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城已經連續幾天掛出停業的牌子,慕名遠道而來的遊客大為失望,很是不死心地趴著玻璃向裏頭張望,然後悻悻走人,上一撥是這樣,下一撥還是這樣,像是不同的人演一場相同的戲。


    夏城的斜對麵是幢三層小樓,一樓被一個台灣人租掉,做紋身生意,四壁掛著各種各樣奇異的圖案模子,店裏的兩夥計長的粗壯,常年精赤著上身,都紋的大花臂,乍一看像是黑社會的堂口,二樓三樓是家庭旅館,三樓是頂層,視野好,光照也足,圍欄一圈種滿了花花草草,三月一到,開的分外茂盛喜慶,中間還起了個玻璃頂的屋子,沒事時搬個藤椅,泡杯茶,吹著徐徐涼風,閑看古城風物,分外愜意。


    十多天之前,秦守業包下了整個頂層,一行十幾個人,占著一層樓,白天晚上都無聲無息,弄得旅館老板的心慌慌的,經常探頭上來看看到底有沒有人。


    玻璃頂屋子前頭,立了個大的三腳架,上頭裝了個長焦單反,最長能拉到400mm,很大塊頭,看起來特專業,當初架起來的時候,旅館老板就很羨慕:“老板是搞攝影的吧?”


    當時秦守業眼睛湊著取景器目鏡,三腳架的懸台一轉,對準了夏城二樓打開的那扇窗戶,鏡頭拉近,對焦,看到閔子華驚嚇過甚的蒼白的臉。


    他笑了笑,回答老板:“是啊,拍點風物照。”


    近距離觀察,這玩意比望遠鏡來的管用,古城的每一個季節都吸引大批前來采風的攝友,但凡視野好的高處,都架著□□短炮,這一杆並不起眼。


    又過了兩天,快傍晚的時候,鏡頭撲捉到一個憔悴的女孩,哭的太多,眼窩下頭都是青黑色的,秦守業很感慨,覺得女孩兒怪可憐的,真是不忍心看下去了——於是他坐回藤椅裏,一點點掰壓實的普洱茶餅,衝開了慢慢品,咂摸了又咂摸,然後給秦守成也倒了一杯:“嚐嚐看,雲南的茶,是怪不錯的。”


    秦守成狠狠把杯子推開,熱水濺出來,在玻璃桌麵上留了一串水珠子。


    秦守業心裏冷笑,嘴上卻並不說破:事已經做了,何必又擺這副臉出來?就好像當年,設計了盛清屏,完事之後又痛苦悔恨,老二就是這點上不了台麵,又想當□□又想立牌坊,怪不得隻能做讓人擺弄的、跑東跑西的、衝鋒陷陣的。


    那天之後一連幾天,夏城沒什麽新動靜,公安頭兩天調查的勤,現在也不怎麽往這跑了,被凶殺攪的人心惶惶的古城好像一夜之間平靜下來,平靜的讓人有些壓抑。


    秦守成是日漸暴躁,像個馬上要燃到芯的爆竹,他們帶來的一幹人也多少有些嘀咕懷疑,隻有秦守業最為沉得住氣,他有一種直覺:眼前的平靜隻是暫時的,很快,也許就在下一刻,攪動著的風暴就要來臨了。


    不過沒想到的是,這風暴還沒來,自己家裏,倒是出了不小不大的事端。


    電話是老婆姚蘭打來的,聲音慌慌的,秦守業聽到一半就火了:“怎麽就無緣無故不見了?那麽大一個人,你都看不住嗎?”


    姚蘭本來沒哭的,讓他一吼眼淚就收不住了:“怎麽就無緣無故不見了,問你自己啊,那天苗苗想離婚,你不會順著她說啊,吼的苗苗晚上出去亂走,回來之後一直哭,後來回婆家,我還以為沒事了,誰知道前兩天喝醉了被人送回來,苗苗以前可是從來不去這種烏七八糟的地方的!現在人不見了,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一頭撞死在你前頭!咱們這個家,就這麽散了算了!”


    秦守業氣的太陽穴突突跳,家裏有這麽個耍橫撒潑的婆娘,也真是不讓男人省心,他強自平了平氣:“小鄭那邊說什麽了?”


    “說個屁!他媽的連個屁都沒放!這叫什麽人家,我看苗苗就是死在外頭了他們都不會問事的!”


    姚蘭一提起鄭家就來火,髒話都上了,平日裏端著的架子蕩然無存,好麽,現在覺得鄭家不好了,當初做這門親,她還不是蹦q的最厲害?女人家,翻臉比翻書還快,好像跟鄭家做親家全是他秦守業一個人的主意。


    “打她電話了嗎?”


    “打了,不接。後來讓她姨打,她掛了之後就關機了。”


    秦守業火又上來了:“她想幹什麽這是,還想要挾誰啊?別管她,過不下去了自然就回來了!”


    姚蘭急了:“你說的是人話嗎啊秦守業!苗苗在外頭怎麽過啊,現在社會上那麽亂,騙人的那麽多,萬一把她拐了賣了怎麽辦啊?她整天恍恍惚惚的,萬一尋短見怎麽辦啊?過不下去自然回來了?你是指著她被抬回來呢?”


    話不中聽,但句句在理,再氣再恨,到底也是心頭上的肉,秦守業歎了口氣,頓了頓教她:“你還記不記得,苗苗唯一一次自己出遠門,是幹什麽去了?你打電話問過她那圈姐妹沒?要是沒在一道,九成是去找嶽峰了,你給嶽峰打個電話問問,有些事咱不知道,他可能知道。”


    ————————————————————


    閔子華早上四點多就醒了,出事之後,他一直睡不大踏實,公安來問過幾次,聽話裏話外的意思,都覺著是情殺。


    也不賴他們這麽想,外頭風言風語更傳的多了去了,還有一種較為一致的看法是:十三雁和葉連成這對苦命鴛鴦前後腳地踏上黃泉路,殺他們的,沒準是一個人。


    閔子華篤定這裏頭有問題,他有線索,但不敢說。


    那天,葉連成和女朋友庭如一早出門,說是先坐車去昆明,趕那頭飛成都的飛機,掂摸著開車時間到,他給兩人都發了短信祝玩的愉快,葉連成沒回,庭如打電話過來了,聲音有點哽,說是快開車的時候,葉連成突然下了車,讓她一個人先走,自己有急事,會趕下班車去追她。


    閔子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出了什麽事,庭如也說不清楚,隻說葉連成不接她電話,閔子華強脾氣上來,一個勁撥葉連成的號,連續幾次之後,那頭終於接了,氣喘籲籲的,像是在追什麽人,接起來之後,隻跟他說了一句話。


    “子華,我看到小夏的爸爸了。”


    接著就是掛斷的長音,閔子華握著手機發愣,他覺得葉連成夠傻的:人有相似你不懂嗎,小夏的爸爸都死了有四年了啊,你犯得著為了前女友的爹把現在的女朋友撇在邊上嗎?


    一直到當天晚上,都沒有再收到葉連成的消息,手機也持續關機狀態,跟那頭安頓下來的庭如一合,發現葉連成並沒有像說的那樣追去了九寨,好好一個大活人,就在這樣的時間差裏,莫名其妙的蒸發不見了。


    閔子華坐立難安,沒捱到24小時就報了警,第三天中午,警車開到門上,一個警務人員下來,語義含糊地請他去認人。


    閔子華還真以為是去認人的,直到……


    認屍回來的那個晚上,閔子華做了一夜噩夢,先是看到葉連成拚命地在跑,然後看到兩個青麵獠牙的小鬼拿著鋸子,哧拉哧拉把葉連成鋸開,像是古時候的腰斬,葉連成兩隻手撐在地上爬,爬進一間幽深的老宅子,鬼片裏常見的那種老宅,身後的血流成了一條小溪。


    閔子華跟進去,葉連成卻突然不見了,屋裏黑漆漆的,角落裏懸著一盞白燈籠,燈籠下放了一張老式的太師椅,有個女孩坐在太師椅上低頭喝茶,喝著喝著猛然抬頭,目光直直射進閔子華的眼睛裏,那分明就是小夏!


    醒來之後,閔子華的後背都被汗給浸透了,他覺得,葉連成的死,絕對不是所謂的情殺那麽簡單。


    他更加進一步的想到,十三雁死的時候,古城也曾出現過一個酷似小夏的女孩。


    一個是像小夏,一個是像小夏的爸爸,前者出現在十三雁橫死前後,後者和葉連成的死息息相關,這其中,一定有著不為人知的關聯。


    冥冥中,閔子華覺得頭頂漂浮著一個巨大的陰謀,行凶者還潛伏在周圍窺伺,他什麽都不敢講,他怕萬一講出來,下一個,就輪到他了。


    閔子華在床上躺到五點鍾,實在捱不住了披衣下樓,庭如蜷縮在酒吧中間的一張沙發裏,旁邊的茶座上倒著幾個酒瓶子,大門卻是開了半扇的。


    一股酸澀湧上心頭,這兩天,大家都太難受了,沒心思顧別的,昨晚庭如一直在樓下喝酒,他陪到十二點,先上樓睡了,上樓之前叮囑庭如別忘記關門,記得當時庭如看著他笑,癡癡說了句:“萬一阿成回來了呢?”


    閔子華歎了口氣,他走到庭如身邊,想讓她回房去睡,拍了兩下沒醒,正想開口叫她,忽然愣住了。


    他這才注意到,庭如身上,蓋了件黑色的男式皮外套。


    閔子華頭皮有點發炸,抬頭張皇的左右張望,身後有人輕笑了一聲:“有你們這麽開門做生意的嗎,東西被搬空了都不知道吧?”


    不是什麽凶神惡煞的口氣,閔子華卻嚇得腿上一軟,跌坐在沙發上,應該是壓到了庭如的腿,她不耐煩地抱怨了句什麽,翻了個身又睡了。


    閔子華抬頭看眼前的人,眉眼似曾相識,笑的尤其可惡,他突然就想起來了:“你是……嶽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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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哥抱著被子哆嗦了一夜,尕奈的冬天本來難熬,昨晚尤甚,據說是什麽北方的冷空氣南下,你妹的有本事去霍霍海南島啊,北方的冷空氣盡跟北方的小老百姓過不去這算什麽玩意兒?兔子還不欺負窩邊草呢。


    高原實在是太冷了,一年隻能做半年的生意,毛哥裹著被子思考“事業”,頭一次動了挪窩兒的打算,看人家雁子選的地兒多好啊,旅遊勝地,四季如春,錢好賺,人也安逸……


    要不是過兩天有個藏曆的法會,據說到時候遊客會多,能追上小五一的規模,他才不待在這兒受這罪呢。


    毛哥七點多醒,起了兩個小時才把這個床給起完,洗漱完了燒上鍋莊,泡了杯八寶茶,吸溜幾口,給肚子裏倒騰了點熱氣,縮著脖子過去開大門……


    一開門就愣住了,有個客人站在門口,是個女孩兒,身邊擱了個旅行箱,帶著垂絨球的帽子,圍著帶絨球的圍巾——這種成套的圍巾帽子毛哥在城市裏見過,好看是好看,應付尕奈的溫度那根本是笑話,帶三都不管用。


    再細看,果不其然,嘴唇都凍紫了。


    毛哥挺不好意思的,趕緊幫著拎箱子往店裏讓:“住店是吧,哎呀姑娘我起晚了,你怎麽不敲門呢?”


    那女孩哆哆嗦嗦跟進來,忽然叫了聲:“毛哥。”


    毛哥愣了,一邊放箱子一邊看她:“你認識我啊?”


    那女孩不吭聲,伸手去解圍巾,她手指凍的有點僵,伸不直,好一會功夫才把圍巾的結扣給解開。


    “毛哥你還認識我嗎?”


    毛哥呆呆看著她,頓了頓又朝她身後看,確信她是一個人來的之後,毛哥說話有點結巴:“苗……苗苗?你怎麽會來啊?”


    “我來找嶽峰。”


    毛哥有些反應過來了:“你來之前,就沒給他打過電話?嶽峰根本不在尕奈啊,你這不是白跑一趟嗎?還有……你不是結婚了嗎,你……你老公同意你來啊?你家裏知道這事嗎?”


    苗苗不吭聲,毛哥一時也沒轍,把她拉在鍋莊前坐下烤火,又趕緊給她倒了杯熱茶,苗苗捧著搪瓷缸子捂手,捂著捂著眼圈就紅了,淚滴子啪嗒嗒往搪瓷缸子掉。


    毛哥急了:“怎麽了啊這是,你沒給嶽峰打電話啊?”


    苗苗哭起來:“他不接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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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棠棠在昆明下的車,按照之前設想好的,整理了一下行裝,買了個大的推拉式旅行箱,背包折好了放進去,扔了一些舊衣裳,這是她的慣常做法,在路上所能背負的重量畢竟有限,走一段扔一些補一些,雖然有些浪費,但已經是最合適的方法了。


    原本想再買一些戶外的衣服鞋子,進店時忽然轉了主意,改進了市中心的百貨商場,買了一雙齊膝的皮靴,跟足有七厘米高,又買一雙連褲絲襪,最後在一家日式的專賣店裏選了一套半長裙和配有圍巾的淡藍色粗針套頭毛衣,她在更衣室裏把全套都換上,套絲襪的時候,很有點報複社會的快感:都幾年沒穿過高跟了,東奔西跑的太憋屈了,整天穿的跟流亡分子似的,以後偏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想穿什麽穿什麽!


    當然,這不是改裝的主要目的——外頭應該有不少人想找她,阿成的死,最好跟秦家沒有關係,如果有的話,古城一定有幾雙別有用心的眼睛,她需要做一些改變,哪怕隻是表麵上的。


    全套換好,扶著牆站起來,直覺腿都不聽使喚了,季棠棠不信邪:大學的時候社團活動,也被拉上去當過幾次禮儀小姐,又不是沒駕馭過高跟鞋,就算四年不穿,功力還是在的。


    導購在外頭催:“小姐換好了嗎,還合身嗎?”


    季棠棠嗯了一聲,儀態萬方地掀簾出來,才剛走了一步,連人帶簾子往外撲,虧得外頭的導購下盤穩,把她給抱住了。


    扶起來之後,導購小姐憋笑憋的不行,跟扶慈禧太後一樣扶著她,示意她往鏡子裏看:“穿的多好看啊。”


    季棠棠朝鏡子裏看,然後很是不要臉地在心裏誇自己:“太好看了啊。”


    這倒不全是yy,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好的衣服的確是把人襯的更出眾的,更何況她幾年沒穿過這種型,自己看自己都眼前一亮,櫃台付款的時候,做成生意的導購小姐分外熱情:“你穿這種衣服,最好直發,那真美翻了。”


    季棠棠從善如流,不過去燙直之前,先把高跟皮靴換成了平跟的,另外買了副墨鏡。


    燙直花了她足有四個小時,發型師不停在她耳邊嘮叨,嘮叨的結果是又給“極其不注重保養”的頭發加了個柔順護理,燙完了看效果,黑亮的長發披在肩上,相當驚豔。


    季棠棠一直看鏡子裏的自己,她覺得特陌生,如果嶽峰對麵過來,會認出自己嗎?


    發型師還以為她不滿意,趕緊拿梳子過來做示範:“小姐你看,效果多好啊,真是一梳到底啊。”


    他裝模做樣地撒手,那梳子還真是暢通無阻自行梳到底了——當然也不排除是梳子特別重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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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個小時之後,季棠棠到達微暮的古城。


    她已經屬於旅遊者中相當潮的一類了,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唇上搽著帶亮粉的唇彩,細致的腕上帶了好幾樣不同的鐲子,尼泊爾木鐲、印度細鐲、藏式藤鐲,頭發很美,衣服很美,連剛買的黑色帶貝紋的旅行箱都相當搶眼。


    她沒有急著進古城,先上了城樓,站在高處俯瞰古城老式的飛簷屋角,掏出了煙點上,深深吸一口,慢慢吐出煙圈。


    吸煙這種事,她完全無師自通,甚至有進階的跡象,煙圈一個套一個,慢慢浮在眼前,然後彌散開去,從煙氣裏看古城,像是看剛剛開場的老電影。


    她低下頭,視線的正下方是古城進口的拱形通道,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每一個進出的人,有空手的,掛相機的,背包的,也有拎箱子的。


    視線漸漸模糊,時空驀地交疊,好像看到第一次來古城的自己,夜晚,下著小雨,她躲在拱道裏把背包底部小兜裏的防雨罩拉出來罩上,又帶上雪帽,那個時候頭發還是卷的,沒罩上的幾縷露在外麵,被雨絲打濕了,後來雨越下越大,躲到路邊一個酒吧屋簷下頭避雨,酒吧靠街的麵是玻璃牆,透過玻璃,裏頭有個人特別熟悉,她就伸出手去,把麵前的玻璃擦了又擦……


    煙頭灼到手了,季棠棠瑟縮了一下,重新回到現實中來,四周已經黑了,古城的遠近都開始亮燈,一盞又一盞,巨大的蒼涼從心底升起,境由心生,現在看燈,像在看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煙灰在煙頭集了很長,還沒有落,季棠棠伸手把煙頭彈向半空,煙灰在高處散開,又落下,細小的灰屑從臉頰拂過,紙錢燒盡,也無非就是這個味道吧。


    阿成,我來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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