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峰果然整治了一桌大餐,雞鴨魚肉,但凡古城搜羅得到的菜色,擺了滿滿一桌子,很有點僧少粥多撐死僧的感覺。


    季棠棠要拿錢給他,嶽峰隻是不要:“窮家富路,你一直在路上,留著自己用吧。”


    季棠棠不答應:“嶽峰,我錢夠的。”


    嶽峰笑了笑:“你能有多少?無非是你爸媽留給你的那些,你要真的百萬豪富,早就進出包車星級酒店了吧?你這麽坐吃山空隻出不進的,能省就省點吧。”


    他都這麽說了,再推辭顯得特見外,季棠棠隻好把錢收回來:“讓你說的我這麽可憐,好像接下來,我就該沿街討飯了。”


    晚飯時,毛哥讓小米和石頭關了店門,大家一起圍桌而坐,隻有神棍抱著一桶全家桶蹲在遠處的小馬紮上——看起來,經過艱苦卓絕的談判,神棍終於爭取到了全家桶的福利,但同時也遭到了毛哥的打擊報複:隻能蹲小馬紮,不得入席。


    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神棍的好心情,他得意洋洋地一邊擠著番茄醬一邊高聲唱歌:“烤雞翅膀,我喜歡吃,我喜歡吃呀,烤雞翅膀……”


    相比較他的獨樂樂,這邊人雖多,氣氛卻沉悶,嶽峰並不提擺這桌酒的真實緣由,隻說是為了十三雁的事,這一陣子大家都受了不少罪出了不少力,擺桌酒,算是犒勞。


    這實在是個傷感的序曲,小米先繃不住,碰杯的時候眼淚啪嗒啪嗒的掉,石頭拿袖子擦擦眼睛,問毛哥:“老板娘死了,這客棧開不長了吧?”


    毛哥點頭:“雁子這房子是租的,看租期還有一個來月,接下來我也不幫她續了,這風月就做到這吧,你們倆也別擔心,我跟峰子談過,多給你們幾個月的錢,你們年紀還小,總能找到地方做的。”


    然後又轉頭看嶽峰:“雁子的東西我們拾掇拾掇,她身後沒人了,你挑幾樣留個紀念,剩下的,看小米和石頭要不要吧。”


    這話題,越說越叫人難受,季棠棠忽然想起紅樓夢裏《飛鳥各投林》那首曲子,裏頭說: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用不了多久,這個叫風月的客棧就不存在了,在這裏打工的人,曾在這裏落腳的嶽峰、毛哥還有自己,還有曾經發生在風月的故事,就會像是被大風刮散的沙子一樣,不知道會被吹到哪裏去。


    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幹淨。


    毛哥給每個人杯子裏都斟上酒:“這杯敬雁子的,雁子沒過到三十歲,這輩子受罪的時候多,享福的時候少,雁子是個好女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遇到對的男人。下輩子投好胎,走好路,找個好男人,夫妻倆和和美美的,來,幹了。”


    每個人都舉杯,白酒入口澀的很,小米先嗆開了,嶽峰看著小米說了句:“女孩子都少喝點。”


    小米固執地搖頭:“雁子姐對我挺好的,這敬的酒不能短了。”


    季棠棠坐在邊上,沉默著小口抿著杯子裏的酒,酒桌上的話題跟她無關,她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不過這樣也好,沒人硬要勸她酒,她靜靜聽著嶽峰和毛哥講十三雁的事情,頭一次知道原來十三雁年少失足,一個人偷偷去黑診所刮胎傷了身體,從此不能生育,家裏容不下她,她年紀輕輕就開始流浪,饑一頓飽一頓,曾經半是為了生計跟了一個渣男好幾年,那人後來轉手把她給賣了,賣給湘西某個縣的黑社會頭頭,閻老七。


    那時候,嶽峰和毛哥他們認識不久,跟著光頭的自駕車一起去湘西,晚上在野地裏起篝火紮營喝酒,喝完酒回帳篷,才發現自己的帳篷裏躲了個女人。


    十三雁給嶽峰跪下,流著淚求他救救自己,嶽峰當時也沒轍,出去找毛哥他們商量,還沒把事情交代清楚,閻老七帶人牽著狗追到了,沒費多少功夫,就把十三雁給拖了出來。


    閻老七是個仔細人,看到嶽峰他們是外地的,怕他們來頭大,沒難為他們,隻是凶了他們幾句,轉頭就拿十三雁出氣,當著嶽峰他們的麵拿棍子抽她胳膊,使的狠勁,一棍子下去就把十三雁的胳膊給打折了。


    十三雁也硬氣,被打折了胳膊不哭也不叫,咬的嘴唇都爛了,隻是抬起頭看嶽峰,嶽峰拳頭攥了又攥,到底沒忍住,一腳就把閻老七給踹飛了。


    說到這時,毛哥看著嶽峰笑:“雁子也真識人,她怎麽就知道你心軟?說實在的,那時候她求我或者求光頭,我們都未必會動。”


    嶽峰敬毛哥酒:“我那時候衝動,帶累你們了,光頭被狗給咬了一口還幫我跟閻老七那幫人死磕,不過後來足足三個月沒理我。”


    小米和石頭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全然沒想到平日裏那個風情萬種的老板娘還有這段心酸往事,石頭問嶽峰:“峰子哥,那後來呢,閻老七沒找你麻煩?”


    毛哥笑起來:“怎麽不找啊,他當著人家手下的麵打了閻老七,還把人家女人給帶跑了,是你的話,你忍得下這口氣?而且都是在路上跑的,托七托八,想找到峰子很容易的。閻老七後來找到人給峰子帶話,要麽交人,要麽交錢,開口要五萬,後來有中間人在裏頭說和,峰子出了一萬,是吧?”


    嶽峰淡淡一笑:“挺久之前的事了。”


    毛哥歎氣:“也難怪雁子喜歡你,你背後為她做了不少事的。”


    就這麽邊喝邊聊,小米先有了醉意,緊接著是石頭,昏昏沉沉朝桌上一趴就睡著了,毛哥說話開始大舌頭,眼瞅著就差一頭栽倒了,一直心癢癢的神棍擠過來,舉著可樂要跟季棠棠碰杯:“小棠子,我能不能給你做個專訪啊?”


    季棠棠笑:“你要訪什麽?”


    “鬼上身那事啊,”神棍討好地笑,“你是第一當事人啊,我老早想找你作采訪來著,就是找不到你,跟老毛子說吧,他又罵我多事,好不容易等他喝醉了,小棠子,做個專訪行不?我會把你寫到我書裏的,用一大章寫。”


    季棠棠不說話,伸手拿過桌上起了蓋兒的一瓶白酒,挑釁似的擺到神棍麵前,毛哥一張臉紅的跟大蝦似的,看著神棍嘿嘿直笑。


    “我我我……我不行……”神棍咽了一口唾沫,“我一杯倒……”


    “那隨便你,”季棠棠聳聳肩,“為了學術研究,總得付出點代價的,你自己選。”


    對於神棍來說,學術研究永遠是第一位的,他抱起酒瓶子嗅了嗅,倒進肚子裏之前又跟季棠棠確認了一次:“專訪啊?”


    季棠棠給他吃定心丸:“專訪。”


    神棍放心了,一仰頭咕嚕咕嚕開始喝,咕嚕咕嚕到一半時,撲通一聲就栽過去了。


    季棠棠嚇了一跳,“一杯倒”隻是耳聞,直覺是誇張的說法,完全沒想到真的會有人現身說法,想想覺得好笑,還擔心神棍是裝的,俯下身去推他:“哎,哎,真醉了?”


    神棍不耐煩地哼哼了兩聲,還舔了舔嘴上的番茄醬。


    季棠棠樂了,問嶽峰:“神棍的酒量真的這麽差嗎?”


    等了半天,不見嶽峰回答,回頭一看,不覺都愣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嶽峰已經醉了。


    剛剛還是那麽熱鬧的場合,現在忽然就冷清下來了,季棠棠呆呆看著嶽峰,心想:到底是千裏搭長蓬,沒有不散的宴席。


    ————————————————————


    嶽峰其實沒有完全醉倒,他頭暈暈的,有點難受,就枕著胳膊趴下了,季棠棠問他話的時候,他聽到了,沒有立刻答她,等難受勁兒過了想說話的時候,才發覺周圍安靜的有點嚇人,忽然就反應過來:棠棠以為我醉了。


    這麽想的時候,心裏有點空落,又有點釋然:這樣最好了吧?不然跟她兩兩相對,要說些什麽呢?該交代的都交代了,不該交代的說了也是廢話。那就這樣了吧,她走了,一切也就都結束了,生活會回到以前的軌跡上,那扇通往血腥的、詭異的、無法理解的事情的門,也就徹底向他關上了。


    他聽到輕輕的上樓的聲音,過了一會,又是下樓的聲音,下樓的聲音重了許多,她應該帶著行李下來了,緊接著,她就在他麵前停下來了,似乎一直在盯著他瞧。


    嶽峰忽然就很希望季棠棠已經發現了他在裝醉。


    但是她沒有,末了,她隻是輕聲說了一句:“嶽峰我走了啊。”


    隻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說的他眼淚都快下來了,酒勁終於上來,太陽穴突突的疼,他聽到了關門聲。


    關門聲很輕,心裏突然就空了一塊,他繼續趴著,似乎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自己確實是醉了,腦子越來越清醒,能清晰分辨出幾個人的呼吸,哪一個滯重,哪一個輕柔。


    但是沒有她的了,她從他們的世界裏,離開了。


    想清楚這一點,心裏堵的異常難受,嶽峰撐著桌麵抬起頭,看到桌上幾瓶剩的白酒,想也不想,抓起一瓶就往碗裏倒,一瓶倒不滿,擱下了又去拿另一瓶。


    毛哥在對麵叫他:“哎。”


    嶽峰嚇了一跳,他愣愣看了毛哥一會,忽然就憤怒了:“你裝醉啊。”


    毛哥很平靜:“你不也一樣。”


    嶽峰被他噎的說不出話來,恨恨看了他一陣子,忽然覺得麵前這個人討厭到無以複加,他把麵前的酒瓶子一推:“懶得跟你說,我睡覺去。”


    說著起身就走,毛哥在背後喊他:“哎,峰子。”


    嶽峰心裏的火突突的,就想借地兒撒出來:“你妹的,又怎麽了?”


    “你要真舍不得,去送送她吧,反正以後也見不著了,送一送不妨事的。我也不知道這丫頭到底幹什麽的,不過看起來,她這種一個人到處漂的日子還會過很久——這麽晚了,去車站這段路,就別讓她一個人走了吧。”


    嶽峰胸膛劇烈起伏著,末了齒縫裏迸出幾個字:“老子沒舍不得!”


    毛哥沒理睬他,起身收拾桌上的背叛狼藉,碗碟碰撞之間,慢吞吞說了一句:“這又不是跟誰打賭,舍得舍不得,你自己知道,既然沒舍不得,就上樓睡覺去唄,發什麽橫呢。”


    ————————————————————


    季棠棠原本是打算直接去車站的,但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夏城門口。


    還沒有到半夜,正是酒吧生意最好的時候,燈火通明,人影憧憧,有音樂慢慢飄出來,是日本電影《人證》的插曲,《草帽歌》。


    傷感的歌曲,有很多客人沉默著動容,但卻絲毫妨礙不到另一些人的買醉狂歡,你的悲傷,在另一些人看來,無非塵埃草芥。


    葉連成靠窗坐著,身邊挨著一位麵容姣好的年輕女孩。


    季棠棠的目光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奇怪的是,心情居然沒有起伏,像是一汪安靜的通透的水。


    她低頭點著了一支煙,就在街對麵的暗影裏坐下,看著對麵的葉連成,就像看著框框裏的電影默片。


    季棠棠嫻熟地吐出煙圈,有好幾次,故意讓葉連成的臉罩在煙圈裏,煙圈擴大了便模糊開,像是終將模糊的記憶,能在古城遇到葉連成,她到底還是心懷感激的。


    再給自己一支煙的時間,看著他,想想以前的事情,然後離開。


    煙抽到一半時,那頭忽然起了爭執,葉連成憤怒地推翻那女孩剛端過來的托盤,也不知道究竟灑了些什麽東西,那女孩在葉連成麵前站了很久,忽然一轉身就離開了。


    季棠棠看的有些發愣,煙頭上積了一截煙灰都沒有發覺。


    不一會兒,那女孩從夏城出來了,伸手揉著眼睛似乎是在擦眼淚,又過了一會似乎是手機響了,她一邊接起一邊往這頭僻靜的地方走。


    走到近前才發現地上還坐了個人,身邊有個大包,應該是來旅遊的,那女孩看了她一眼,稍微轉過身去,對著手機說話。


    季棠棠聽到她聲音有點哽:“沒事,沒事,我沒要哭。真的,過兩天回學校,輔導員問起,幫我搪塞一下啊。”


    也不知道那頭說了什麽,她有點吞吞吐吐:“阿成心情不好,昨天古城出了點事,聽說是人命案,我中午到的,子華說阿成一直不吃東西……我還想著我勸他肯定吃……沒事,心裏有點難受,沒什麽……”


    “我沒一直遷就他啊……我知道,那我就是喜歡他啊,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姐妹,為我好,我現在就是……控製不住……”


    季棠棠的唇角露出一絲微笑。


    多麽熟悉而又幸福的場景啊,這女孩應該還是大學生吧,身後有一堆寢室的好姐妹為她出謀劃策,她喜歡上了不靠譜的男人,有人鼓勵她勇敢追求,有人潑她冷水讓她盡早回頭……


    多像當初的場景啊,當時,葉連成剛剛追求她的時候,寢室的姐妹們是怎麽說來著?


    “小夏,一定要抓住啊,英俊又多金,將來我要做你伴娘的!”


    “小夏,帥的一般都花心,我覺得吧,皮相不重要,關鍵是內在,要老實、靠得住。你看美女一般都不跟帥哥在一塊,咱小夏是美女吧,將來估計不配帥哥,跟葉連成不合適,不合適……”


    ……


    那女孩打完了電話,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正想重新回去,季棠棠叫她:“哎,姑娘,你過來。”


    那女孩嚇了一跳,回頭看季棠棠,見她指間夾著煙,心裏先生出了三分警惕,季棠棠笑了笑:“出什麽事了?”


    “關你什麽事啊?”


    季棠棠並不生氣,她看著窗戶裏的葉連成:“吵架了吧,為了什麽,說不定我能幫你啊。”


    那女孩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明顯愣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裏多了幾分遲疑:“你……認識阿成?”


    “挺熟的,不過,都是過去的事了。”季棠棠彈了彈煙灰,“要不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說不定,我能給你支招的。”


    那女孩還是猶豫著不說話,間或用忐忑的目光打量著她,季棠棠一點也不著急,她很有耐心地把一支煙抽完,在台階上把煙蒂掐滅,台階上留下一個黑色的圓圈,低頭一吹就淡了很多。


    “也……也沒什麽事。”那女孩終於避重就輕地開口了,“就是……出了點事,阿成一直不吃東西,怕他餓壞了,一直逼他吃,他發火來著……”


    “哦。”季棠棠嗯了一聲,“那真是太不懂事了,這世上那麽多人填不飽肚子呢,讓他吃東西,居然還發火。”


    “不是不是,他是心情不好。”那女孩趕緊為葉連成說話,“他挺煩的,我還在邊上叨叨……”


    季棠棠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你跟他什麽關係?你是他女朋友?”


    那女孩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不是……,算是朋友吧,我不是他那種……女朋友。”


    季棠棠哦了一聲:“了解。”


    那女孩訥訥的,也不知該說什麽,頓了頓想走,季棠棠又開口了:“你想讓他吃東西是吧,那你得拿他愛吃的東西給他。”


    那女孩點頭:“都是愛吃的啊,牛排、茄汁魚,還有卡布奇諾。”


    季棠棠笑起來:“我的意思是,也可以試試他從前愛吃的啊。”


    她讓那女孩幫她看著包,自己去街頭的小賣店,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袋瓜子,小包的恰恰香瓜子。


    那女孩瞪大了眼睛:“阿成喜歡吃瓜子?”


    季棠棠沒吭聲,她坐到台階上,從包裏翻了紙巾出來,抽出兩張幹淨的墊在地上,撕開袋子的口,倒了一堆在手上,開始剝瓜子,剝好的瓜子米兒堆在一起,瓜子殼堆另一張紙上,那女孩忍不住又問她:“他喜歡吃剝好的瓜子?”


    季棠棠嗯了一聲:“坐下跟我一起剝吧。”


    大半夜的,跟一個奇怪的說不清來曆的女孩一起剝瓜子……


    那女孩怎麽想怎麽覺得怪異,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不要了,我先回去吧。”


    季棠棠沒看她:“那隨便你,你回去了,他照樣還是不吃東西的。”


    那女孩沒吭聲,過了一會,她小心翼翼地挨著季棠棠坐下來,也從袋子裏倒了一小堆瓜子在手上。


    季棠棠很專注地剝著瓜子,食指和拇指的指肚很快摁地生疼,有時候手指的力量實在剝不開,隻好放到牙齒中間先磕一下。


    葉連成喜不喜歡吃瓜子她是不知道,但是她自己,是真的很喜歡吃瓜子,也真的很討厭剝瓜子。


    那時候,都是葉連成剝給她吃,剝著剝著就向她訴苦:“手真的疼哎,小夏,買那種一包一包剝好的吧,也不貴多少。”


    “那種不好吃啊,”她可憐兮兮看葉連成,“我就喜歡吃這種的啊,做人家男朋友,就得能忍,我看好你的。”


    葉連成內牛滿麵。


    他剝了一陣子,又問她:“小夏,你不是一輩子都喜歡吃瓜子吧,那我給你剝的瓜子殼,不得堆成一座富士山了?”


    她想了想,露出鬼子一樣的奸笑:“所噶。”


    葉連成感歎:“這年頭,討個老婆不容易啊,你看得會多少技能啊。”


    她給他畫大餅:“堅持!下次我也剝給你吃的。”


    葉連成絕倒:“得了吧你,這話你說八百遍了都……”


    季棠棠笑起來,當初給葉連成畫的大餅,現在終於和麵下鍋了,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吧,記憶中,她好像是遇到了葉連成之後才開始愛吃瓜子的,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吃過——這個習慣,到底是她的,還是因為葉連成而養成的?


    ……


    那女孩捧著一紙包剝好的瓜子,自己也覺得好笑:“好傻的樣子哦。”


    季棠棠吩咐她:“就說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別說是遇到了我教的。”


    那女孩俏皮的笑:“我知道。”


    頓了頓她神秘兮兮靠近季棠棠:“其實,我猜到了,你應該是他以前的哪個女朋友吧?”


    季棠棠點頭:“還真讓你猜對了。”


    那女孩有點悵然:“我覺得你挺好的啊,你這樣的都跟他長久不了,唉……”


    她往夏城走,走到後半程,步伐又輕快起來,到底是年輕的女孩子,即使感覺挫敗,也能很快鼓起勇氣,和繼續爭取的信心。


    那個框框裏,她看到葉連成打開了那個紙包。


    淚水毫無征兆的突然間奪眶而出,季棠棠拿手擦了擦眼淚,輕聲說了一句:“阿成我走了啊。”


    ————————————————————


    到車站時是淩晨三點鍾,這裏應該沒有夜班車,整個車站黑qq的,像是趴蹲在黑暗裏的龐然大物,看大門的老頭打著嗬欠不讓她進:“最早去昆明的一班車五點半,至少五點車站才開門,你到時候再來吧。”


    季棠棠很有耐心地求他:“大爺,你看都半夜了,我也沒地方去,你就開個門讓我進去唄,我在裏頭打個瞌睡也就天亮了,不會違反規定讓你難做的。”


    說到這時,自己都詫異於自己的刻意委曲求全和低姿態,似乎在路上走的久了,就更加習慣於陪著笑說軟話,越來越不在乎別人的生硬和盛氣淩人,硬碰硬有什麽好處呢,適當地放低身段,彎彎膝蓋,能得多少方便就得多少吧。


    老頭看了她一會,似乎對這種漂亮的城市女孩子對他這個鄉下看門的小老頭如此好聲好氣很是受用,想了想取了叮呤當啷一串鑰匙:“那你到大廳睡會吧,五點鍾就能往裏放人了。”


    大廳裏黑洞洞的,老頭幫她開了一盞小壁燈,電壓不穩,黃色的幽暗燈光一閃一閃的,隻能照亮就近的一排位置,季棠棠謝過老頭,自己從包裏把裹好的睡袋取出來,權當是枕頭,挨著椅子就躺下了,老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出去了,關上大門時,季棠棠聽到他低聲嘀咕:“像民工一樣睡覺……”


    季棠棠差點笑出聲來,她閉著眼睛想:民工也好,富豪也好,睡著了也就是身下墊著那一塊地方,能睡得安穩,就都挺舒服的。


    ————————————————————


    嶽峰比季棠棠先到車站,看門的老頭對被他擾了清夢非常不滿,玻璃窗推開一小口,很凶地吼他:“五點!五點才開門!”


    嶽峰隻好悻悻地離開,路上越想越蹊蹺:這丫頭不去車站,哪去了呢?半夜在古城溜達?去找葉連成了?還是去後山那間小破屋了?


    總之,他是沒找到,眼看著天就要亮了,心裏終於開始慌了:可能是走岔了吧,那還是去車站蹲守比較靠譜點。


    再次趕到車站,五點過十幾分,車站的門開著,早點的攤頭陸續出攤,幾個趕早班車的在攤頭前指指點點:“拿個茶雞蛋……兩根油條……有包子不?肉餡的不?”


    嶽峰直接進的大廳,一眼就看到季棠棠躺著睡覺,大廳裏還坐了稀稀落落十來個人,都在打著瞌睡。


    找了大半夜,真找到了,反而邁不開步子了,嶽峰突然就覺得跑來送行也是一件很傻的事,他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過來,就在這當兒,季棠棠突然騰的一下就坐起來了。


    毫不誇張,騰的一下,好像是相機上閃光裝置的忽然彈起,嶽峰沒提防,嚇的一顆心砰砰跳,他看到季棠棠茫然地坐了一會,緊接著就站起來,慌亂地理著頭發,從身上往下拍什麽東西,最後甚至坐到座位上,把鞋子脫下來,口朝下磕了又磕。


    嶽峰茫然:她這是……幹嘛?


    季棠棠原地站了一會,好像發現了什麽,匆匆把睡袋塞進包裏,拎起了就走到車站裏的牆報布告欄邊。


    那裏貼著一張雲南省的地圖和一張中國地圖,嶽峰走近了些,看到她伸出手,在地圖的西北位置移動著丈量,最後停在了一個方位。


    隔著太遠看不真切,嶽峰大致記住了位置。


    就在這時,進站口的門開了,有個女的持著大喇叭出來喊:“昆明昆明,早班車昆明,憑票上車,沒票的先上車後補票,保證有座,保證有座……”


    大廳裏候著的人多半是趕這班車的,聞言拎起行李就往進站口跑,外頭還有豆漿稀粥喝了一半的,拎著包就往站裏衝,相比較而言,季棠棠相當沉得住氣,直到入站口都快沒人了,她才背起包往進站口走,走兩步還若有所思地回頭望望地圖,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回頭的時候,忽然就看見了嶽峰。


    季棠棠愣了一下,然後下意識伸手朝嶽峰擺了擺,嶽峰也朝她招了招手,正想上前去,那個持喇叭的女人急了:“哎,這姑娘,你走不走,再遲沒座位了。”


    這話一下子就把嶽峰釘在原地了,季棠棠衝他笑了笑,說了句話。


    看口型,似乎在說:“別送了。”


    大廳裏一下子冷清下來,隻剩下打著嗬欠的保潔工拎著掃帚簸箕開始上工,嶽峰沉默了一下,走到那副地圖邊,依著剛才記住的方位,伸手出去比了比。


    大致是在甘肅北部,已經靠近新疆,很多熟悉的地名,嘉峪關、酒泉、安西、敦煌,嶽峰輕輕歎了口氣,隴北他是去過幾次的,大片的戈壁,地圖上看寸長的位置,現實中是望不到邊的廣袤,現在是冬天,那裏最低溫度應該得有零下二十度吧。


    看來,到了昆明之後,季棠棠會往北走,否則她剛剛看的,就應該是雲南省地圖而非中國地圖。


    隻是,隴北很大,具體,她會去哪個城市呢?


    嶽峰站了一會,忽然想起了什麽,一回頭看到保潔工快清掃到季棠棠剛剛睡的位置了,忙趕過去:“先別掃!”


    在保潔工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嶽峰慢慢蹲了下去。


    地上,覆蓋著厚薄不均勻的一層沙子,沙粒有些粗,的確是戈壁沙漠的風格,聯想到她剛剛一直在身上拍打,難道拍打的就是這些沙子?其它的座位都幹幹淨淨,隻有她待的位置有沙子,不應該是睡前沾上的,看起來,倒像是她曾在睡夢中,去過什麽地方——這一點固然匪夷所思,但之前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情,不都讓人費解嗎?


    保潔工不耐煩地拿掃帚往地上頓了頓:“哎,哎,還讓不讓人掃了?”


    嶽峰說了句“不好意思”,又折回到那副地圖麵前,想了一會之後,確定了一個位置。


    敦煌。


    隴北固然是戈壁沙漠的地形,但是說到典型的沙丘沙漠,敦煌占了兩個,一個是市內的鳴沙山,那是著名的星級景點,管理上比較完善,聯想到季棠棠一貫的去處,似乎另一個的可能性更大些。


    地圖上沒有標這個點。


    距離玉門關以西75公裏,大片的雅丹地貌,麵積約400平方公裏,北部直連新疆羅布泊,內裏無數風沙蝕刻的岩體,據說入夜時大風刮過,會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聲,當地人稱之為雅丹魔鬼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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