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布棋局


    沒有人知道,少司令屠蘭龍心裏到底想什麽。包括縣長孟兵糧,也被他後來一連串的動作搞懵了。不過縣長孟兵糧相信,少司令屠蘭龍每一步棋,都是為將來準備的。


    五縣三川巡視完後,屠蘭龍又把自己關在了梅園。相比街道上的熱鬧和沸騰,梅園的空氣就有幾分冷清,抑或還有幾分壓抑。梅園進進出出的人,臉繃得一個比一個緊,誰都像是揣了沉甸甸的心事,走路的步子也一個比一個慌忙。


    副官騰雲飛是這些人中最忙的,從早上五點,他就腳步不停地奔波到了現在,大約十點鍾的時候,騰雲飛送走了這一天的第三批客人。這批客人有新提拔的暫7師副師長苟貴堂,有負責後勤供給的保障旅旅長薛培仁,還有幾個旅部長官,這些都是義父手下的老人手。屠蘭龍叫他們來,就一個目的,考驗他們的忠心和決心。還好,這些人都順利通過了屠蘭龍的考驗關。


    屠蘭龍到米糧城後,一直住在梅園後花園邊的客房裏,那兒離老司令屠翥誠的寢室近。兩天前,屠蘭龍突然衝副官騰雲飛說:“把指揮中心收拾一下,我要搬到前麵去。”


    指揮中心以前是老司令屠翥誠商議軍機或訓誡部下的地方,屠翥誠不幸遇難,這間坐落在梅園正中的大屋子便被鎖了起來,一個排的衛兵輪流看護著它。指揮中心有五間房子那麽大,稱得上一個小型會議室。屠翥誠活著的時候,11集團軍很多會議都是在這裏召開的。整間屋子用雕花屏風隔成了兩段,小的這邊用來辦公或處理軍務,相對寬暢的這邊,擺著長長的五條桌子,還有若幹椅子。剛才那一撥人,就坐在這裏。


    這一天來梅園的人突然發現,指揮中心正牆上懸掛的屠老司令的巨幅照片不見了。那張照片可是陪伴了他們十多年,取而代之的是蔣委員長那張威嚴的戎裝照。原來懸掛在屠老司令照片旁的兩幅字畫也換了。屠老司令原本寫的是:米糧自治,功在千秋。現在掛上的,是中山先生的“天下為公”和委員長的“親愛精誠”。這個變化雖然細小,但是對習慣了看著屠老司令照片聽屠老司令訓話的11集團軍長官們來說,內心的震動卻是不小。少司令才來米糧城一個多月,就能把屠老司令的像拿開,那麽……


    還有一個變化,少司令屠蘭龍這天訓話的時候,再也不提什麽地方自治,更不提屠老司令以前開口閉口必提的“本司令”,而是時時以蔣委員長的訓誡為最高指示。他訓了一上午的話,有一半,來自蔣委員長那兒。已經遠離蔣委員長好些年的11集團軍長官們,猛地聽到這樣的訓話,還有些不適應,感覺自己不在11集團軍的地盤上,而是被拉到了重慶。


    騰雲飛往外送客的時候,就有人悄聲嘀咕:“老司令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


    騰雲飛將這些話壓在心底,回到司令部戰時指揮中心,默默地整理好剛才被長官們弄亂了的桌椅。在副官騰雲飛眼裏,11集團軍這些團以上長官,是缺乏必要的訓誡的,更缺乏一種素質。少司令訓話的時候,居然敢有人在底下竊竊私語,更有甚者,到司令部來竟然連軍裝都不穿,這在24師,是不敢想象的。這要是在重慶或者閻長官那裏,怕是早被軍法處帶走了。


    擺好桌凳,騰雲飛並沒馬上進去向屠蘭龍報告,他站在委員長那張巨幅照片下,凝望了好久。少司令屠蘭龍讓他取下老司令照片時,他心裏也犯過疑惑,擔心這樣做會不會讓11集團軍的有些人不滿?屠蘭龍堅決地說:“把他取下吧,每次看見他,我心裏都難過。”騰雲飛明白,取下老司令的照片,讓委員長代之,並不是屠蘭龍麵對不了自己的義父,而是……


    而是什麽呢?騰雲飛腦子裏再次浮現出這些日子看到的一些畫麵。前天下午,他帶著參謀處幾位參謀去城南第六師池少田的地盤上。本來是想檢查第六師的戰備情況,結果進去後,被屋子裏的奇怪景象懵住了。誰能想得到,堂堂的第六師師長池少田,竟然叫了一屋子狐朋狗友在那兒賭錢。騰雲飛進去時,池少田正好贏了一把,大叫著讓輸家掏錢。其中有個輸了錢的是屠老司令以前的警衛連長,眼下是第六師下麵49旅旅長。他看見了騰雲飛,想提醒池少田,沒想讓池少田摑了一巴掌。


    “磨蹭娘個頭,輸了就掏!”騰雲飛還在吃驚,池少田的罵聲便到了。也就在這個時候,裏屋的簾子一挑,出來兩個細皮嫩肉的女人,軟嗲嗲地跑到池少田身邊,一條腿上坐一個,撒著讓人肉麻的嬌:“池爺,贏了這麽多啊,給花兒分一半。”


    池少田在叫花兒的臉上捏了一把,肥嘟嘟的臉上裂開幾道子淫笑:“當然要分,當然要分嘛。”說著,將幾個大洋塞進了花兒鼓脹的胸脯。


    這一幕看得騰雲飛心驚肉跳,如果換了平日,倒也罷了,國軍內部吃喝玩樂的場景並不少見,就算是在閻長官那兒,這也不算個啥事。沒了賭和抽兩個字,國軍打仗的興頭就刺激不起來。可這是在特別時期,且不說前幾天五峰嶺那邊還在響著激烈的槍炮聲,單是“崗本”兩個字,就足以讓11集團軍每個弟兄的神經高度緊張。何況,這些日子,少司令屠蘭龍晝夜不分地四處巡查,目的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這場惡戰?哪知道在王牌師第六師師部,竟還能看到如此醉生夢死的場麵!


    騰雲飛當時啥也沒說就掉頭出來了,一同跟著他的少校參謀遲大年咽不下這口氣,非要折身回去問池少田個所以然。騰雲飛拉住遲大年的手說:“兄弟,你能問出什麽,他敢這樣,就證明眼裏沒有少司令。區區你我,能把他奈何?”


    一幹人心事重重地回到梅園,遲大年仍舊火氣十足,吵嚷著要把此事報告上去。騰雲飛硬把他勸住了。騰雲飛不想再給屠蘭龍添亂,作為副官,他必須時時刻刻為少司令著想,包括什麽時候該讓他聽到什麽消息。類似的場景,騰雲飛還看到許多,這種混亂而不受約束的事,不隻發生在軍界,米糧城在屠老司令的治理下,看似盛世太平,實則也積病重重。


    是該動動手術了,騰雲飛這麽想著,將目光從委員長的照片上挪開。他掏出懷表看了看,整整衣裝,正了正軍帽,走進裏屋。


    屠蘭龍正在聚精會神地盯著一張地圖,騰雲飛進來的聲音都沒聽到。騰雲飛湊上前去,見屠蘭龍手中的筆已在地圖上畫了不少圈,特別是12師駐守的劉集還有亂石崗子,屠蘭龍畫了兩個重重的問號!


    “司令。”騰雲飛叫了一聲。


    “哦,是雲飛啊,人都送走了吧。”屠蘭龍並沒抬頭,目光仍就盯在地圖上。


    “送走了。”


    “好,你去把那兩個妹子帶來。”


    “司令。”騰雲飛又喚了一聲。


    屠蘭龍這才抬起目光,鄭重地望住騰雲飛:“有事?”


    “12師那邊,要不要過去一趟?”騰雲飛小心翼翼地道。


    屠蘭龍不說話了,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初春的梅園,樹已開始泛綠,窗前那棵老柿子樹,意外地吐出了幾個新芽,龐大的樹冠上,綠意已是顯顯的了。柿子樹旁邊的小花園,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已頑強地伸展了腰杆,開始生長。梅園因為有了這層綠意,忽然間變得生動起來。


    “譚師長已經來過兩趟了,再不見,怕是……”騰雲飛把話說了一半。


    屠蘭龍收回目光,像是在艱難地作著某種判斷。過了好長一會兒,他問:“72團還在亂石崗子?”


    “是。”


    “那個姓畢的呢,譚威銘把他放走了沒?”


    騰雲飛搖頭,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72團政委畢傳雲仍然被關在譚府,一個班的士兵輪流侍候著。


    “雲飛,你告訴我,姓譚的跟沈猛子到底在唱哪出?”


    “這……”騰雲飛猶豫了一下,道,“依雲飛看,譚師長是在作兩手準備,一是聯合沈猛子,隨時準備對崗本及日本的13師團予以反擊。另外……”


    “說下去!”


    “我揣摩著,對畢傳雲的收編政策,譚師長不是不動心,隻是時機不成熟。如果搞不好跟司令您的關係,譚師長恐怕……”


    “恐怕做什麽,真的投靠共產黨?”


    騰龍雲重重點了點頭。


    “那好,我倒要看看,他姓譚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司令!”


    “什麽也別說了,傳我的話,通往劉集的順清路還有石橋加強警戒,另外,你通知化天明,讓他抽一個團頂到石橋那邊去。”


    “司令……”騰雲飛仍然不甘心,他今天所以吞吞吐吐,就是想勸說屠蘭龍緩和一下跟譚威銘的關係。畢竟,傳言不可信,不能聽憑了傳言就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到譚威銘譚師長頭上。這些天他也四處搜羅了一些信息,老司令被害怕是另有隱情……


    “怎麽,連你也不聽指揮了?”屠蘭龍忽地放下臉。


    騰雲飛意識到自己太過多嘴,啪地一個立正:“是,我這就去新五師!”


    新五師師長化天明是個個性跟騰雲飛完全不同的人,以前在24師,他就以率真和敢作敢為而著稱。屠蘭龍特意把他從24師帶來並委以重任,就是看中他這一點。騰雲飛本來還想跟化天明合計一下,想讓化天明勸勸少司令,不要跟譚威銘鬧得太僵。惡戰在即,人為地把自家兄弟趕出去,不劃算。再者,譚威銘曾經救過他的命,當年朱家坡血戰,如果不是譚威銘,他的命早就丟在了孤嶺上。於公於私,他都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少司令跟譚師長搞好關係。哪知他的話剛一出口,化天明就火了:“磨嘰個屁,要是換了我,早把姓譚的綁了!”


    “他又沒犯什麽事,捆他做什麽?”騰雲飛看不慣化天明盛氣淩人的樣子,再怎麽說,譚威銘也比他資格老。加上又是老司令的人,應該受到必要的尊重。


    “沒犯什麽事,你怎麽知道?難道他犯了事,還要跑來告訴你?”化天明嘲謔了一句,就丟下騰雲飛,忙他的事去了。半小時後,新五師第182團朝順清路和石橋方向開去。騰雲飛這才意識到,譚威銘被孤立的局麵,怕是很難改變了。


    誰知182團開過去還沒一小時,石橋那邊就傳來令人恐慌的消息,182團跟12師負責石橋警戒的73團起了衝突。騰雲飛傳達的命令是,182團開過去後,隻負責順清路和石橋南端的警戒,不得越過石橋,更不得跟負責石橋警戒的73團有任何摩擦。同樣的命令他已派另一名參謀傳達到了73團。哪知182團團長範子義是個比化天明還要操蛋的人,仗著有化天明這張牌,範子義眼裏很少能容下別人,特別是對11集團軍的老人手,範子義一個也瞧不起。心想他是跟著少司令一起來的,理所當然就比別人牛一點兒。他帶著182團到了順清路,一看順清路長不過五裏,寬不過百米,包括兩邊的學堂、藥店還有商鋪,頂多放一個連值勤就夠了。可他有一個團,他這個團比別的團還多出三個營,是到米糧城後從別人手裏接管的。不由地,範子義就將目光投向了百米開外的石橋。石橋多壯觀呀,它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橫架在女兒河的分支穀河上。這座拱橋少說也有二百年曆史了吧,可在範子義眼裏,它就像是昨天才修的,是少司令帶著他們這班人修的。因此,他對這座青石壘成的拱橋就格外有感情,覺得自己怎麽也該在它上麵走一走,不走就好像顯不出他是少司令的人。


    於是,範子義吆喝了一聲,他的警衛連立刻簇擁到了身邊。範子義的警衛連是很有特色的,連長大騾子是他表弟,連副小狗子是他的妻弟,裏麵的人多一半跟他有著關係,就算沒關係,這些年在他的熏陶下,也一律拿他當老大了。範子義認為,警衛警衛,就是敢把命給你的人。如果沒點實質性的關係,怕是很難有人心甘情願把命給你。於是,他將原來當班長的大騾子連提幾級,做了連長,將原來給他跑腿的小狗子派到下麵一個連裏鍛煉了幾個月,迅速提拔起來,做連副。再者,包括新五師師長化天明在內,一般情況下出行,也就帶那麽幾個人,最多一個班。範子義卻不一樣,走哪兒,他的警衛連都是必帶的。


    大騾子、小狗子一左一右護著他,後麵跟著近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上了石橋。


    這時候太陽正好直直地照在石橋上,春日的暖陽照得石橋格外生動,照得石橋下麵的水也碧波連連。身披暖陽的範子義這一天還特意穿上了那件新發的黃呢子軍服,腳上穿著一雙繳獲來的馬靴,走在橋上的姿勢比少司令屠蘭龍還要威風。


    範子義踩上橋頭的那一瞬,橋這邊的73團團長朱大泉一雙怒眼就瞪住了他,等範子義耀武揚威地跨上拱橋頂時,朱大泉的手就摸到了槍上。他身邊的弟兄們個個也是不怕事的,一看團座要掏槍,弟兄們的槍先嘩嘩地端了起來。朱大泉擺擺手,示意弟兄們不要亂來,一切聽他的。這個時候範子義如果停下腳步,流血事件也不會發生,可惜範子義太牛了,他怎麽會停下呢?他甚至指著橋頭這邊的朱大泉,衝大騾子幾個說:“你們看看,他們像不像縮頭烏龜?”


    “像,像極了。”大騾子咧著肥厚的嘴唇笑道。


    隨著,拱橋上爆出一片哄笑。


    朱大泉再次提醒手下的弟兄,如果範子義他們不鬧事,73團一定要以禮相待。


    可惜,範子義太讓人失望了。這一天的範子義,也許是讓橋北邊那一大片棗園還有棗園後邊那密密的居民區吸引了。範子義喜歡人多的地方,人多才熱鬧嘛,再說了,都知道米糧城是出美女的地方,範子義到米糧城這麽些日子了,還沒跟城裏的丫頭媳婦說上話。師座化天明盯他盯得緊,就怕他在少司令眼皮子底下犯出什麽醜事。現在好,隻要把橋北邊這片轄區弄到自己手裏,就再也不愁沒人陪他說話了。師座化天明的目光再長,也伸不到這裏。範子義心花怒放,就好像美夢立馬就要成真了似的,腳步還沒邁下橋頭,就霸道地衝朱大泉他們說:“奉司令部命令,182團前來接管石橋。”


    朱大泉禮貌地衝範子義敬了禮,道:“長官部命令,182團隻能在橋那邊,這邊的宋家園由我73團負責警戒。”


    “這是哪個長官部命令的,我怎麽沒聽到?”範子義傲慢地說。


    朱大泉見他口氣不好,謹慎道:“是司令部參謀處剛剛下達的命令,要不,範兄再請示請示?”


    “請示個鳥!”範子義重重地踩了一腳石橋,往朱大泉麵前一站,“要請示你回去請示你們譚師長,我可沒時間。”說完,衝大騾子幾個一揮手:“來啊,把前麵那道欄杆拆了,挪到宋家園那邊去。”


    “你敢!”朱大泉一步跨到欄杆前,手握兩把短槍,毫不示弱地盯住範子義。


    “喲嘿,啥時候尿褲子的也敢充英雄了?”範子義一邊擺弄著他手裏那把毛瑟槍,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


    這句惹惱了朱大泉。俗話說,罵人不揭短,11集團軍的弟兄們都知道,朱大泉曾經是個特別膽小的人,第一次上戰場,槍還沒響,就嚇得尿了褲子,是他哥哥一腳把他踹出了戰壕。不過那時他十五歲不到,換了現在,怕是一個團的敵人包圍了他,他也能笑出聲來。不過尿褲子這件事,還是成了他的恥辱,隻要誰跟他提這事,他一準兒跟誰急!


    “放你娘的屁,你是不是大煙抽多了?”朱大泉也是嘴上不饒人,他知道範子義除了愛女人外,還愛大煙,如果不是化天明,他怕是早就抽死了。


    “我幹你姥姥!”範子義一聽還有人敢跟他頂嘴,而且揭他短,便猛地往前一步,拿槍逼住了朱大泉。


    朱大泉嗬嗬一笑,來文的不行,那就來武的吧。眼睛一擠,目光一動,還沒等範子義再耍出什麽威風,就聽見弟兄們劈裏叭啦一陣,大騾子幾個就被放倒了。後麵跟來的士兵想動手,朱大泉的雙槍朝天一響:“哪個不想要命,就衝73團來,姥姥的,老子的手正悶得慌!”說著,又衝石橋那邊打出了兩槍。這兩槍一響,隱蔽在石橋四周的弟兄們瞬間就跳了出來。範子義的警衛連被包圍在中間,這中間警衛連有個不要命的真就開了槍,一槍打在73團一個弟兄的肩膀上。這下麻煩大了,朱大泉眉毛一橫:“姥姥的,敢衝我73團下手,弟兄們,一個不剩給我拿下!”


    朱大泉畢竟還是有些理智,如果他不說拿下,而說幹掉這夥狗日的,範子義和他的警衛連,怕是真就會倒在73團的槍口下。等副官騰雲飛聽到消息,範子義已被五花大綁,捆在了橋頭上。他的上百個警衛兵,也被挨個兒吊在了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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