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期間,我的導師是很好的人,他是一個意大利人,但比傳統的意大利人更富有激情,更會享受生活,他不經常來上課,但經常邀請我去他的花園一起邊畫畫邊喝酒,畫到滿意的時候,就拿起酒瓶將酒潑在自己的畫布上。他作品很少,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不喜歡他創作的任何一幅畫,他隻喜歡畫這些畫時候的自己。


    但是,他會將我的畫推薦給他的那些畫廊朋友,所以,我沒有畢業就簽約了意大利最有名的畫廊。他甚至將我的畫推薦給他治療抑鬱症的心理醫生朋友。


    我記得我問過他,那麽多有才華的學生偏偏選中我,他莫測一笑,然後反問我,還記不記得當時他問我如何將一幅風景畫講成一個故事時我的回答。


    我當時的回答是,心中有所愛之人,山川河流草木星辰皆美好。看到所有溫柔美好的事物都會想到她,她不再是一個人,她是搖曳在草木上纖塵不染的露珠,她是被樹葉層層過濾後的駁駁陽光,她是湖水波心粼粼的金線,她是傾瀉在午後光暈中飛舞的塵陌,她是雪水化掉後潺潺的春天,她是十裏錦繡孤注一擲的花海,她是白雲初晴後喜出望外的彩虹,她是墨染天空的晚霞,她是安之若素的暗香疏影,她是寥寥長風中的耿耿星河,她是新洗過的熹微晨光,她是屋簷下謙沁的雨聲,她是簪花的信箋,她是遙遠的鍾聲街角的風鈴聲,她是吉光片羽,所有的人間好時節,於是她在我的畫布上是茶白的白,黛青的青,朱砂的紅,鵝黃的黃,靛藍的藍,木槿的紫,檀色的棕......


    說來也好笑,那時年輕的我隻顧看著窗外一訴衷腸,一回頭看到老師,有些不好意思地思索該怎麽將這些漢語翻譯成意大利語,老師微笑著告訴我,不必了,我說的,他都懂了。這就是答案。


    我記得有人說過,走的足夠遠,你就會遇上你自己。我與我周旋許久,終於成為我。我曆盡山河,途徑百川,找尋生命的意義,終於不再囿於執念,是她讓我想要看看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我本來的樣子。但願我與她即使他年相見,可以坦然相視一笑,互道餘生珍重。


    誰知所謂他年,竟是我第一次回國參加家鄉舉辦的慈善答謝晚宴。她一襲及地紅裙,頭發高高地盤起,畫著精致的妝容,從容得體地和大家頻頻舉杯。我聽到大家叫她程總,看到她無名指上的戒指,感覺到她現在是幸福的,我們並沒有說話,隻是在晚宴快結束的時候,遠處有煙花突然升空,嘭的一聲,照亮了人群,我看到隔得很遠的她,仰頭在看,何必再道珍重,一切都是最好的結局了。我想。


    直到前些天,我在國外接到了依依的電話,依依說她現在深陷囹圄。我像多年前接到她的電話一般,抓起外套直奔機場......好啦,故事講完啦,馬上就到家啦。”車子駛進一個小區,然後拐彎駛至一幢別墅前麵停了下來。言念下車後幫程澈開了車門,微笑著請程澈下車。


    言念的房子很大,但布置得很溫馨,房子裝飾多是暖色調,言念確實變了,不再是那個拒人千裏之外,憂傷倔強的少年。


    程澈正想著,言念邊往廚房走邊挽起襯衣袖,“餓了吧,我來煮兩碗麵,很快的。哦,對了。”言念回頭微微一笑,“這幾分鍾你可以和我的花花草草聊聊天,他們都認識你。”


    程澈的手機響了,是依依打來的,依依關心程澈是否一切都好,在得知程澈在言念家之後,依依對程澈說:“言念值得,不要錯過。”程澈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掛了電話。


    這時言念端著兩碗麵從廚房走出來,為程澈擺好碗筷,然後對程澈抱歉一笑,“今天太晚了,就吃兩碗麵湊合一下,明天我去買菜,這幾天我煮飯給你吃。但是有一點,不許嫌棄,你知道的,我可能對顏料的了解遠遠大於對調料的了解。”


    言念從未說過這麽多的話,程澈對眼前這個白襯衣領口微微敞開,袖口卷到手臂,眼睛深邃有神卻溫柔平和的男人有些陌生。


    言念已經不是以前的言念,她也不再是以前的程澈,他們已經難回當時的年少心境,那些不可回頭的歲月終究已經過去。何況,他是溫潤幹淨的丹青水墨,而自己呢,不過是打翻在地的調色盤。


    程澈的走神言念看在眼裏,他將兩個人吃完的碗筷收拾回廚房,然後將一套睡衣放在程澈手上,看著程澈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一晚上你都沒有怎麽說話,我跟你說那麽多,隻是想讓你知道,你被人安安穩穩地愛著,所以不許懷疑自己,懷疑別人更是對別人的不公平哦。什麽也不要想,回臥室好好洗個澡,美美地睡一覺,我就在客廳......守著你。”


    程澈大概真是的太累了,在看守所的這些天幾乎沒怎麽睡過覺,她在房間整整睡了兩天,言念沒有打擾她,隻是在客廳陽台安靜地畫畫。


    程澈走出房間門,看到正在作畫的言念的側臉,棱角分明的臉如逆光的剪影,嘴唇輕輕抿著,看不出表情。他好像剛剛從自己的思緒中回來,他正了正畫板,拿起畫筆在畫板上繼續創作。陽光有一束打在他身上,像聚光燈一般耀眼。


    言念看到了走出臥室房門的程澈,眼裏溢出溫柔,“你醒啦?是不是餓壞了?飯我已經準備好了。”“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吧。”言念放下畫筆起身走向她,雙手握著她的肩膀,嗔笑了一下,“請一定要好好地認真地打擾下去,不許半途而廢。”程澈怔了怔,無法回答他的話,在這個時候答與不答又有什麽區別呢,他愛她,可是她值得他愛嗎?程澈搖搖頭,“言念......你該適合更好的,這個人不是我。”程澈握著言念的手腕,想要將言念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拿下來,誰知被言念順勢攬在懷裏,言念溫熱的話從自己脖間傳來,“不要再說這樣的傻話,你就是最好的,沒有人比你好。我愛你,是我做過最好的事。愛著你的我,是最好的我。我不會放棄,也請你,不要讓我放棄。”程澈的眼淚滴落,“你會失望的,你很快就會後悔的。”言念放開程澈,輕柔地幫她擦去眼淚,深邃的眼眸像是有星芒一般,清晰而堅定,“如果你愛我,我們就相愛吧,如果你還沒有愛上我,那麽請允許我陪你度過你這些艱難的時光。無論怎麽樣,我都在。”程澈踮起腳尖抱住言念,她想說的是:“言念,從十五歲的程澈到三十歲的程澈,她變得麵目全非,但唯一沒有變過的,就是愛你。”話到嘴邊,卻變成緊緊的擁抱,像是怕一鬆手就會失去他。程澈想哪怕是夢,也請這個夢長一些,再長一些。


    言念摸摸程澈的頭發,故作輕鬆地說:“哪有這樣的人,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後就有一桌菜可以吃,她卻不聞不問,任由這些可憐的菜涼著。”


    兩個人拉著手走到餐桌旁,言念說:“我去熱一下菜。”然後馬上反悔:“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去熱,我不想放開你的手。”程澈哭笑不得,隻得隨他的孩子氣。於是,兩個人拉著手,別別扭扭地一趟一趟去廚房熱菜。就連吃飯的時候,都沒有放開。


    言念燒的飯很好吃,程澈詫異地問他從哪學的,何時學的。言念半開玩笑,“這些年,我吃到好吃的菜,都想著如果有一天咱倆能像現在這樣,我能做給你吃。如果再也遇不上你,那我就沾你的光,做給自己吃。”現在的言念很喜歡開玩笑,也很溫暖,再也不是那個憂鬱冷峻的少年。


    程澈和言念在這幾天裏,一起逛超市推著購物車挑挑揀揀,一起洗菜做飯,互相給對方畫肖像畫並且故意畫的很醜,一人一個耳機靜靜地聽音樂,依偎著坐在陽台上看落日,看漫天星辰萬家燈火,在花園裏踩雪然後因為吱吱的聲音笑得像兩個見到初雪的孩子,靠著彼此看一場斷斷續續的電影,認真討論一盆花的性格,一起趴在地上拚一千隻拚圖,兩隻握得越來越緊的手,但是有著不同的心態,一個踏實幸福,一個如履薄冰。


    這天,門鈴聲突然吵醒了睡在沙發上的言念,言念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他的經紀人司圖南。司圖南是言念在意大利的室友兼好友,本來是一起學畫的,但司圖南發現自己很難在純藝的道路上發展得多好,幹脆去學了書畫經紀人。他自己的作品水平不高,但畢竟有繪畫基礎,而且有他敏銳的市場的審美,最重要的就是,他樂於結交形形色色的人,媒體資源、畫廊、策展人等他都左右逢源,如魚得水。那時言念的作品已經在老師推薦的畫廊小有名氣,老師建議言念要有一個專業的書畫經紀人,讓言念可以專心作畫。司圖南毛遂自薦信心滿滿,事實證明,司圖南確實是這方麵的人才。


    圖南走進房間,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坐在了沙發上,言念從冰箱裏麵拿出一瓶水扔給他,他伸手一接,然後擰開蓋子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大半瓶水。圖南將水瓶放在茶幾上的時候,看到了昨晚上程澈和言念吃過的未收拾的沙拉果盤。“老大,你這日子倒過的跟世外桃源一樣,你手機關機,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後天的活動非常非常重要,你不會爽約吧?”圖南問言念。言念沒有回答,半推半拎地將圖南的大嗓門隔絕在了書房裏麵。


    “低一點聲音。她還睡著。”言念提醒圖南。圖南壓低一點聲音,“我說一句你不愛聽的,現在你和她在一起的時機是最糟糕的時機,我們的事業雖說在國外已經很好了,但是現在咱們在國內的發展勢頭正好,國內的輿論環境你不是不知道,大家對畫家本身的關注度要遠遠大於作品。她離過婚對吧,還被當做嫌疑人起訴對吧,隻要你和他捆綁在一起,這些汙點到時候都會被無限放大,既傷害了她又於你不利。”“離婚不是汙點,她也不是嫌疑人,她清清白白,髒的是這個世界。”圖南焦慮地在書房走來走去,手勢激動,“我的大藝術家,咱倆認識八九年了吧,你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雖說你很幸運,有老師幫忙,但咱們走到現在也很不容易。市場這一塊,你沒有我懂,你該聽我的。還記得你以前畫過的幾乎一模一樣的那兩張畫嗎,為什麽一張隻拍了一萬歐元,另一張卻拍出了畫廊近年最高價。收藏家的喜好不僅是對畫家作品的喜好,還有一部分是來自於畫家本身的價值預期。沒有任何機構和人會願意收藏市場價格一直不穩定的作品。現在不穩定的最大因素就是她,以及她的過去。你畢業於名校,師從曾經在美術界地位顯赫的大畫家,作品拍出你這個年紀幾乎不可能拍出的天價,受邀參加奢侈品牌設計,一直堅持做的公益事業,多麽完美的簡曆。你現在要和曾經有行賄嫌疑的人在一起,媒體和大眾在這一方麵總是具有編劇一樣的想象力,你的作品一旦被人詬病成字畫行賄受賄,你就畫得再好,也沒有用,你到時候拿什麽解釋?!”言念情緒依然很平靜,“圖南,我很感謝這些年你為我打點的一切,你說的話我都懂,你為了我好我也明白,但無論前麵一路坦蕩抑或全是風霜,我都不會放棄她。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能和她相提並論,更無法一較高下。至於我的事業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當初學畫的初心也不是為了名利。”圖南終於停止了走動,他搖搖頭,然後拍拍言念的肩膀,感慨地說:“這一劫,看來你逃不過了。倒黴的是哥們兒我啊,能不能擺平那些負麵影響就看運氣了。”言念假裝兩手作揖,“有勞了。”司圖南翻個白眼沒好氣地回敬作揖,“欠你的。”


    他們的談話程澈一字不落地聽到了,她知道夢要醒了。


    已經足夠好了,她對自己說。


    程澈和言念都若無其事地像往常一樣,形影不離。晚飯過後兩個人,盤腿坐在臥室的陽台上,手捧咖啡輕聲聊著天。突然言念叫程澈等一下,然後起身去書房的抽屜裏拿出一個硬盤插在筆記本上,微笑著給程澈一個耳機,程澈問他要給她聽什麽,言念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隻是給她戴上,給自己戴上。他從後麵擁住程澈,將自己的下巴抵在程澈的肩膀上,把程澈的手握在自己掌心。


    耳機裏麵傳來陣陣潺潺的流水聲,波濤湧動的聲音,淅淅瀝瀝的雨聲,隆隆的打雷聲,呼呼的風聲,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沙沙的葉子聲,急促的瀑布聲,嗡嗡的蜜蜂的聲音,海鷗聲,荷塘蛙聲,還有由遠及近的教堂鍾聲,畫筆在畫紙上的聲音,煙火綻放的聲音,人潮熙攘的聲音......還有一陣空白的聲音。程澈就這樣被言念擁著聽了很長時間耳機裏麵傳來的各種各樣的聲音。程澈回頭問言念,這些聲音是什麽,言念摩挲著程澈的手,將自己的手掌心和程澈的手掌心重疊在一起,然後十指相扣,“這些聲音是我收錄的,那時老師訓練我們聲音視覺化,簡單來說就是讓我們畫出聲音,讓作品更具有代入感。剛開始是為了研究課題,到後來收錄聲音變成了生活中的一個習慣,持續到現在,都是因為你。”“我嗎?”程澈淺笑。言念點頭,“錄這些聲音的時候我腦海中會閃現你的模樣,你聽到這些聲音的模樣,就像我看到一片馬蹄蓮會想到你一定會很喜歡,這些聲音就是這些年的我,全都錄給你聽了。這些年我們走在兩條平行線上,各自生活,在此處相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從此以後,無論怎樣的路我們都一起走好嗎,不要理會別人怎麽說怎麽看,不要怕,有我牢牢地守護著你呢,直到那些壞事都變成過去。不要聽別人說的話,隻聽我說,隻需要相信我。”程澈知道言念在說什麽,程澈的眼淚滑落,濕了言念的手背。言念驚慌地從程澈背後繞到她麵前,用拇指幫她揩去淚珠,靜默了一會,聲音低沉地說:“對不起,也許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程澈緩緩搖頭,抬起頭看到了朦朧水霧中的言念靜靜凝視著自己,她感到言念溫柔的鼻息,默默地試探般地靠近自己,她沒有躲閃,任由言念的唇附上了自己的唇。


    他們像是怕這吻會逃掉一般,他們渴望這瞬間比永恒再長一些,十幾年所有牽腸掛肚的溫柔都幻化成了這綿長的吻。程澈有些絕望地想,如果他們變成一個人,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分開了。所以在言念的喘息漸漸慌亂,吻上她的脖頸,然後輕輕將她放到床上的時候,她沒有反抗,而是任由他的試探,任由他一寸一寸攝取自己的氣息,任由他將自己溫和地揉碎然後放進自己身體。連那一瞬間徹骨的疼痛都變成了溫柔的韶華,仿佛一生。


    早上程澈在迷迷糊糊中被吻醒,言念站在床邊,探下身揉揉她的頭發,眼裏溢出的愛意和陽台上撒進來的陽光一樣,讓程澈想要再次沉沉睡去。“對不起我今天要去參加一個活動,還困的話就繼續睡會,早飯我放在桌上,起來記得熱一熱再吃。”程澈點頭說好,但手指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她舍不得。言念抱歉地抱抱程澈,“我保證三天後的這會兒一定回來,你在家乖乖等我。”程澈放開手,笑著輕輕推開他,“好啦,我知道了,快走吧。”


    言念走後程澈掀開被子,床單上那耀眼的一抹落紅像是一團火灼傷了她的眼睛,燒焦了她的心。她將床單拿到衛生間仔細清洗,沒有了痕跡,可是床墊上的卻怎麽也弄不掉,她隻得拿出一套新的床單被罩換上。程澈將房間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她來過的痕跡也沒有了。


    該走了,程澈走到門口,回過頭看了看她和言念一起生活過幾天的地方。


    言念,願你前路坦蕩燦爛,願你永遠清澈赤誠,願你覓得一人,能與你青燈耿窗戶,設茗聽雪落。


    願你所願,我愛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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