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了邀請函,慶十三打了一個飽嗝。


    當無事發生。


    多走點冤枉路就走了,這大半年他也見識了不少災變後的人情風貌。


    “慶哥,來,洗漱一下吧。”


    這時,荊雪梅從後廚端來一盆熱水,配上刮刀。


    “啐!”


    慶十三擦幹淨常世繪,照著鏡子,洗幹淨臉,剃淨胡子,刮去亂發,束於腦後。


    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跡,慶十三不得不感慨,光陰就像一把無情的小刀,嗖嗖在他臉上刮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都說男人像豆腐,越老越渣。反觀赤王府中這幫女子,就像熟不透的果兒,越長越妙呢。


    果然還是赤王府的水土好養人。


    慶十三感慨著,低頭聽著眾人興致勃勃地說著這十年間各自的往事。


    裴高雅串了一根雞翅,塗上醬料與蜂蜜,朝慶十三招招手。慶十三走了過去,接過雞翅,在火上旋轉跳躍,雞甩著液。


    滋滋滋——


    隨著火焰炙烤,雞翅上的油脂滴入火中,發出清脆的聲音。不多時雞翅飄香,油光發亮,令人食指大動。


    “紅藕呢?”


    裴高雅好奇地瞥了慶十三一眼:“她……沒打算繼續跟上來?”


    “她說再考慮考慮,讓我先上路。畢竟,老爺在邀請函中說了,前方,可能是比活著更痛苦的他間煉獄啊。咱們孩子還小,不懂事,不能讓他跟上來。啊…”慶十三話音一頓,一拍後腦,幡然醒悟,麵露懊惱說道:“那娘們定是看見了背後的字才這麽說的,明明看著我出門都不提醒一嘴,氣煞我也!”嘴上抱怨,慶十三仿佛想起來的與夫人相處時點滴,唇角勾起,笑意甜蜜。片刻後輕歎:“不來也好,也好。”


    裴高雅摸了摸腦袋:“俺給那娘們留了一個孩子,在赤城裏買了幾套房子,留了一大筆錢,上麵也打點好了,怎麽也餓不死。”


    慶十三哂笑道:“你們成天膩膩歪歪的,你又怕媳婦,嫂子肯放你走?”


    “呸!誰說我老裴怕老婆!”


    裴高雅聞言勃然大怒,撕咬著雞翅站起身怒吼,唰!所有人的目光朝這邊望來,裴高雅腦袋一縮,一屁股坐回原位,神情平靜,壓低了聲音:“話可不能這麽說,我給媳婦留了一封信,男兒誌在四方,對了,那姓墨的小子寫的書裏怎麽說來著?”


    裴高雅似乎也是墨誑的粉絲,摸著腦袋想了一會,恍然道,指著天上,目光凜然:“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慶十三聞言,笑了笑:“我曾想過,人活一世,究竟為的什麽。老爺在信中也說了,他可讓我們安然無恙地渡過這一百年,可我每每想起老爺在逆轉光陰時那如假似真的記憶,仿佛……我活了早不止百年了。我那時便在想一個問題,到底是什麽玩意,證明一個人,在這世上真正的活過?”


    裴高雅聞言一怔,雞翅停止轉動,他一下子被慶十三這富有哲理的問題給難住了。


    慶十三一下子將談話上升到不該有的境界上。


    “是我們活了一生的記憶?”


    “是這一生積累的財富與抵達的地位?”


    “或是史書上寥寥幾行卻被人歌頌千百年的功績?”


    “又或是墓碑上,一行行足以讓人感慨唏噓的事跡?”


    慶十三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掌,掌心紋路清晰,他喃喃自語,看似是對裴高雅說的,卻是對自己說的。慶十三輕聲道:“人生如一場虛空大夢,韶華白首,不過轉瞬,數十年後,你我都將化一抔黃土……”


    裴高雅聽著聽著,莫名覺得這句話耳熟。片刻後,裴高雅瞪大眼睛:“等會,你也看那小子寫的書?”


    “咳咳,這不重要。”慶十三撓撓頭,將雞翅轉了一麵:“我總在想,我跟了老爺這麽多年,究竟在追求些什麽。洗手不幹的安穩日子我嚐過了,與紅藕柴米油鹽的日子也過足了,那麽我慶十三這一生,還能追求什麽。”


    “老爺在信裏將話都說明白了。‘天下’,不過巴掌大小,他眨眼間成了這天下真正的主,是神,是仙,無所不能。可這畢竟隻是巴掌大小的‘天下’,誰又能想到,我們目光所及、覺得無比遼闊的蒼天與土地,竟是往日跟在老爺身邊那頭小貓,一把鼻涕一把淚搭出來的呢。”


    說到這處,本來有幾分嚴肅的談話,也莫名多了幾分喜感。裴高雅與慶十三二人同時發出豬叫般的笑聲。


    這才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


    不僅慶十三,所有人在接到“邀請函”時,最難接受的反而是關於“世界真相”的說明。


    所有人,說白了都是被圈養在籠子裏的“人”,在神的眼中,與豬牛羊無異。


    何等地可笑,何等地悲哀,何等的荒謬,何等地臥槽。


    裴高雅嗬嗬一笑:“俺沒想那麽複雜。”他撓撓頭:“俺就是一下子想通了。就是想跟著當了神仙的老爺,真真正正地活著,不想這麽不明不白的,咱們當年都是刀口上舔血的好漢,誰沒點脾氣?”


    慶十三聞言一愣,片刻後暢然一笑:“對頭!真真正正地活著!”


    兩位處了多年的老友,兩個年近半百鬢發花白的老男人,不約而同舉起烤熟噴香的雞翅,火星上輕輕一碰,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另一旁。


    宴會氣氛盎然,眾人等候赤王。


    蘭花四女唱響靡靡之音,人間煙火,在彈指之間,一聲和音如同急驟細雨,橫插而入,四女回首一看,竟是葉笑眯眯地吹響了葉子。


    五女你吹我彈,鬥得風雲變色。


    桌上,殷青青,月玲瓏,魏如意一邊說說笑笑,在包著餃子。


    說起魏如意放棄皇位,將帝王之位傳給同父異母的弟弟,也就是最初本該當皇帝的四皇子時,月玲瓏問:“姐姐,那孩子還小,如今天下災禍四起,年紀輕輕便要扛起江山社稷,如此這般,真的好麽?”


    魏如意微微一笑:“朕……呸,我這皇帝當了十年,已承了魏氏血脈的職責,這十年間,我教會他文韜武略,教會他人情世故,教會他仁治天下,教會他勾心鬥角,我告訴他從善如流,我讓他明白什麽叫忠言逆耳,我重組了朝廷格局,我替他安排了一群忠心耿耿的大臣,昔日父皇信任的老臣易高與霍惑仍盡忠職守……無論日後史書對我如何評說,我都無愧於心了。我將本該屬於他的天下,還給了他。屬於我的天下,在更遠的地方。”


    “朕……”魏如意言語間忽然變了一種口吻,淡然道:“累了。”


    “接下來,我該為自己而活。”


    一句“朕”,一句“我”,半句之間,兩種自稱,已明心意。


    “說得好。”


    忽然,一聲輕笑毫無違和感地插入,鄭修一頭長發如綢緞般柔順地披散,一襲白色長衫,出現在魏如意身後,輕輕揉捏著美婦那曾經扛下了全天下的柔弱雙肩。


    “這些年,苦了你了。”


    魏如意沒有回頭,卻在聽見那聲音的瞬間渾身都酥軟了,餃子餡按回盤中,閉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安靜,差點軟進身後那人的懷中。可一瞬間後,魏如意站直了身子,笑道:“你終於回來了。”


    鄭修的突然出現,讓赤王府中出現了片刻的沉寂,但很快又像是平靜的潭水中投入巨石,紛紛躁動起來。


    “赤王!”


    “老爺!”


    “嗚嗚嗚!”


    “嘶嘶嘶嘶……”


    眾人發出不同的聲音,一時間赤王府中吵吵鬧鬧的。


    鄭修微微一笑,手掌一翻,做出一個下壓的手勢。刹那間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十年不見,一頭長發的赤王身上有種令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硬要用言語形容的話,就是……“飄”,赤王明明就站在那裏,可卻給了所有人一種飄然若仙的感覺。當然,一頭飄柔長發也給了別人這種感覺。


    “關於門徑修煉的要訣,發下去了嗎?”


    鄭修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入眾人耳中。


    虛無縹緲。


    鄭修沒有指名道姓。


    但怪了的是,江高義一聽就知道是在問自己。


    於是他點點頭道:“都發下去了,在離職前,老夫將這些年關於門徑規矩的深入方式,印成冊子,公告天下,想必不出多時,天下便會成為超凡者遍地的世界。”


    “還有……”


    鄭修平靜點頭,望向入口處。數秒後,鄭修目光注視的地方漣漪閃動,名動天下的文聖墨夫子肩膀上站著一個三寸小童,背著一個大大的行囊進入赤王府鬼蜮。


    墨誑一看人都齊了,忍不住輕咳兩聲:“都到了?”


    “我讓你寫的書,都寫完了?”


    鄭修問。


    墨誑用力點頭:“寫了,添油加醋地寫了,保準人人都想穿越,都樂意穿越,都盼著呢。”


    眾人一聽,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年墨父子寫的那些光怪陸離的,都是赤王讓寫的啊。


    所以,真正的文聖,其實是赤王?


    慶十三長歎:“果真天下文章一大抄啊!”


    墨誑麵色微紅:“你放屁!讀書人的事,那能叫抄嗎!叫借鑒!叫參考!叫去偽存真!叫溫故知新!叫……”


    “吵。”一頭胖嘟嘟的橘貓啵一聲從鄭修溫暖好聞的懷裏鑽出腦袋,一爪子拍出。軟綿綿的肉球光團將聒噪的墨夫子拍到天上,嗚嗚慘叫著消失不見。


    眾人的目光望著天上變成小黑點的人影,重新落到鄭修身上。


    “老爺,這些年您跑哪裏去了?這貓怎麽胖了一大圈?”


    橘貓傻眼,掀起鄭修的衣襟往下麵看。


    吾胖了嗎?


    區區幾兩肉的事,叫胖了嗎??


    啊??


    啊???


    別亂說~喵!


    鄭修一聽,長歎一聲,按住橘貓蠢蠢欲動的腦袋,模棱兩可回答:“修點東西,不料一修就是十年。”


    眾人聞言大懵,麵麵相覷,什麽破玩意非得修十年不可?


    回答後,鄭修麵向眾人,一別十年,鄭修對他們卻沒有半點生疏之感,隻因這十年間他看似不在了,可他卻在暗中關注著他們,影響著他們。


    “正如你們看見的,如今的我,是神。”


    鄭修神情平靜,攤牌。啪~隨手打了一個響指,各人麵前光芒一閃,一個貌似頭箍般的物件,流光四溢,懸浮在各人的麵前。


    不等眾人發問,鄭修微笑著解釋:“正如我在邀請函中所說,你們必須作出決定。我即將前往此界之外,與一尊尊你們無法想象的存在為敵。”


    “要打碎他們施加於我等頭上的禁錮,隻有兩種方法。一是奪取祂們的權柄,拍碎在根蔓上;二,將祂們抓進來,整頭神拍碎在根蔓上。”


    眾人又一次麵麵相覷,拍什麽拍什麽?有什麽區別?


    他們對此沒有半點概念。


    對於“神”,他們沒有任何概念。


    但很快他們就有了。


    鄭修微微一笑:“要入侵祂們,隻有一種辦法,盡可能斬斷你們與此世的聯係,斬斷你們與此世的……理。”說著,鄭修豎起一根食指:“從你們戴上這個箍的那一刻起,你們就不再是一個凡人。人世間的紛爭與你們再無瓜葛。”


    “你們可要想好了,一旦戴上這個箍,我就會替你們打下烙印,神之烙印,你們的理隻與本神相連,你們的命,將會為我而戰,你們隻會因我而死。”


    “你們的親人會忘了你們,隻有這樣,你們才能悄無聲息地入侵到祂們的地盤裏。”


    鄭修的話如浩然洪鍾,響亮清澈,烙印在心。有人麵露猶豫,有人麵露凝重,雙手慎重握住那個箍時,陷入沉思。月玲瓏微微一笑:“夫唱婦隨。”


    她毫不猶豫地戴上那個箍。


    緊接著,蘭花四女,相互對視,眼中欣喜難掩,開開心心地戴上了箍。


    有人釋然一笑,有人咬緊牙關,都紛紛戴上了懸於眼前的頭箍。


    慶十三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那個箍,渾身微微顫抖著。這時,門口處漣漪一閃,紀紅藕提著一堆瓶瓶罐罐闖入,身旁牽著一位怯生生的男孩。慶十三猛然一怔,隨後大笑三聲,戴上了頭箍。


    鄭修手指一點,紀紅藕與他孩兒麵前同樣出現了一個箍。


    所有人都戴上頭箍,瞬間有人呻吟,有人嬌哦,有人大笑,有人夾緊腿。


    頭箍消失,所有人不同的位置上,猛然浮現出一朵火焰形狀的烙印,如正在燃燒般,活靈活現。


    眾人好奇地查看自己的變化,除了某些部位多了烙印外,他們並沒感覺其他異樣。


    “不是凡人?”萍萍撫胸喘息,嬌羞過後,好奇問:“那我們是什麽?”


    橘貓這時露出腦袋,嗤笑道:“你們還想當什麽?社嗶——,牲嗶——,奴嗶——你幹嘛消吾的音喵?”


    橘貓的話還沒說出口時,鄭修就察覺這貨口中沒點好話,在話出口的瞬間給橘貓消成嗶音。


    鄭修笑了:


    “使徒,”


    “神之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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