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一對婚戒。


    也不盡然。


    分別放置於兩個暗紅色小盒子裏的戒指,並不是常規意義上用貴重金屬、經精密機器進行工業加工後得出的產物。


    鄭修目光一凝,呼吸一滯,兩個戒指分明是由漆黑的頭發絲編織而成。鄭修深深凝望著那一對由烏黑亮麗的青絲手工編織而成的對戒,默然不語——這是鳳北的頭發。


    他很肯定。


    是鳳北親手編織的對戒。


    一對戒指,鄭修下意識地認為,這是一對“婚戒”。


    對鄭修而言,這比什麽鑽石、黃金、白銀,或是寶石,更為珍貴。


    無價之寶,僅此一對。


    慶十三偷偷望著鄭修的神情。


    鄭修先是驚愕,隨後凝重,很快閉上了眼睛,嘴角漸漸地勾勒起一抹“色迷迷”的笑意……這對戒指非比尋常啊。


    慶十三悄咪咪地感慨著,又不著痕跡地瞥了神情平靜的月玲瓏一眼,心道其中果然有瓜。


    “果然……”


    月玲瓏很快低下了頭,她用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著。


    好久好久以前,


    鄭修耗費了一千年的光陰,輪回萬次,將世界線撥回正軌。而在這“撥亂反正”的經曆中,月玲瓏一恍惚間,腦子裏便多了許多混亂的片段。


    相信與鄭修密切相關的慶十三等人,同樣如此。


    他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夢醒時分,總是會夢見一些明明不曾經曆過,卻曆曆在目的“夢境”,或者說是“不存在的記憶”。


    而在月玲瓏的夢裏,她隱約察覺到,鄭修與她之間,仿佛隔著什麽。


    新房是新的,囍被是新的,房間內的布置也是新的。可月玲瓏總是有種錯覺,那些東西並不屬於她。


    這一路,“黑夜女士”的傳說,鄭修對“黑夜女士”的態度,立在世界盡頭的“鄭”字,神國中與大乾都城相同的布局,以及與“赤王府”一樣的“黑夜女士府邸”……種種跡象,仿佛都在說著一個眾所周知的答案。


    “果然。”


    月玲瓏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閃過一抹釋然,她搖頭一笑,苦澀、失落、鬱悶,在那釋然一笑間消散無蹤。她走到一動不動的鄭修身後,伸出那冰涼的小手,輕輕在夫君的身後推了一把。


    鄭修略微詫異,回頭,正想說什麽時,月玲瓏用兩根手指輕輕按住了鄭修的雙唇,搖頭笑道:“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


    “有人曾說,一縷青絲一抹愁,月兒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夫君的心思,並不完全在月兒身上。有一個人,有一個被月兒、被所有人悄然忘卻的人,在數百年前流落此地,她守了數百年,等了數百年,盼了數百年,用三千青絲織成了這對戒指,定是有無數的愁緒想要與夫君訴說。”


    月玲瓏話音一頓,笑道:“月兒嘴上若說心中不苦,定然是假的。可夫君這般英雄人物,絕非月兒能獨擁的人呐,月兒何必自討苦吃。月兒早就知道,夫君從一開始就是在尋找什麽,如今月兒總算明白了,夫君是在找一位丟失的人。”


    聽著月玲瓏娓娓道來,慶十三在一旁感慨地豎起一根大拇指:“格局。”


    月玲瓏那略顯蒼白的雙唇微微抿起。


    “咳咳!”


    裴高雅用力咳了兩聲,示意慶十三別瞎嗶嗶。


    鄭修嘴上頂著月玲瓏的兩根手指,平靜道:“說來話長。”


    月玲瓏點點頭,忽然露出一抹俏皮的笑容,鬆開了鄭修的嘴巴,問道:“月兒隻想問夫君一個問題。”


    慶十三摸著濃密的大胡子,眼珠子一轉,想活躍活躍氣氛,便嘴賤道:


    “愛我還是她?”


    “啊噠!閉嘴啊喵!難道你不知道神也是會尷尬的嗎!”橘貓一腳飛起,慶十三被主宰踹了一腳,骨碌碌滾到了大門之外。


    這會,氣氛終於不尷尬了。


    月玲瓏撲哧一笑,將腳邊叉著腰忿忿不平的橘貓抱起,當抱枕似的抱在懷裏。


    “是月兒先來,還是……她先來的?”


    沒想到月玲瓏想問的是這個。


    鄭修沒有隱瞞:“在原本的‘世界’裏,她是我的夫人,隻是後來,她超脫了,斬去了與世間的聯係,導致了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除了,我。”


    月玲瓏點點頭,將鄭修推向那兩枚戒指。


    她心中羨慕。


    被世界遺忘、被所有人遺忘,唯有夫君記得的那個人,該是多麽幸福的一個女子啊。


    獨一無二。


    從這件事上,她就輸了。


    徹徹底底的。


    小房間內,針落可聞。


    鄭修上前,其餘人屏住呼吸。


    慶十三捂著腰哼哼唧唧回來,也不敢嘴賤,安安靜靜。


    拾起其中一枚戒指,鄭修小心翼翼地戴在了無名指上。


    在鄭修戴上其中一枚戒指的瞬間,另一枚由鳳北青絲編織而成的戒指,忽然變成了半透明狀。


    緊接著,那一枚戒指,便詭異地消失在盒子裏。


    一對戒指,如今隻餘其一,另一枚不知所蹤。


    不等鄭修思索另一枚戒指去了哪裏。


    戒指上,一根根青絲微微發亮,仿佛活了過來。


    鄭修驚訝地抬起手,望著無名指上的戒指,隻見一片片如雪花般的光點,自戒指的青絲上浮起,飄出。片刻過後,房間內,飄滿了朦朧的光團,如細雪飄零,瑰麗神奇。


    他在那一個個光團中隱約感應到了什麽,福至心靈,伸出手指,輕輕戳向其中一個最靠近自己的光團。


    啵。


    如雪花般的光團無聲裂開,船舵中,房間裏空無一物的牆壁上,忽然浮現出如電影般逼真的畫麵。


    ……


    天地裂開,無數醜陋的怪物鋪天蓋地,壓向世間。


    蒼茫大地,一位身穿黑衣,麵帶烏鴉麵具的奇女子,一掌拍出。


    億萬畸變生物化作齏粉。


    奇女子殺上九天,日月無光。


    最終一團黑色的肉團,自天空中隕落。


    漆黑的手掌毀天滅地,將那醜陋的肉團碾碎。


    漆黑的手掌如同魔王,可卻為世間帶來了永恒的安寧。


    ……


    腐朽的大地上沒有生命的痕跡。


    傾倒的摩天大樓,擰成麻花的鋼筋大橋,遍地的屍骸,斷流的長河,崩塌的山川。


    死寂的世界。


    廢墟上,一襲黑衣的奇女子,坐在歪斜的高樓之巔,俯瞰瘡痍之地。


    “結束了。”


    女子摘下麵具,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她如鄭修的記憶中那般美麗,那般孤傲,那般平靜,那般落寞。長發遮住右臉,她的右臉比往常多了一片如幻光般的陰翳,朦朦朧朧,看不清晰。


    畫麵上,出現了一人、一蝙蝠的背影。


    鳳北與一頭蝙蝠,同樣盤腿而坐,望著這片死寂的世界。


    “我離開了,這個世界會如何。”


    鳳北問。


    蝙蝠翅膀抖了抖,笑嘻嘻回道:“大概是‘沉淪’吧,沒有了船長的船都是這樣的,習慣就好。”


    鳳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


    冰雪凍結了天地,鳳北裹著黑衣,肩膀上立著蝙蝠,途徑一輛輛生鏽破爛的汽車,走在廢墟街頭。


    她走了大半個世界,她想在這裏尋找幸存者。


    可惜,目之所及,皆是死亡。


    她為這裏帶來了“毀滅”。


    是她帶來的。


    她的雙眸晦暗無光。


    她一言不發,俯身拾起了一張被焚燒了大半的宣傳單。


    蝙蝠腦袋湊近,端詳片刻後,嗤笑一聲:


    “愚蠢的人類,居然相信用‘戒指’這種固化了‘禁錮’性質的玩意,去約束什麽婚姻,還美其名曰‘既是約束,也是承諾,相愛一生,鑄造永恒’,無聊也無趣。話說,別忘了咱們的約定,我救了你,你替我辦那件事,我們,該離開了。”


    鳳北攥緊了那張宣傳單。


    蝙蝠偷偷從屁股後摸出了一把小鏟子,警覺問:“你……想幹嘛?”


    鳳北轉過頭,前一秒還晦暗的眼睛,如今竟漸漸亮起,出現了異樣的光彩,她在蝙蝠麵前舉著傳單,如孩童般執著。


    “我,想要這個。”


    蝙蝠抓抓腦袋上的毛毛,為難道:“可是,我們該走了。”


    “我想要這個。”


    鳳北語氣堅決。


    猶豫再三,蝙蝠最後還是輕歎一聲,將鏟鏟塞回了屁股後麵,兩翅膀攤開:“行,隨你便吧,愛咋咋的。”


    鳳北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


    光團似乎記錄了鳳北在這個世界的一生。


    作為“黑夜女士”一生。


    這就是“記錄”。


    鄭修驚訝,隨著他戳破一個個光球,鳳北在這個世界的點點滴滴,也隨之映入所有人的眼簾中。


    ……


    鳳北拔下一根頭發,在指尖繾綣,繞成愁思。


    “你在幹什麽?”


    蝙蝠不解。


    “他曾告訴我,‘思念’,是一種力量。”


    蝙蝠心虛地移開目光,哼哼兩聲:“是啊,確實是,咳咳,誰說不是呢?話說你確定這句話是你那男人說的嗎?”


    鳳北好奇地反問:“不然呢?”


    “呃……沒什麽。所以,你想用‘思念’,去編織你想要的‘戒指’?這可是很高端的技術啊。”蝙蝠低著頭嘀嘀咕咕:“特別是‘思念’被拍碎之後……”


    “什麽拍碎?”鳳北沒有聽清,追問一句。


    “沒啥,你努力,加油喲!”


    粉紅小蝙蝠的翅膀生動形象地卷成了一個豎起大拇指的“爪勢”,不知是否真心地鼓勵道。


    ……


    倒塌的廢墟中,鳳北一巴掌,掌風如刀,夷平一切。


    她將壓在幸存者上方的廢墟清空後,發現裏麵竟然藏著一位婦人。


    婦人小腹異樣隆起,懷胎十月。


    一旁躺著一位男人的屍體,肢體殘缺。


    鳳北目光一凝,她忽然理解了,婦人是如何在這種情況下活下來。


    鳳北將婦人救出,婦人曆經大難,瘋瘋癲癲。


    下一幅畫麵,是鳳北從婦人的腹中,抱起一個血淋淋的嬰兒的畫麵。


    嬰兒咯咯笑著,伸手摸向鳳北的臉。


    鳳北怔怔地舉著新生的嬰兒,忽地,淚流滿麵。


    蝙蝠飛了幾圈,終於找到鳳北,落在鳳北的肩膀上。


    “你哭啥哭?”


    蝙蝠不理解。


    鳳北笑著搖搖頭,將嬰兒裹起,抱在懷裏:“沒什麽,我隻是忽然知道了,我該做些什麽。”


    “嗯?”


    “你不是說,沒有了船長的世界,最終隻有毀滅一途。這世界並沒有死,如果是因為我的到來,帶來了毀滅,那麽我將試著為這裏帶來新生。”


    蝙蝠歎息,搖搖頭:“你知道的,你這樣做是白費功夫。‘大災變’不僅局限於這裏,而是全海,全象限,我若找不到他,無一幸存。”


    “我明白。”低著頭的鳳北仿佛糾結著,但她很快舉著嬰兒,靠近蝙蝠:“可你忍心?”


    嬰兒不懂事,好奇地伸手,揪著蝙蝠的翅膀。


    “我忍心。”蝙蝠嫌棄地躲開:“別忘了我是誰。”


    鳳北微微一笑,又將嬰兒靠近了一些。


    “行行行!怕了你了!我最怕小屁孩了!當年那家夥的女兒都快把我煩死了!你愛耽擱就耽擱吧!反正都這樣了!”


    蝙蝠罵罵咧咧地飛走了。


    這是,黑夜女士的第一位信徒。


    ……


    鳳北在末日廢墟中找到了更多的幸存者。


    她一點點地打造神國。


    她沒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領航員”,找到了從前的記錄。


    憑借記錄,她花了二十年,打造出新的神國。


    在她的神國裏,一切都按照大乾的格局建造,她夢中的家,夢中的那張床,也原封不動地搬入府邸中。


    ……


    春天。


    鳳北親手在院子裏種下種子,施肥澆水。


    她微微一笑,拔下一縷青絲,藏入懷中。


    夏天。


    神國中模擬的朗朗炎日,喧囂蟬鳴。


    院子裏長滿了花苞,豔紅翠綠,蝴蝶飛舞。


    一人,一蝙蝠,安坐屋簷下,啖茶乘涼,好不逍遙。


    她又拔下一縷頭發。


    秋天。


    遍地金黃,楓葉起舞。


    庭前花開花路,天邊雲卷雲舒。


    她用小刀削了一張普通的弓,掛在牆壁上。


    她又拔下一縷頭發。


    冬天。


    白雪皚皚,鳳北坐在屋頂上,看著清澈的天空,漫天繁星,大雪飛揚,她微微一笑,又拔下了一縷頭發。


    ……


    凜冬方知春夏暖,花落庭前始歎秋。


    日子祥和而平靜,神國裏的子民越來越多。


    他們都在歌頌著黑夜女士的功績,她是世間的神。


    有那麽一瞬間,鳳北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家,她一點點地將思念編織起來,織成戒指,希望有那麽一天,她的丈夫能循著她留下的理,找到這裏,她能與他戴上這對婚戒。


    她的神國,成為了這個世界的樂園,即便世界瀕臨毀滅,她也創造出一方淨土。


    可有一天。


    神國內發生了一場叛亂。


    幾方廝殺。


    鳳北望著遍地屍骸,發現領頭者,竟是當年她親手接生的那位嬰兒。


    長大成人的青年,眼中早已沒了當初的純淨,隻有無盡的貪婪與可怕的猙獰。


    畫麵一時變得漆黑。


    隻餘蝙蝠的嗤笑,如同畫外音:


    “嗬~這就是人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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