如餓狼般從雪地裏跳出來。


    蒙麵斥候轉身就走。


    “老婆給我站住!”


    鄭修大喝一聲,幾步上前,抓住斥候。


    之前遠遠地看著鄭修還有點不確定,當鄭修打量對方的背影,那包裹在緊身衣下的起伏,鄭修一眼便認出來了。


    誰能比他更熟悉?


    鄭修抓住對方後,扯下斥候麵紗。


    鳳北如做錯事的小孩那般,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來多久了?”


    鄭修緊緊握著鳳北的手,有種失而複得的感覺。


    “有一段時間了。”


    鳳北低著頭,老老實實回答。


    鄭修眼睛虛起:“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沒有。”


    鳳北搖頭,聲音頓時平靜下來。


    “你知道了?”


    沉默了一會,鄭修忽然發問。


    鳳北沒有回答。


    “伱知道了。”


    鄭修歎息,鳳北的確知道他的許多秘密,也知道了自己曾以“鄭善”的身份,回到二十年前的白鯉村,日行一善,救出了她。


    隻是鄭修一直沒有告訴鳳北的是,因為“白鯉村”這個節點所產生的改變,讓世界徹底變了模樣。


    夜未央、奇人、異人、詭案,一切皆因鳳北的活著而生。


    鄭修就是不願讓鳳北心裏不舒服,才沒有將這件事說明白。


    鳳北眉頭微微擰起,反問:“我知道什麽了?”


    “別想詐我。”鄭修霸道地牽著鳳北的手往回走:“總之,如今在鬼蜮裏,聽我的,你與和尚,誰也別輕舉妄動。對了,貓呢?”


    “好吧。”鳳北仍想說什麽,無奈地任由鄭修抓著不放。


    啵~


    橘貓從鳳北鼓鼓的胸懷中鑽了出來,懶洋洋地擺擺爪子。


    鄭修木然點頭,人和貓都找著了。


    橘貓躲在那處,鄭修不覺意外,畢竟從外麵看,尺寸有點不對。


    往回走時,鄭修與鳳北看見了兩顆如大蘑菇般的巨大岩石山。


    軍隊正是在“蘑菇”的背後紮營。


    接近蘑菇山時,和尚已經在一顆蘑菇石的傘帽下坐著等候。


    和尚在蘑菇下翹首以盼。


    他瞪著眼睛看著鄭修身後跟著受氣小媳婦般的黑衣斥候,傻眼了:“你被抓住了?”下一秒,和尚察覺自己說漏嘴了,捂住嘴巴,眼睛看著月亮:“今晚月色真美。”


    這時剛好一朵烏雲將月亮遮死了。


    “我說和尚,”鄭修麵無表情地瞪著和尚:“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個小動作很容易出賣你內心的想法?”


    “啊?”


    鄭修做了一個盤禿頭的動作:“你懵逼的時候和撒謊的時候會摸摸頭,正常懵逼的時候是順時針,撒謊的時候是逆時針。”


    “小僧沒有啊!小僧從不撒謊!”


    和尚滿臉正氣凜然,矢口否認,右手下意識地逆時針在腦殼上盤著。


    鳳北默默指了指和尚的手。


    和尚盤頭動作僵住。


    “你們……”


    鄭修看著二人,本來有點生氣,後來實在氣不起來,心中生出幾分無力感:“你們到底進來多久了。”


    “小僧這點沒撒謊!”


    和尚連忙舉手自證清白。


    這會他沒盤腦袋。


    鄭修這時看向鳳北。


    鳳北上前伸手輕輕將鄭修緊皺的眉頭揉開:“別這樣,我們也是一片好心。”


    “你們不知道其中利害!”


    鄭修幾乎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句話:“這可是‘過去的鬼蜮’!”


    “小僧曉得。”和尚雙手合十,悠然道:“鬼蜮之所以稱作鬼蜮,皆因它詭秘多變,神鬼莫測。如今我們三人竟穿梭過往,回到了二十年前,鄭浩然將軍所在的時空中,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你曉個屁!”


    鄭修臉上多了幾分煩躁:“有人提醒了我,‘人生不可重來’,並‘且行且珍惜’!我如今是本體進入過去的鬼蜮,我無法確認,我一旦死去,一切是否會重置……況且,根據曆史,鄭浩然將軍北行,深入北蠻腹地,最終無一生還,隻有一位瘋瘋癲癲的國師逃回皇城,說了一段瘋話……可你們誰見著國師了?這鬼蜮的曆史已經變了!因為我們三人的加入!我問過了,燭早已隨著皇帝滾回去了,也就是說,如果按照曆史,所有人同樣是在北蠻腹地中全軍覆沒……則不會有人將這段故事,傳回去!沒有人知道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沒有鄭浩然的功績,鄭浩然在北蠻就是白死!而鄭浩然的兒子,我,就不會被追封為忠烈侯,沒有身份上的便利,我白手起家的曆史就存在著無數的變數,當不成首富,就不會被陷害,不會被陷害,就不會……”


    鄭修快速地推演著,幾乎沒有停頓地說出一番話。話到末位,鄭修呼吸一滯,臉色一變,改口道:“總之,每一處鬼蜮都有結局,都有終點,存在著生路,以及逃離的辦法!你們就將這裏當成一次任務好了。如果我沒猜錯,我們隻需活下去,見證這段曆史,並成為最終‘傳述曆史的人’,就能離開了。”


    鳳北與和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同時點頭。


    “都明白了?”


    鳳北與和尚老老實實回答:“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總之別輕舉妄動,在鬼蜮裏都聽我的,鬼蜮我熟悉,知道怎麽破。”鄭修盯著和尚的手,見他沒有亂盤腦殼,這才滿意,轉身偷偷摸摸往軍營裏走:“趕緊回去,夫人,你繼續替我爹打探消息,和尚你繼續當夥頭兵煮飯,莫要讓我爹起疑。”


    橘貓伸出爪子,作出“明白”的爪勢。


    鄭修走後。


    和尚與鳳北二人靜靜地看著鄭修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和尚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大哥可真是溫柔的人呐。”


    鳳北也笑了:“是呀。”


    和尚這時終於忍不住用手摸摸腦袋,露出憨厚的笑容:“大哥生怕我們愧疚,一味地說倘若我們將曆史改變,他就當不成首富咯。”


    說著,和尚腳下一個趔趄,身形一晃,差點跌在雪地上。


    鳳北的手帶著不祥,沒敢扶。她麵露憂色:“哥,你的腳……”


    “不礙事。”和尚咧嘴一笑:“嘿!真不礙事,能走便成。是了,你說小時候的大哥長得機靈聰慧,可是真的?”


    鳳北閉上眼,回憶著她在鄭宅中,看見兒時鄭修那一幕。


    片刻後,鳳北眼中柔情似水,微微一笑:“小時候的他,古靈精怪……嗬,他喊我姐姐。夫人貌美溫婉,我真想,喊她一聲娘。”


    “可惜,小僧無緣,一落地便在軍中,未嚐一見。”


    和尚呲牙咧嘴地羨慕著,他脫下靴子,將長襪脫下。


    遮死月亮的烏雲移開,月光灑下,照在二人身上。


    和尚兩隻腳竟如琉璃般,時不時變成透明狀,仿佛隨時都會消失,過了一會又漸漸地恢複紅潤與真實。


    鳳北見狀,若有所思地摘下手套。她看著自己那張忽明忽暗,時不時變得透明的手掌,陷入沉思中。


    ……


    “報!”


    “前方發現敵軍蹤跡!”


    “小股騎兵!”


    “是狼騎!”


    隨著千人大軍深入敵境,大約半月,鄭家軍終於遭遇了敵人。


    沒有廢話,沒有陣前喊話,荒原上的遭遇戰,遠比鄭修所想象的更要野蠻與粗鄙。鳳北作為斥候,耳聰目慧,天生異術,隔著幾裏路便發現了敵方蹤跡,並第一時間回報鄭浩然。


    “兄弟們,隨我衝鋒!”


    地形適合,鄭浩然一言不合,發起衝鋒。


    “小子!戰場上老李我也顧不上你了!”一向顯得唯唯諾諾的老李騎上戰馬披上甲胄仿佛變成了另外一人,他目光淩厲地看著“不知所措”的鄭修:“到了這時別總想著回去咋滴咋滴,殺一個夠本,殺一雙血賺!跟著鄭將軍,別慫,沒有會輸的仗!”


    一番心理建設後,老李頭一抖韁繩,殺上前去。


    這個時代仍未大規模地出現奇人與異人,荒原上的遭遇戰是純粹的冷兵器戰爭。鄭浩然一人一槍,衝在前方,當鄭家軍的軍旗出現在狼騎的視野中時,鄭浩然已如一道閃電,掠入敵陣中,殺了幾個來回。


    “好快!”


    鄭修同樣騎著一匹馬,他雖然嘴上說不願意輕易改變曆史。但事到臨頭,鄭修看著老爹如莽夫般衝出去,不顧身後的兄弟,也不免生出一陣擔憂,死命踢打馬鐙卻發現根本就追不上,老爹的馬實在太快了。


    “這速度不對啊。”


    鄭浩然一騎奔襲,竟跑得比狼騎更快更迅猛,這離譜的衝鋒速度讓鄭修暗暗咂舌。


    凝目望去,鄭浩然與身下坐騎仿佛籠罩在一團紅色的氣霧中,他麾下戰馬的嘶鳴聲也大得非同尋常,遠遠蕩出,宛如雷鳴。


    “是天生異人術?”


    鄭修眼睜睜地看著鄭浩然殺進去,長槍一抖,如串燒般刺穿狼騎上的三四個騎兵,隨手一抖,將屍體拋出,縱馬騰挪,一槍死幾個,抬手一槍又死幾個。


    等身後的隊伍趕到前線時,百人規格的狼騎竟被鄭浩然一人殺了個對穿,剩餘寥寥幾人被殺破了膽,驚慌逃離。


    “放箭!”


    鄭浩然渾身浴血,殺氣騰騰大手一揮,千人齊射,將剩餘的狼騎兵盡數滅殺在荒原上。


    “太、太凶猛了吧!”


    背著行軍鍋的和尚狼狽地騎著馬追到鄭修身邊:“你爹好凶猛!他當年咋輸的?”


    鄭修也有些想不通,如今燭的儀式沒有完全起效,異人的能力開始於常世顯現。鄭浩然作為天生的異人,二十年前被燭盯上的三位人柱之一,有這種表現並不奇怪。可奇怪的是,這番表現怎麽就輸了。


    “狼王?”


    鄭修目光炯炯,望向天空,那座聖山的方向。


    狼王似乎將鄭浩然視作亦敵亦友的存在,他們之間,或許有一番龍爭虎鬥,鄭修終於能夠親眼見證當年發生了什麽。


    “打掃戰場!外周警戒!”


    老李頭策馬上前,臉上帶著幾分驚訝地問:“我說老鄭,你丫的今天是不是喝藥了?這般生猛?”他看著遍地胸膛被一槍刺穿的蠻族屍體,顯然鄭浩然的表現也出乎他的意料。


    “哈哈哈!要是喝藥能踏平蠻子三千裏,什麽藥不能喝?”


    鄭浩然朝老李頭伸出拳頭,老李頭回一拳,兩拳相碰,盡在不言中。


    這一場短而急的遭遇戰打得鄭浩然熱血沸騰的,但對於其他士兵而言,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鄭浩然一人清場了。


    鄭浩然下馬,在軍中巡視,士兵們一片“鄭將軍威武”的高呼聲。


    走到鄭修身邊時,鄭浩然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撚著胡須端詳著鄭修的麵容。


    鄭修心中突突,拱拱手:“鄭將軍威武。”


    “為何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本將軍總覺得古怪呢。”


    鄭浩然朝鄭修舉起拳頭。


    鄭修心中默默念著“心若冰清”,與鄭浩然碰了拳。


    這回鄭浩然神色自若,關切問:“沒嚇著你吧?老李說你頭一回上戰場。頭一回上戰場嘛,膽子小一些,可以原諒。可來來去去都是這麽著,那就萬萬不可了,遲早會死在戰場上。”


    鄭浩然解下腰間牛皮酒囊,裏麵藏著烈酒,他小小地灌了一口暖身,正想封瓶時,抬頭一看,與自己眉目有幾分相似的“小兵”正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猶豫幾許,鄭浩然將酒囊丟給鄭修。


    “你叫張三是吧?喏,喝一口,嚐嚐,壯壯膽。”


    從軍這些日子,以鄭修“新兵”的身份,難以找到機會與鄭浩然獨處。此刻鄭浩然恰巧在他身旁停下,嘮了兩句,鄭修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些年他對著鄭浩然的衣冠塚說了許多話,閑著無事就去上兩柱香,嘮幾嘴家常。可當鄭修有機會,站在活生生的鄭浩然麵前時,鄭修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鄭修喝了一口,酒味很淡,事實上酒水在牛皮酒囊裏放久了,時不時打開,揮發得差不多了,隻剩一點點酒味,算不上烈酒,聊以解饞。


    將酒囊還給鄭浩然,鄭浩然臉上肉疼地晃了晃,裏麵傳出水聲,他才重新按上塞子。


    “我家婆娘平常管得嚴,也隻有在外頭殺敵時,我才能偷偷摸摸喝兩口。”


    鄭浩然將酒囊掛回腰間,拍了拍,隨口說道。


    鄭修聞言一愣:“我……咳咳,鄭將軍竟是妻管嚴?”


    “何為妻管嚴?”


    “就是……被妻子管得嚴的人。”


    “瞎說!咱們那是相敬如賓。”鄭浩然虎臉一板,瞪著鄭修,那眼神仿佛是在說,小子你說話當心點,出門別遭暗算。


    “不知夫人是怎樣的人?”


    鄭修眼巴巴地看著鄭浩然,話題來了,鄭修忽然間想聽老爹口中聊點夫妻間的八卦。


    “你……”


    鄭浩然本想說關你什麽事,再說家事不可外揚,跟一個小兵說這些幹什麽。可不知為什麽,拒絕的話到了嘴邊,鄭浩然無意中看見鄭修那仿佛冒著光的眼睛,那既視感極強的五官讓鄭浩然眼神遊移了一下。


    “來,這邊坐,讓本將軍好好跟你嘮嘮。”


    鄭將軍在雪地裏坐下,拍拍身邊的空地,讓鄭修坐下。


    “你可別四處嚼舌根哈。”


    鄭浩然坐下後忽然有幾分後悔,忍不住叮囑道。


    鄭修連忙點頭。


    鄭浩然又咂咂嘴,喝了一小口,借著微醺酒意,說起了他與夫人相遇的故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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