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曉,生活在劉集的人們剛剛從噩夢中醒來,黃花岡那邊的炮聲就又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宮田摧毀了馮家屲那道脆弱的防線,將夫子廟黃燦留給了竹野,要他務必於今日解決,將這股可惡的中國部隊全部殲滅在那座破廟裏。自己率部連夜直驅劉集,離天亮還有一個小時,宮田看到了自己的愛將崗本。


    “喲西,崗本君辛苦了。”宮田從戰馬上下來,笑眯眯地看著崗本。


    崗本筆挺地給宮田施了日軍軍禮:“司令官辛苦。”


    一行人將宮田恭迎進崗本臨時設立的指揮所,宮田的目光掃了一圈,盯在崗本身邊的翻譯官任天行身上。


    “和田君,近來可好?”宮田的聲音怪怪的,聽著讓人發毛。


    任天行媚態十足地哈腰道:“多謝司令官惦記,和田在崗本中將這裏過得很好。”


    宮田鼻子一哼:“和田君是否忘了一件事?”


    “這……”任天行不明就裏,不敢貿然接話,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等宮田往下問。


    “和田君可是貴人多忘事,我記得,你曾經向我保證,三日之內必讓屠蘭龍人頭落地,這事現在辦得怎麽樣了?”


    一句話驚起任天行一身冷汗,他抹著汗道:“和田不才,和田讓司令官失望了。”


    “和田君,中國有句古話,軍中無戲言。我和崗本君天天等你好消息呢,是不是,崗本君?”


    崗本立馬道:“哈咿,我也天天催和田君呢!”


    本來熱鬧的場麵,讓宮田這麽一問,氣氛驟然緊張,任天行沒想到宮田一來,就找他興師問罪,像是亂了方寸。不過他畢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跟日本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他沉住氣,偷偷拿眼掃了掃身邊,發現並沒有誰在摸槍,心裏一鬆,涎起笑臉道:“屠蘭龍大大的狡猾,表麵上裝作不抵抗,內部,卻加強了警戒。我的人摸進去好幾次,都無法接近梅園。司令官,梅園的警戒實在是太厲害了,眼下整個米糧城,都被屠蘭龍箍成了鐵籠子。”


    “是嗎?”宮田也不生氣,溫和地笑了笑,就在任天行暗暗慶幸時,宮田突然道:“和田君這麽說,好像我帝國軍隊無計可施了,那好,我送和田君一件禮物。”宮田猛地轉身,衝外麵叫道:“把她們帶進來!”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山崎帶進來的,居然是那天白健江在劉家寨子救走的五位姑娘,個頭最高的林建英走在最前麵,她已被日本鬼子折磨得脫了相,頭發亂披著,胸口大敞,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在流血。其他四位,也跟林建英差不多。五位姑娘全都被反剪著手,一根粗麻繩將她們連在一起,兩名黑鷹小分隊隊員目光凶狠地瞪住她們。宮田喝了一聲抬起頭來,有兩個姑娘抬得慢了點,黑鷹隊員的槍把子便搗在了她們的肚子上。


    任天行躲了幾下目光,他像是不願意看到這一幕。在崗本幾個哇哇的興奮聲中,宮田將林建英推搡到任天行麵前。


    “和田君,這個女人叫林建英,她可是屠蘭龍眼裏的紅人,怎麽樣,和田君有沒有興趣?”


    任天行接連往後退縮幾步,臉色驟然一變,抖著聲音說:“和田不敢,和田這就去執行任務。”


    “慢!”宮田好像知道任天行要躲,一聲喝住了他,不過他也沒逼任天行做什麽,他隻是試探一下任天行。調侃得差不多了,宮田正色道:“我命令你,三天之內把他們的家人抓來,我要讓他們說出十八洞。還有,師範學校有個叫曾夫子的,這人有點意思,我想見見他,和田君可否幫忙?”


    “哈咿!”任天行學崗本那樣,給宮田司令官敬了一個軍禮,又怕宮田不滿意,緊跟著道,“和田願為天皇效忠。”


    “喲西。”宮田看著任天行屈尊奴婢的樣子,斂起臉上的殺氣,往前邁了一步,拍拍任天行的肩膀說:“你的好好幹,大日本皇軍虧待不了你。”


    任天行應聲走後,宮田一招手,山崎幾個便湊上前來。


    “派人跟著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心效忠天皇!”


    山崎應了一聲,快步退出去,一陣嘀咕後,就有兩個黑影緊隨任天行而去。


    上午10時20分,鬼子的炮火炸得黃花岡硝煙四起,在五輛坦克如同猛獸般噴著火舌瘋狂地撲向黃花岡上的國軍將士時,西壩子戲園子,一條腿的老唐正跟一位神秘人物悄聲低語。此人老唐並不認識,隻知道他是馬班主手下那個娥兒的表舅,老唐也跟著娥兒喚他表舅。


    表舅是五分鍾前娥兒從戲園子後門領進來的,領進來後,娥兒跟另一位姑娘就到後門放哨去了,前門由馬班主把著。戲園子早就關了門,開不下去,人們讓槍炮聲嚇得膽戰心驚,哪還有心思來戲園子。屠蘭龍一開始還天天過問一次,說隻要炮火不炸到西壩子,就要讓馬家班唱下去。這些日子,他被鬼子的炮火搞得焦頭爛額,早也顧不上戲園子了,戲園子正好成了老唐跟表舅說悄悄話的地方。


    “烏鴉送來情報,要組織立刻負責轉移五位姑娘的家人,千萬不能讓他們落入鬼子手中。”


    “五位姑娘不是讓白健江和狗剩他們救出去了嗎,怎麽?”老唐驚詫道。


    表舅歎了一聲:“說來話長,不錯,白健江是把她們救了出去,可惜她們逃出大沙溝後,迷了路,又讓山崎的小分隊抓了回去。目前五位姑娘都在宮田手上,宮田想拿她們做誘餌,逼她們的家人就範,給小鬼子當奸細。”


    “狗娘養的宮田,他做白日夢!”老唐憤憤道。


    “光說牢騷話不頂用,目前戰局複雜,形勢隨時都在變,宮田對米糧城誌在必得。據可靠情報,屠蘭龍的夫人、女兒還有老丈人全落到了日本人手裏,上級組織正在全力營救,我們要作最壞的打算,一旦營救失敗,屠蘭龍很可能會繳械投降,這樣一來,抗日的重任就落到了你和老虎身上。上級同時命令,要你和老虎全力做好第六師的策反工作,盡最大可能將池師長解救出來,同時要緊緊抓住章國振。26師王國團那邊,由別的同誌去做,進展情況我會隨時通知你,聽明白了沒?”


    老唐重重點了下頭,道:“聽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烏鴉讓我問問你,那個曾夫子,可靠不,必要時可以把他吸收進來。”


    “這個……我還把握不住,我跟他接觸過幾次,但這人書念得多了,說話老是沒個正形,再者,我也怕他關鍵時刻靠不住。”


    “那就再觀察一陣,不過對他的安全,你們一定要負責,烏鴉說,鬼子也注意到了他,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他。”


    老唐心裏騰一聲,小鬼子瞅的真準啊,米糧城的頭麵人物,小鬼子全打聽到了。


    表舅又交代了幾句,急著告辭,老唐緊緊抓住表舅的手:“請轉告烏鴉,讓他多保重。”


    表舅走後,老唐換了件衣裳,提起鳥籠子,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從戲園子走了出來。四下望了望,不見有啥異常,嘴裏打個口哨,一輛黃包車就跑了過來。老唐跳上車子,衝車夫低語:“去見老虎。”


    縣長孟兵糧剛剛送走一撥客人,是新上任的商會丁會長還有聚豐糧店的瞿掌櫃他們,看見老唐,孟兵糧一愣,旋即打著哈哈道:“是老唐啊,不在戲園子裏喝你的茶,跑我這兒做什麽?”


    老唐抖抖手裏的鳥籠:“小八哥鬧脾氣,非要吵著我遛它,這不,遛來遛去,就遛到你的縣衙來了。”


    “那好啊,快進屋,我也想養隻鳥,正好跟你討教討教。”


    兩人故意扯著嗓子,說笑著朝孟兵糧的辦公室走去。剛進屋,孟兵糧就神色緊張地問:“又有行動?”


    老唐將表舅的指示重複了一遍,孟兵糧沉吟片刻,心事凝重地道:“轉移這五家人不難,難的是曾夫子,這是頭騾子,不拴韁繩,他鬧,拴了韁繩,他也鬧。”


    “我也這麽想呢,要不想個法子,把他支出米糧城?”


    “這辦法行不通,一則夫子不會聽你和我的,上午他還帶人到我這兒鬧呢,要自衛團過石橋,打鬼子去。二來,把他打發出去我更不放心,小鬼子真要是盯上他,他就跑不出米糧。”


    “哪咋辦?”老唐犯了愁。


    “辦法隻有一個,把他塞到少司令身邊,這事我來做。時了,你剛才說的策反一事,我看要慎重。對少司令,我們絕不能失去信心。”


    “問題是……”


    “組織擔憂得沒錯,但我堅信,蘭龍絕不會繳械投降,就算夫人和女兒落到鬼子手裏,他也照樣會跟鬼子幹。我們得給他時間,讓他自己戰勝自己。”


    “組織上讓我們做好兩手準備,第六師這邊到底怎麽辦?”老唐似乎對屠蘭龍缺乏信心,但他對策反第六師更沒信心。


    “六師這邊千萬不能去,章國振雖然對少司令有意見,但策反之計,在他身上決然行不通。這人脾氣古怪,你要跟他提策反,一準兒會弄巧成拙。”


    老唐點頭。


    孟兵糧說得沒錯,憑他對章國振的了解,也堅信章國振不會在這個時候倒戈。他可能會打鬼子,但決不可能隨意地投奔誰。“主義”兩個字,不是在誰身上都靈的,組織在這方麵,辦法往往簡單了些。就跟山上的畢傳雲一樣,老是想著用某個主義去說服別人,其實真正的軍人眼裏隻有兩個字——敵人。老唐雖不是軍人,但他從老司令屠翥誠身上,已深刻地領會到了這點。


    談到26師,孟兵糧覺得倒可以一試,不過他還是擔心表舅他們能不能把握好分寸,眼下打鬼子是頭等大事,切不可因“策反”兩個字,激發起新的矛盾。11集團軍這幫人,腦子裏隻有屠翥誠,什麽共產黨、國民黨,他們全聽不進去。這也是屠蘭龍舉棋不定的另一原因。甭看屠蘭龍現在掌著帥印,真要調動起來,怕也沒那麽靈,王國團在梅園一怒而去,就是最明顯的例子。換了老司令,他敢?


    兩人合計完,老唐起身告辭,孟兵糧突然又問:“老鼠那邊呢,有沒有新消息?”


    老唐麵色陰鬱地搖頭,聲音低沉道:“兩天沒接到他的消息了,看來,四姑娘被俘,傷他傷得太重。”


    “你帶信過去,讓他們盡快摸清四姑娘關押的地址,一定要把四姑娘營救出來。”


    “是!”


    “還有,小鬼子已到了眼前,黑鷹的小分隊隨時都可能混進城,你要讓娥兒她們多加小心,那可是個好姑娘,我們再也不能出差錯了。”


    一句話得,老唐心事又重了。當初他要是果斷點,從侯四那兒找個借口把周老實兩口子弄到城內,四姑娘小蛾就不會落入鬼子手中。


    黃花岡上的槍炮聲越發密集,鬼子在坦克和大炮的掩護下,開始向國軍陣地發起攻擊。12師的弟兄們殊死抵抗,他們用山炮和擲彈筒對付鬼子的坦克,居然擊中了兩輛。看著鬼子的機槍手從坦克上滾下來,像一個火球似的在地上亂滾,炮營弟兄們臉上露出了激動的笑。擊毀的雖然隻有兩輛坦克,但卻極大地鼓舞了士氣。在弟兄們瘋狂的呐喊聲中,又有一輛坦克被山後的火炮擊中,鬼子的進攻遭到了有效的阻擊。


    可是很快,指揮官板田大佐改變了策略,新出現的15輛坦克排成五個方陣,一二方陣朝126旅陣地撲去,三四方陣衝鍾北山的158旅撲來,另一個方陣,斜刺裏撲向侯四的117團。侯四這邊沒有炮,117團本來打得不錯,但在坦克的淫威下,火力很快被壓住了,不少弟兄倒下去,又有不少弟兄衝出來,敵我雙方的戰鬥進入白熱化狀態。


    鍾北山一看鬼子變了陣形,壓過來的坦克比剛才多出一倍,心裏暗叫不好。他再次跑到第五炮營那兒,衝營長說:“炮分三組,對準鬼子的坦克,要緊緊封鎖住小樹林前麵那條線,不能讓鬼子越過來!”第五炮營早已打得眼睛發紅,按照鍾北山的命令,迅速調整了防線,朝鬼子的坦克一陣猛轟。又有兩輛坦克被擊中,蹲在甲板上的日軍連人帶槍飛上了天。鍾北山連著叫了兩聲好,就朝擲彈筒那一組跑去。


    第五炮營連著打了二十多分鍾,掀起了一個小高潮,鬼子進攻的步子放慢,已經越過太平湖的日軍步兵又退縮了回去。鍾北山剛要指揮炮營衝太平湖放一陣子猛炮,日軍的重型山炮就到了,就架在太平湖邊,這下,該第五炮營叫苦了。


    太平湖邊的日軍重炮聚齊了炮彈,朝第五炮營陣地狂轟濫炸,一時,雙方陷入混戰,打得難舍難分。日軍的火力畢竟要比第五炮營強,打了還不到十分鍾,第五炮營就頂不住了,四門山炮啞了,老司令屠翥誠研製的重山炮也被炸毀兩門,十多個炮兵倒在了血泊中。擲彈筒這邊更慘,似乎眨眼間,一半的彈筒手不在了。


    陣地上黃土飛揚,彈坑遍布,幾名受傷的炮兵因為來不及往下抬,在第二輪轟炸中,都被泥土掩埋了。


    鬼子抓住這機會,開始往上攻,十多輛坦克掩護著螞蟻一般的步兵,朝158旅陣地撲來。鍾北山知道,一場肉搏戰就要開始了。


    幾乎同時,譚威銘帶領的警衛團和新組建的敢死隊在敵人後方也就是老鷹嘴跟宮田的大部隊幹上了。譚威銘知道,這一仗,說啥也該他登場了。他將12師的指揮權交給副師長莊國雄,同時向12師下了自己作為師長的最後一道命令:“12師各長官,上至師長下至連長,必須衝鋒在前,頂在鬼子炮火最前沿。師長戰死,副師長代之,旅長戰死,副旅長代之,直到12師全師以身殉職!”


    下完這道命令,譚威銘親自率領剩下的兩支隊伍,衝鬼子後麵去了。


    以不到兩個團的兵力跟宮田的大部隊拚,無異於飛蛾撲火,譚威銘別無選擇。既然小鬼子鐵定了心想拿下劉集,那他隻有豁出去。他唯一期望的,就是自己的死能喚醒迷途中的屠蘭龍,那樣,12師弟兄的血就可以少流,劉集或許還有一保。


    誰知宮田早就料到了這一手,未等譚威銘他們插到老鷹嘴北麵的獅子嶺,獅子嶺便已是炮火連天了。


    宮田也知道,獅子嶺是雙方必爭之地,譚威銘如果控製了獅子嶺,進而就會占領東側的那個小山頭,山下那片遼闊的溝穀,也就在譚威銘的控製中。這樣一來,宮田大部隊跟崗本的連線自然就斷了,他帶來的人馬就被腰斬成三截。如果屠蘭龍這時候出手,後果將不堪設想。


    好在宮田準備充分,他投入到黃花岡和馬鞍坡的兵力,還不到一半,他就怕譚威銘不出來,譚威銘隻要一出來,宮田就有辦法讓他回不去。


    “把第五聯隊派上去,一個聯隊對付姓譚的,夠給他麵子吧?”宮田笑吟吟地對前線指揮官說。


    說完,他扔下花枝子,到臨時搭建的司令部找四姑娘小蛾去了。


    宮田已決定,劉集到手後,讓四姑娘小蛾演一場戲,這場戲必須演好。血戰又一次激起宮田的獸欲,大片大片的血刺激了他,槍聲、炮聲還有人的叫喊聲,令他熱血沸騰,他的精力簡直旺盛極了。演戲之前,他忽然想當著倉野正雄的麵,再次嚐一嚐這個倔強的女人的味道。


    “是的,我該嚐一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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