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兩人的音量都沒控製好……


    我轉頭看了眼魔方小鬼,他空洞的眼神對著我發愣。我又看了看周圍,不少人看向我這邊,小聲議論。


    我湊近狐狸耳邊,“對,昨晚才回……”


    “怎麽去的?什麽時候去的?”


    “上個月底去的。花了兩千多,叫了輛高價車……才坐不到幾十公裏,就堵在那了,一動不動。我覺得,總不能半途而廢吧,就下車找了輛單車,繼續騎,一直騎到過關門口。”


    “騎車。哇……要騎個一兩天吧?”


    狐狸察覺到附近的異樣眼光,也跟著壓低聲音,比剛才表明自己是獵人身份的時候還要小聲。


    “……”我落寞地低下了頭,裝作思考,沒有回答。差點忘了,正常人的體力遠不及有匕首加佑的我。他們難以維持全速騎行不說,還要停下來歇腳、吃飯、睡覺。


    “你到底經曆了什麽……回來幹嘛?”


    “說來話長……”


    “那回的時候,也是打車?”


    “司機都不肯出城,回來隻能騎摩托了。”


    “路況呢?”


    “很通暢。”


    “另一道進城的路況呢,有好轉嗎?有塞超過30公裏嗎?”


    “這我沒留意。路上怕被直升機發現,就把車燈給關了……”


    “好吧,就算路不堵,還是要過關的,過關,就要驗身份的,要是驗到我……算了。”狐狸頓挫的語氣裏透露著失望。


    他明明是個樂觀的人。


    “——你慌什麽?我才是真正的逃犯,現在懸賞通告上肯定有我的名字。”


    “你?”他瞪大雙眼,“——你認真的?”


    “……”原本我還想說下去,我知道,要是被不懷好意的人知道,一定會招來厄運,便住了嘴。轉眼——那倆滿臉胡腮的男人可真離譜……


    偷聽,近得都快坐到旁邊來了。


    身上還散發出一股苦鬱的檳榔味。


    我用眼神示意狐狸旁邊有人,狐狸斜看了一眼,拍了拍我的肩——


    “走,換個地方。”


    我背上包,起身,跟著他到無人的石牆一角。


    這個地方,連爬牆虎都爬不過來。


    “好了,”狐狸見我心事重重的樣子,“這裏沒人,想說什麽說什麽吧。”


    就這樣,我一五一十地將我近日所有不堪的遭遇,通通和狐狸說了。


    這一切的一切,來龍去脈……


    冰紅茶分著喝,喝完了。空瓶子,扔在地上。他看著馬國千的物資壟斷表格——上麵縣城上的每一所便利店、大小超市、商場,寫得清清楚楚。


    “——那公務包裏全裝著這些害人的資料……你說,會不會就是我救了那個女的,才讓這地方徹底變成了鬼地方的?”


    我坐地上雙手抱頭,揪著頭發。


    他搭著我肩:“別傻,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和那女的,還有這個叫馬國千的都不存在——全部都消失掉,肯定也會有其他的人,會想盡一切辦法地使壞。你明白我意思嗎。說直白點,就算這裏物資沒被壟斷,也會被我們這些個臭獵人給獵個幹淨的,懂嗎?”


    狐狸試圖安慰著我。


    盡管這些話可能會令我感到無限的悲涼。


    我當然聽見了,但沉默不語。


    “——你剛才說的那把刀呢,拿來我看看。”


    我拔開鞘,刀尖縈繞著紫色的光。


    狐狸一握住,光瞬時黯了些。


    “太神了——這精鋼工藝,頂級啊——這道光源的能量怎麽供能?純粹靠礦物上麵放射性的磷光嗎,不太現實——哇,手貼上去,比這石壁還涼。我跟你說,我到過那種全是冷兵器的館藏室,從古至今、各式各樣的刀子什麽沒見過,但從來沒見過像這把這麽清奇的。”


    狐狸自說自話一陣,忽然抬頭看我一眼。見我像個擔憂別玩壞玩具的小鬼,狐狸把刀歸還給我,“你剛才說你現在的懸賞金是100萬?”


    我接過:“對,還是官方認定的呢。”


    “那你可得小心啊。”


    “嗯。”


    是啊,那我可得小心啊——


    這句話品嚐二遍,仍是一點意義沒有。沮喪感襲來。回過頭想,他真的值得我信任麽?獵人……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會後悔把這些話與他分享麽?我把匕首收回袋裏,上半身垂靠在冰涼的石壁底下。


    抬頭,橋梁上方的排水口——從那傳來一注微光,真是一點不刺眼。


    不像太陽,不像人心。


    狐狸走走停停,摸著這處石壁上的紋理,問:


    “你有算過已經救了多少個人麽?”


    他的語氣像是真的信了我,這讓我稍微好受了些。因為剛開始傾訴完心事,我還設想他,說不定聽了我講的這些離奇故事之後,會跟小姨媽的反應一樣——以為我瘋了。


    我隻粗略地算了算,“總共嗎?十幾個吧。”


    “怎麽說呢。”他撓著眉毛說:“這把刀造得的確是過分精巧,裏邊也確實像是有不可思議的成分……但是。哎,怎麽說呢。就——真的能複活人麽?”


    果然,他還是不信!“肯定能啊——!”我斬釘截鐵。


    “我的意思是……沒有說明書之類的嗎?”


    “怎麽會有這東西?我不是說過了,那規則讓我看兩眼之後就憑空消失了?”


    狐狸不出聲了。


    我反省自己,好像說得有些激動,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那你下一步怎麽打算。”


    我邊用後腦勺輕磕著石壁,發出“咚,咚,咚…”的響聲,邊說:“外麵那些人都在找我……我現在已經無路可走了。”


    他掏出一具空煙盒,反複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恰好跟我磕牆的撞響同步。隨後吐出一句:“你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我仰起身:“啊,你倒說得輕巧。”


    他這樂觀已經不純粹了。何況樂觀者總愛說著些虛無縹緲的希望語,這本身就比悲觀者的無病呻吟還要可怕。我想,我要是一所大學校長的話,肯定要創辦一門叫做希望語言學的專業,又或是叫積極雞湯文學專業!


    狐狸指著我的包說:“剛才那些文件看到哪了?”


    “五分之一?”


    我把書包拖過來,拿出那一大摞藍色封麵的文件。狐狸蹲下拾了幾份。見藍色封麵的我也沒看過,我決定收起性子,挪過去跟他一塊看。


    【氣象災害應急響應機製的完善】“應充分考慮全球暖化背景下氣象災害發生頻率高、影響範圍廣、突發性與致災性強的特點,確保災情預警信息傳遞的有效性、可達性與及時性。在氣象災害事件來襲之前,積極結合地方應急響應力量,做好災害易發區群眾的疏散與保障工作……”


    【與自然災害抗爭是人類永恒課題】“應以當地應急管理部門為主體,在國家應急管理部的統一協調下,配合周邊省市的外源性消防救援力量、民間團體專業救援隊及企事業單位,做好大災背景下的災害應急搶險工作,最大程度保全人民群眾的生命與財產安全……”


    【把科學技術發展成果有效應用】“應完善城市氣象災害防治救助體係建設,做到災前預警、災中應急、災後恢複的科學化、智能化、人性化。突出防災減災戰略性地位,滿足應急管理現代化、體係化、綜合化、搶險救援智能化,推進各領域高科技術的融合、落地、發展……”


    【打破各部門數據孤島劃清界限】“應通過優化升級空、天、地災害信息感知網絡,有效滿足災害風險識別、發展態勢感知等需求,依托大數據、雲計算、人工智能等高新技術,形成麵向應急救援的風險評估和智能分析決策平台係統,實現安全消防、智慧消防,達到精準預警、快速救援……”


    【完善防災減災政策與救援體係】“應進一步提高災害隱患風險的偵查和識別能力,把重點瞄準災害風險防範的常態化,繃緊災害防禦這根弦,針對“全災種、大應急”的發展理念,研習涉及民生福祉的生存、生活、生態大係統,實現防災常態化、救災全民化,減少災害損失……””


    我們逐份翻開,大致看完。


    “全是些沒營養的官話。——另一遝呢,是什麽?”狐狸說。


    “白色封麵的是紅雲的危機報告,更看不懂了。”我拿給他。


    狐狸捧起紅雲的危機報告,輕讀:


    “地球表麵約1至2千米高度的低層大氣……地圈、水圈、冰雪圈、生物圈與大氣圈間物質、能量交換的界麵關鍵區域……導致全球氣候危機?”


    “你現在懂我剛才為什麽說不能下雨了吧。”


    “懂。”狐狸指著文件的右下方署名的位置,“不過,看到沒有——實驗報告是5月31號的,演講稿文件是6月1號的,今天6月2號了,科技日新月異,現在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在為這事焦頭爛額,新對策沒過半個小時就能有波大更新。所以我認為,目前還不太好說啊。”


    “所以,你到現在還不信這世界快要完蛋了嗎?吳院士這麽說,候院士也這麽說,還有這麽多人都這麽說,你還是不信?”


    “說不定玩命做好防禦工事,到最後還是有不少人能活下來呢?”


    “——我不信。”


    我對樂天派真是越來越討厭了。


    他繼續反駁著:“喂,沒看見裏麵嗎,寫著有這麽多建設工程的開工日程呢?這裏——到這裏,全都是。是不是太悲觀了點。”


    狐狸的樂觀似乎有了依據?我心裏發慌。


    “——我能不悲觀嗎,我就是因為篤定了末日它一定會來的,到最終我們所有的人都會死的,我才幹得出這種事的啊。”


    “沒事……”


    “什麽叫沒事?我殺人了——!”


    “十幾個……有很多嗎。”他的回答讓我震驚。——“而且你相信他們能複活不是嗎?那怕什麽?”


    我對這人的好感度已經完全降到了零點,我怒視著他,“你愛信不信,我後悔告訴你這些了。”


    我把滿地的文件,收回包裏。


    “不不不……我意思是,如果隻是文件提到的這種程度,就真的還不至於世界毀滅啊。氣候變化需要過程,人對自然的幹擾還是多少能起點作用的。說不定,所謂的‘末日’、‘大災難’、‘史前危機’,到頭來也不過隻是銳減了人口?怎麽了,我到底說錯什麽了?”


    “行啊,所以你還是覺得自己比吳院士和侯院士他們還要厲害對吧?”


    “我大學是學工業的,雖然跟那兩位神仙當然是沒法比了。可是,科學界也是分流派的你知道吧?難道就沒有跟我同樣觀點的科學家嗎?像這——就有很多啊。”——他拍了拍白色文件上麵一頁“防禦預建工程”名列——發出紙響。


    “你要一直這樣抱著僥幸心理,那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了。”


    我說完,起身想走。


    “什麽——你說,我,抱著僥幸心理?是你不要自欺欺人才對吧。那你說,你這把通過殺人就能把人給複活的刀,有任何科學依據麽?而且,怎麽你這人都上高二了,是天真還是真傻?‘能把人從這個世界上複活到另一個世界?’——相信這種鬼話?這樣對比起來,起碼氣候危機的應對方法,還是有跡可循的。這點你至少得同意吧?”


    也不知道是觸到了哪條敏感的神經,我的雙眼瞬時噙滿淚花。見狐狸還不休停,我努力想要和他吵起來,卻哽咽得已經說不出來任何話。當他說出最後一句“行吧,見仁見智,我也不多說什麽了。”我臉上的淚水開始嘩嘩地流。


    “——哭了啊?”


    此刻,我的腦海灌滿星辰——幻想著另一個地球。倘若按狐狸所說的,另一個地球或許不存在?那我真是名副其實的殺人通緝犯呐——!


    回想起一些不堪的血色記憶,以及美化著自己奮不顧身救人的“英雄”事跡……難道,這都是我一廂情願?


    難道,這一切都是我虛構出來的?又或許就算這顆地球二號它真的存在,要是這邊的世界末日來得不夠慘烈,對於那些無辜的世人來說,我又有什麽資格,裁決他們是否能夠早死在我的手上!


    這樣的我是正義的嗎…?這樣的我是正直的嗎…?還是說,我的所作所為都歸咎於狂妄、偽善和自私呢…?我從口袋掏出匕首,看著它。我想我多少有點魔怔了,希望它能給我安定的力量……


    “——你要幹什麽?你不會幹傻事吧?”


    奇怪,怎麽這回還沒起效。我不經意的,側眼看去地麵——書包上鏈扣掛著從小姨媽臥室搜到的卡通掛件。那個手握剪刀的迷你人偶。


    見這一幕,我的眼淚便更是流個不停。


    在一旁的狐狸似乎想安慰我卻不知從何談起,他誤以為我要傷害自己,一隻手摁低我握匕首的手臂,另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其實不跟你爭,我這人就這樣,有什麽說什麽。隻是沒想到這事對你來說傷害這麽大,我向你道歉。那要不我們不要去栤凱城,也不回去東城了,你跟我去別的地方吧,不隻是市場和基站。反正,就像你說的,世界都快完了。既然都快完了,何不珍惜最後的時光呢?”


    狐狸勸我跟他一塊浪跡天涯——那個自由流亡的世界。但,順財也好,順物也好,懸賞通告也好,全然不是我想幹的……我拿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一邊收起匕首。轉念一想,又好像懂了什麽。


    “——這就是你對我這麽好的原因嗎?”


    是的,我哭著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也不管它尷尬不尷尬的了。


    “什麽?”狐狸皺著眉頭。


    “我們明明不認識,你卻對我這麽好,給我吃的,給我喝的,昨晚還幫我借吉他……是打從一開始,就想讓我跟你到處去嗎?”


    他呼了一口氣,低著下巴看著我,“嗯。”


    “你嗯是什麽意思啊……!”


    “你這洞察,一點也不17歲好吧。不瞞你了,我直說吧。我確實是一直想找人新建一個團隊,周遊世界。你已經是我待著試探的第十七個人了,還以為能成呢,聊下來才發現,你的身份風險,居然比我還高。當然了,也沒想到這雲的情況也比我想的嚴重得多。”


    “知道嚴重,還去周遊世界?”


    “你想,帶上真正意義上的‘向死而生’,曆經千山萬水,不覺得這才像真正的冒險麽?”


    “——不覺得。”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


    “你怎麽做我不知道,但你說周遊世界,說得就像是去玩、去旅遊一樣。實際上還能去哪?都這時候了,正常人不去城裏躲難,難道真的要在外麵等死麽?”


    狐狸撓出他那本地圖讀物:“看,沒打叉的地方,都可以去。你看啊,東邊是……”


    他又開始自說自話了。仿佛在我身上發生的這一切,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仿佛我所做過的所有錯失,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麽大事。這同時也讓我對他隻幹偷竊,而不幹懸賞的殺人之事產生懷疑。


    我眼神瞟了一下魔方小鬼的角落方向,“那他呢?”


    “他還太嫩了,隻能撿撿東西。”


    撿東西……他的語氣開始變得有些冒犯,我甚至質疑起他的人品了。


    ——“你不會出賣我吧?”


    他笑了一下,“想多了吧,100萬?我才看不起呢。我要是打算賣你,還會跟你囉嗦個大半天呢?別猶豫了——跟我走吧!想想,我們至少能掙上個一千萬。到時候再帶你去染個發,化個妝,就誰也認不出來了。相信我啊……”


    他給我的印象完全變了!他果然跟狐狸一樣狡猾。


    我開始不想與他直視,並且半天不吱聲。


    過了一陣,餘光見狐狸麵向石壁:“行。不勉強……就當交個朋友吧。”


    他好像懂了什麽。能感覺到他的語氣裏隱著一股淡淡的失望。像一隻抱有執念的巨蛇,一躍而下,深潛大海,又不帶半點水花。


    到這,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以及還能再說什麽了。心想,我這輕易信任別人,並且也讓別人輕易接近自己的毛病,可能一輩子都改不掉吧。


    每次在輕易交付真心過後,又發現這人原來不是我想的那樣。這究竟算是別人背叛了我,還是我自己太過輕率了呢。


    我接連在心底發出莫大的遺憾。遺憾自己讓所有人都失望了。也遺憾這紅色的雲彩已經徹底把橋梁的排水口給擋住,原本的那注光暗了下來了……此刻,意識到自己臉上的淚痕,也開始變幹。


    難道就連我的淚腺也累了?的確。試想,如果我的淚腺,是有獨立智慧的。那麽它會願意痛罵著我嗎?類似於“這活我再也不想幹了、不想為這愚蠢的惡魔,繼續生產人類的鹽分了”之類的?我真可悲。


    一瞬,從口袋裏發出一道紫光,又迅速消逝——我的大腦即刻一片空白,但應該仍在運行著——是匕首又向我來了一發鎮定劑嗎,就像在澡堂時候那樣?但這樣真的好嗎……似乎有些遠方的事物,正離我而去……而我的內心,卻毫無波動。


    此刻的我一定看上去木訥至極,比起一根千瘡百孔、擺在蒼狼跟前的牛骨棒,更要傷痕累累,且無動於衷。並且難以理解——對了,我剛才為什麽想哭?奇怪,那種事什麽好哭的。


    狐狸看著我的眼睛,用手晃了兩下:“想什麽呢。”


    “沒。”


    “難道你這是連朋友,也不願意和我做了嗎?”


    朋友……我已經不覺得眼前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了。不過,我真要因為一個人說了幾句真話傷到了我,就選擇去厭惡他麽?恢複理智後的我,認為也不能這樣。


    “願意吧。”我假惺惺的。


    “那就好,”他又指著那頭——一群人圍在掛滿字畫的梁下,不知道在幹什麽——“走,過去看看?”


    我應了一聲“好”,同時揪起衣袖,擦掉淚痕。


    之後,背上包,跟著狐狸走向人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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