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棠棠說:“我要考慮一下。”


    說完了她就沒有再理石嘉信了,一個人抿一杯普洱茶,一小口一小口的,眼神也在飄,若有所思的模樣,其實她實在沒什麽可考慮的,某種程度上講,石嘉信跟她說的也就是她所希望的:這麽難得碰到一個八萬大山出來的人物,這麽難得他要同她合作,合作多好啊,她可以時不時地詐到點有用的信息,比她一個人想破了腦瓜子都不得要領要好的多了是吧。


    但是不能答應的太爽快,太爽快了他可能會有疑心,架子還是要端一端的。


    石嘉信耐著性子等她考慮,他覺得季棠棠這個人有點不可捉摸,尤其是她對他的很多事情居然了如指掌形同親見,讓他真的有點不寒而栗,但撇開這些,他覺得兩人還是具備合作的基礎的,甚至,他多少有點欣賞季棠棠冷靜理智的態度,能理智就好,理智的人知道去思考得失、利益還有值得與否,好過歇斯底裏為了狗屁不如的門戶之見動刀動槍鬧得雞飛狗跳家宅不寧。


    不過,對於季棠棠,他還是有著好奇心的。


    言談中,她顯然知道自己是盛秦兩家結合的產物——秦家對她的態度到底是怎麽樣的呢?她是再好不過的煉鬼鈴的人選了,秦家居然能忍住不下手而且讓她動用鬼爪?從初見到現在,她好像一直都是一個人,盛清屏怎麽會放她一個人到處出來亂走呢?他沒見過她用路鈴,倒是親眼看見盛影死在鬼爪之下,那這是不是說明,她更偏秦家人一點,是在為秦家人做事?


    如果不是為了尤思,跟這個盛夏,可能還是對頭,但尤思一旦出事……


    什麽盛家秦家,兩家結怨的時候,他石嘉信還不知道在哪呢,憑什麽一生一世為遠的找不著邊的仇怨殉葬?


    想到尤思,石嘉信心頭有點煩躁,抬頭看季棠棠時,她還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也不知出於什麽心理,石嘉信突然冒出一句:“你有想過回八萬大山嗎?”


    季棠棠心裏震了一下,她轉頭看石嘉信:“我能回去嗎?”


    石嘉信想了想,有些不確定:“應該沒關係吧……畢竟當年殺人的是你媽媽,又不是你,我想……”


    季棠棠愣了一下:“我媽媽殺過人?”


    石嘉信有點驚訝:“你不知道?”


    短暫的靜默,石嘉信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有點尷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不知道這事,我多嘴了。”


    季棠棠一顆心猛跳,但是話還是說的很到位:“這也不奇怪啊,有哪個做媽的,會把女兒叫到身邊告訴她自己殺過人啊對吧。不過,我媽媽是吩咐過我,讓我不要再回八萬大山,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麽原因,現在聽你說起來,可能跟這事也有關係。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你給我說說吧。”


    石嘉信籲了一口氣,他先還怕季棠棠對這事忌諱,沒想到她倒挺看的開的,給她說說也好,方便拉近兩人的距離:“當年……呃,那個時候,盛家的女人都住在溶洞裏,溶洞外圍是石家人住的寨子,你媽媽決定私奔……決定跟你爸爸走,後來聽說,她應該是半夜跑的,溶洞的入口是個盛家的老嬤嬤守著,我想你媽媽當時應該是驚動了老嬤嬤,爭執之下,可能失手就……”


    季棠棠打斷他:“那個老嬤嬤是怎麽死的?”


    “枕頭……悶死的。”


    季棠棠哦了一聲,過了片刻,她忽然就覺得好笑而憤怒:“那他媽還叫失手嗎?”


    石嘉信被她脫口而出的粗話嚇了一跳,這當然不是失手,他說是“失手”無非顧及季棠棠的麵子往盛清屏的臉上貼金而已——事實上,過了這麽多年,知曉內情的人提起此事時還是餘怒未消,這可能也是盛清屏無法回頭的原因:有些出逃的盛家女人,不堪外頭的各種壓力還是回來了,盛家也大度的重新接納,但對於盛清屏,回來了估計也逃不過家法的懲治,倘若盛家人堅持母債女償……


    季棠棠也想到這一節了:“我要是回去了,也就當個替死鬼了是吧?”


    石嘉信想了想:“我相信盛家人還是講道理的,你和你媽媽畢竟是兩個人,她做的錯事,不能記到你頭上。但是你手上又添了盛影這一筆……”


    他清了清嗓子:“當然我也難辭其咎……不過新仇舊恨,到底也還是……不要回去的好。”


    季棠棠沒吭聲,她一仰頭就把茶杯裏的茶喝完了,茶壺拎起了又倒滿,咕嚕又是一飲而盡,倒到第三杯時,茶壺快見底,怎麽倒都倒不出來,季棠棠煩躁極了,拎起茶壺就往地上砸。


    砸完了,一地細瓷濕茶,季棠棠反倒平靜了,她對石嘉信說:“你把錢給結了,茶壺給賠了,明晚上,這個點,還在這見。”


    說完了轉身就走,石嘉信坐著不動,直到她快走到門口了,才問了她一句:“所以,我的提議,你是答應了是吧?”


    季棠棠身子僵了一下,但她沒理他了,隻是狠狠掀開簾子,用的力太大,居然扯落了一根,珠子嘩啦啦落到地上,有幾顆還彈了幾彈。


    石嘉信笑了笑,心裏說:我就當你答應了。


    ————————————————————


    季棠棠一路都在疾走,心裏頭憋著一團火,過馬路時險些被車給撞著,也不知是怎麽回到地下小旅館的,越看這幾平米的小房間越覺得逼仄,手邊摸著電視遙控機,撳了開關,電視上又是滿屏的雪花,她終於找著了發泄的對象,衝到麵前朝著電視殼就是一巴掌:“你tmd也犯賤!”


    這一巴掌居然打出奇跡來了,電視屏幕跳了兩下,正常了。


    季棠棠嚇了一跳,往後頭插線處一瞧才反應過來先前應該是有線電視線鬆了,讓她這麽一打反而打回原位了。


    封閉的小房間裏有了電視的噪音就像是有了點活氣,季棠棠愣愣坐在床上開始調頻道,一共七個頻道,挑完了又從頭開始,看著影像一頁頁地換,像是玩不費頭腦的遊戲,或許是有了先前秦守成的事兒打底,對盛清屏也殺過人的事,反而不是那麽難接受了,但心裏頭涼涼的,覺得生活總是要跟她開玩笑一樣,季棠棠比之盛夏,所有的東西都改頭換麵,至少留一兩處真實的吧,想不到每個人都有遮遮掩掩的另一麵,每個人都有秘密。


    正想著,忽然反應過來,趕緊摁回剛剛跳過去的頻道,果然是夜新聞頻道,屏幕上是新聞現場,燈光閃爍的高速路,一輛大客車,車主正在接受采訪,操一口外地口音,表述起來很是誇張:“就看見一輛車翻在那塊頭,就是那塊頭,靠近一看還有一輛,把我給嘿的嘞……”


    季棠棠的心砰砰跳起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過什麽關鍵環節,看畫麵背景,警車的車燈閃爍,有穿白大褂的匆匆而過,新聞畫外音起:“這是本市今年第一起特大車禍,車禍原因有關方麵還在調查中,傷者已送往醫院觀察……”


    這傷者指的應該就是嶽峰了吧,畢竟另一輛車上的“傷者”是沒什麽送院觀察的必要了,季棠棠還注意到從頭到尾,新聞對另一輛車上發生的凶案隻字未提,想來還在春節期間,不想透露太多給民眾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季棠棠趕緊從包裏掏出紙筆,記下了夜新聞熱線的電話,決定明天找個公共電話,就說自己是傷者的朋友,要問問送的哪個醫院,今晚上相信“有關單位”一定是忙做一團,去了反而壞事。


    這些堪堪忙完,已經快淩晨一點了,季棠棠把睡袋在床上攤開,鑽進去躺下,身子骨終於鬆下來,卻怎麽也睡不著——老話說“先睡心,後睡眠”,心亂如麻,怎麽也合不上眼,翻來覆去幾趟之後,摸黑從包裏掏出了風鈴和鬼爪。


    嶽峰叮囑過她不要胡思亂想,但怎麽可能呢?


    原來,這是秦家的鬼爪。


    盛家化解怨氣,怎麽會用秦家的鬼爪呢?是盛清屏欺騙了她,還是說,母親留給她的那封信,已經被動過手腳了?


    轉而又想到自己一直是在秦家人的監視之下——那麽用鬼爪殺人,很可能是秦家人事先設計好的,她一直在做的,根本也不是在化解怨氣,而是秦家人希望她做的事。


    秦家人的目的是什麽呢?


    怪了,到了這層,反而不憤怒了,也不難過了,相反的,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淒涼況味:還能怎麽樣呢,蠢也蠢了,發生了也發生了,該殺的,不該殺的,她也都殺了,被人牽著鼻子走,也走到這一步了,黑暗中,季棠棠盯著房間的門發呆:要是有警察破門而入該多好啊,都抓起來算了,一窩端得了,秦家的、盛家的、石家的,還有她自己,都判個死刑,刷刷刷一梭子掃過去,世界都清靜了。


    就這麽胡思亂想,翻來覆去,到淩晨三點鍾,終於受不了,三下兩下從睡袋裏爬出來,穿好衣服圍好圍巾帶好手電出門,管它的,她要去找嶽峰去了。


    ————————————————————


    先找到公用電話亭打電話,那頭倒挺熱情,說是送的市立一院,具體病室不知道,季棠棠心說這倒不是問題,大不了一間間打聽。


    真正的問題是她事先沒預料到的,沒出租車了。


    這裏不是上海北京這樣的不夜城,夜間運行的出租車特少,到了後半夜簡直就是罕見了,季棠棠在大街上凍了半天,也沒見過一輛車,無奈之下發了狠,決定直接走過去,幸好臨街口的機關單位有門房值夜的,大致問了方向之後籠著頭縮著脖子出發,權當是鍛煉身體了。


    悶頭走了幾公裏之後才發覺不對,她好像拐錯了方向,進了一條髒破的小街,街裏頭還有一道一道延伸進去的小巷,有點像是上海的老式裏弄,季棠棠在小街上打著電筒亂掃了一下,正準備原路退出去,忽然心裏一動,又往前走了一段,手電打在入口處的牌子上。


    昌裏路。


    這不就是石嘉信提過的那條路嗎?


    季棠棠咬了咬嘴唇,朝小巷裏探了探頭,正猶豫著是不是再朝裏走走,裏頭忽然就傳來腳步聲和人聲了,近了點時,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麻煩了啊師傅,你看這麽晚了真不好意思……”


    那師傅倒挺有氣的:“知道麻煩了還半夜來找!不開門你還就不走了!什麽人這是……”


    那女人登時就來氣了:“哎哎,開鎖本來就是你工作,再說了,老娘不是多付你錢了嘛,有錢了還堵不住你嘴呢!”


    這聲音聽著耳熟,語氣也熟,人到近前時,季棠棠往邊上讓了讓,抬眼看時,這女的一頭金毛,儼然就是她在旅館水房裏遇到的那個。


    半夜巷子口有人亂轉悠,本身也挺打眼,那女人瞅了季棠棠一眼,不過沒認出她來,翻了個白眼也就過去了。


    季棠棠想了想,繼續朝巷子裏走,半夜三更的,其它屋子都滅燈了,隻一間還亮著,季棠棠估摸著這就是那女人住的地方了,她走到窗口,貼著玻璃朝裏看了看,桌子凳子組合櫃,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正看著呢,身後腳步聲響,那女的送完人又回來了,看到季棠棠在門口東張西望的,她很是警覺:“幹嘛呢你,想偷東西啊?”


    季棠棠看看她,又看看這屋子,不知道為什麽,她有強烈的直覺:她覺得這間屋子,一定就是石嘉信說的那間尤思待著的屋子!


    那女的見她不回答,心裏頭更是犯起了嘀咕,不過又不覺得她像是很有殺傷力,索性背對著她開門,門開了一個小縫趕緊擠進去,反手正要關門,忽然砰一聲,季棠棠單手把門給拍住了。


    那女的急了:“想幹什麽呀你,搶劫啊,老娘一巴掌扇死你信不信?”


    季棠棠笑嘻嘻的:“你屋子,不隻你一個人住吧,還有個房間是不是?”


    “關你什麽事啊,有八個房間也不關你事啊。”


    季棠棠一點都不生氣,她從口袋裏抽出一張一百塊錢:“咱們在那個小旅館見過,我也住那的,那裏髒的很,沒法住,讓我住一晚行不行?”


    那女的愣了一下,看了眼紅色的鈔票,語氣緩和點了,但是並沒有見錢眼開的意思:“你有這錢,去找旅館住唄,我這又不開旅館。再說了,過兩小時天就亮了,開什麽玩笑呢你?”


    季棠棠又抽一張出來:“兩百,住一晚,行是不行,你說句話吧。我又不住你那間,再說了,你這屋裏又沒什麽值錢的東西,我能把你桌子扛了跑了?兩小時,你賺兩百,劃算不劃算?你要不放心,你這晚上不睡覺唄,天亮我就走,怎麽樣?”


    那女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門打開了,順勢把兩張錢抽走,對著屋裏的燈看了又看,季棠棠問起怎麽稱呼,她答了聲:“大美。”


    驗鈔完畢,她帶著季棠棠去另一間屋子,其實就是一間屋子隔開的,空間特別小,一張床一個梳妝台,還有一個無紡布做的簡易衣櫃,一進屋,季棠棠就打了個哆嗦,她問大美:“你不覺得這屋特別冷嗎?”


    大美愛理不理的:“冬天當然冷了,你南方人吧,不知道咱這冷啊,我跟你講啊,沒暖氣的,也沒空調,你自己要住的。”


    說完了扭著屁股轉身就走,季棠棠看梳妝鏡裏她的背影扭啊扭的,突然就樂了,怎麽說你也賺了錢了,還甩臉色給人看,至於嘛?


    她在床上坐下來,順手拿過床頭一張相框照片看,裏麵的女人她見過的,死在盛影手下的那個——照片裏頭卷發紅唇,金色眼影,風塵之氣盡顯,想起當時照麵時,她倒是鉛華洗盡素麵朝天的,這也是石嘉信吩咐的嗎?為了她的形象更像尤思靠攏?


    大美是做小姐的,那這個女人想必也是同樣的職業了,石嘉信選她,應該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畢竟她們更容易被錢收買去做一些事情,而且,真的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想著報警去找吧?大美打電話的時候不是說了麽:“報個屁警啊,報警我怎麽說啊,說有個做雞的姐們不見了?你怕公安不知道我是做雞的是嗎?”


    連同住一處的都不去找,還有誰會出頭呢?嫖客?


    季棠棠苦笑,她抽開梳妝台的抽屜,裏頭亂起八糟放了很多東西,口紅,衛生巾、粉餅、黑絲、刀片、掛著頭發的卷發梳子,還有包吃了一半的餅幹,看得出也是個生活無序的,正想把抽屜關上,忽然停了一下,然後伸手進去,在抽屜的角落裏摸出兩樣東西。


    火柴和白蠟燭。


    季棠棠的腦子裏突然就閃過一個念頭,她抬起頭,看著梳妝台鏡子裏的自己。


    這個法子,她在古城時試過的,那時沒有成功,反而被雁子姐上了身,很是出了一陣亂子,但是現在,應該不一樣了,那時候她還菜鳥的很,也沒有什麽能力,但是現在,應該是時機成熟了吧。


    季棠棠猶豫了一回,走到門口,把門給關上,順手把燈也給滅了,大美坐在客廳裏塗腳趾甲油,聽到動靜,抬頭朝這裏看了看,嘀咕了句:“又搞什麽幺蛾子。”


    季棠棠在梳妝台前坐下,劃著火柴梗子點著了蠟燭,光焰躍動,鏡子裏自己的臉忽明忽暗的,她用刀片小心地在掌心裏劃了一道,盡管動作很輕,還是疼的噓氣,等掌心泛出血珠時,她把手掌貼在鏡麵上,以鏡子裏燭焰的位置為中心,劃了一個圓。


    沒有借助任何的工具,但像是有什麽在冥冥中做指引,這個圓畫的特別正,季棠棠心裏有點底了,她看著鏡子裏的燭焰,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你在這裏,這屋裏特別冷,我媽媽告訴過我,當你覺得身邊忽然異常的冷,那是有鬼魂在升起。”


    死一樣的靜默,燭焰突然亂飄,像是馬上要熄滅,鏡子裏影影綽綽,慢慢浮現出一個人的麵目,但是始終沒有恢複成人的全貌——那是個被化屍鈴化了一半的女人,身子的另一半,血混著皮肉,像是正在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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