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凱豐急轉向陸宇星,“——預報不是沒雨嗎!”


    陸宇星隻一手搶過平板,加快閱讀速度,沒有回應。因為他和鄭凱豐一樣,辦公室都擺有一籮筐雷同的災情報告;深知這便是降雨的前兆。眼看約定的“兩分鍾”即將超時,“災情預報不準”這種事自然是顧及不暇。見況,鄭凱豐又恍看回身邊的幾名隊員,他們均朝著天上愣望或是猛地搖頭。這下鄭凱豐有些不淡定了,緊握對講機:


    “——呼叫調度!”


    “調度,請講。”


    請講……這頭正麵臨著生死危難,而對講機裏頭卻傳出失職情報人員們齊齊坐享室內冷氣般的自如與從容——鄭凱豐聽後不禁傾瀉盛怒——“你們是不是不想幹了?不想幹,幹脆直接走人吧!就跟那些廢警一樣,陪在家人身邊多好!”


    “——鄭隊,你說。”調度中心的情報員感到不解。


    “離譜……!昨天開會交上來的報告有半點提到說,這邊,會下紅雨嗎?難道,我們前線的命就不是命?還是說,你們情報組的打印機墨水更金貴一點?”


    沉默半晌。


    “人呢,請講!”


    “收到。正在核實……”


    調度中心的情報員有著過硬的專業素養,並沒有第一時間進行辯解,而是忙去跟控製台的上級領導反映情況。


    對麵立在草坪上的劉一寧,聽著細雷在響,他偶爾抬頭張望,但他不知道這是快要下雨了,以為隻是紅雲在轉換某種更具“末日風格”的獨特形態。並且,恐怕在場的人裏,也就隻有他是期待著紅雲會帶來更多的驚喜,還妄想著一些“天助他也”的情況發生。


    然而,對於被人劫錮懷中的何浩傑而言,比起防空警報或吊詭的天象,更讓他感到懼怕的還是頸下這把駭人的光刃——他始終瞪大雙眼,死盯著;齜起牙,頭也用力往後頂著,直戳到劉一寧的嗓子眼裏,生怕觸到自己的半根汗毛。


    “怎麽樣老大,撤嗎?”被一旁隊員問道的鄭凱豐,此刻眉頭微抖。正值遲疑之時,“——呼叫前線。”對講機裏又傳出聲音。是調度中心的,但似乎換了個人。


    “——收到請講。”


    “最新一套氣象預報機製還在研發當中,近日受到‘愁晴’‘花火’雙台風影響,波及範圍之廣,附加紅雲各種新型效應,運算量遠超舊代係統性能負荷,導致報告準確率不高……實在是對不住了鄭隊!”


    對講機裏出來的音色逐漸變得低沉,甚至有些哽咽。”


    “行了,那些話以後再說。——這雨要下的話,大概還有幾分鍾?”


    “消防部門統籌組的工作人員,通過人工演算的方式,保守估計,12到20分鍾內會下。”


    “行。——還有別的嗎?”


    “假定……‘愁晴’和‘花火’都已超預期地覆蓋至任務區域,其雨勢和釀災水平也必將超過常規數值。如果——”


    “——好,記得把這鎮上的防空關掉,吵死了。”


    “收到,馬上。”


    鄭凱豐放下對講機,抬頭望去流閃的雷道,又看向陸宇星的背影,內心陷入鬥爭。


    如果?——他見過人質被歹徒撕票,見過歹徒逼到絕境自殺,見過歹徒下跪投降,也見過歹徒被一群熱心民眾降服……基本上,談判場上可能出現的所有情形,他都見過了;唯獨沒見過自己人打退仗、向黑惡勢力低頭的。


    不一會,惱人的防空警報被遠程終止,繞響空中的僅剩下直升機的升騰聲;與此同時,某人似乎也做出了他的選擇——鄭凱豐握了下拳,舉起對講機,咬牙喊道:“一隊二隊,各自匯報隊員防化裝備情況——!”


    “報告!一隊8人,常規配裝,無防化裝備。”


    “報告!二隊7人,當中5名隊友,穿有聚碳酸酯cii新編警服及相應配套。”


    鄭凱豐:“一隊,派兩個人拿盾牌出來,找到狙擊手,幫他擋雨;二隊,其中五個,手套帽子防護服穿緊了;其餘隊員,無必要情況,雨一下,馬上進車!”


    “一隊收到。”


    “二隊收到。”


    “——醫務。”


    “在。”


    醫務從一輛警車裏揣頭出來。


    “準備好燒傷治療。”


    “收到,時刻待命——!”醫務抱著半米寬的醫療箱,在車廂佝著身子,說完,還向鄭凱豐敬禮。見新老隊友們視死而歸,有狼的血性,鄭凱豐感到欣慰。在結束這輪指揮後,他立馬轉向陸宇星催促——


    “——快,還要多久,他才17歲!”


    “好了!”陸宇星頂著強壓,起身,向前走去。他知道,現在所有人的生命安全都握在他的手裏了;越早談完,越早收場。


    鄭凱豐望著陸宇星的背影,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剛垂下的對講機又被握起:“計劃更改,二隊換出一套防化裝備,給前去談判的陸警官。”


    “二隊收到。”


    “——你回來。”鄭凱豐對陸宇星說。


    “沒事,我不用。”陸宇星徑直向劉一寧走去。


    接到脫換指令的隊員,第一時間跑來,“鄭隊…”他看向鄭凱豐說。


    “維持原計劃,不用換了。”鄭凱豐吐出一口悶氣。


    這名隊員聽後,仍不停下,撕著領口各處的魔術貼:“鄭隊,那我和你換吧。”沒說完就被鄭凱豐強手摁住——


    “沒事,待會要真下了,我就進車。”


    “明白。”


    隊員把魔術貼粘回去,站直,敬禮。


    鄭凱豐回禮。


    “年輕人,我們來談談!”


    陸宇星手持喇叭,向劉一寧邁進。


    劉一寧可沒有喇叭,隻能扯著喉嚨回話,“談什麽——!我經曆了什麽,你們根本不可能理解——!”


    鄭凱豐隔兵虎視漸遠的陸宇星,悄然摁下對講機:“狙擊手在嗎?”


    “報告,已更換至a2狙擊點,目前視野清晰,隨時可以命中目標,等待指示。”


    “很好,必要情況,允許擊斃。”


    “收到。”


    在直升機噪音幹預下,陸宇星不得不把喇叭音量調到最大:“你說說看——!我們不趕時間——!”


    鄭凱豐注視著現場上的每一個細節,重複拿起對講機:“直升機撤撤撤,影響談判。”


    直升機小隊:“收到,方圓5裏內待命。”


    “機身塗料上的是最新的嗎?”鄭凱豐不放心地追問。


    “報告,是。”


    “收到。”


    惱人的螺旋槳遠去,眼前這把發光小刀,成了陸宇星新的分心目標——他皺緊雙眉,思量著,歹徒攜帶這麽引人注目武器……他的動機是什麽呢?自我中心?渴求崇拜?還是缺少社會關愛?這些多少與他對劉一寧的預期側寫有些出入,但又一下子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經驗老到的陸宇星決定見步行步,先獲取信任再說。


    緊接著,他瞬舒眉宇,把喇叭調回了正常音量,“他們覺得你跟那群人一樣!亂世之下,燒殺搶砸,無惡不作!甚至還有人給你貼了一個‘跨城屠夫’的標簽?——但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


    劉一寧對這個背後打著強燈、“光芒萬丈”的人,露出不屑又絕望的眼神。


    “我看了你的家庭背景,你是個好孩子,你的父母引你為傲!依我的判斷,你很可能是遭受到了末日環境下的種種應激,才導致的行為失常——!”


    他胡說八道什麽?行為失常?引我為傲?劉一寧直搖頭,“你說的不對,我才沒有失常。而且,要是他們知道自己養了一個這麽失敗的兒子,肯定非常失望,談何驕傲……”


    “誰都會犯錯的,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吧——!”


    劉一寧沉默,他不願再從頭到尾的跟這些穿著製服的人解釋一遍。這很大概率,不,一定不會有人信的。他知道自己走到這一步已經完了,隻是不願接受罷了。


    陸宇星換了個思路,“你很孤獨吧,你想你的爸爸媽媽嗎。”


    “想,有用嗎?劉一寧知悉警察肯定對自己的身份背景徹查過一番,一定不能上他們的當;但警察畢竟又是站在正義的一方,所以他在陸宇星跟前,又飽有傾訴往事不公的欲望,“——半年前。急救車超速那件事你肯定知道吧!該死的不是他們,是那個醫鬧的人才對?”


    陸宇星:“同意。”


    “——可那個人才判了多少年?14年,還是15年?這個人渣用這點時間,就輕易換走了我爸和我媽啊!自從廢除死刑之後,社會真是變得越來越文明了,對吧!!”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說真的。”陸宇星把一隻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劉一寧苦笑:“嗬,你,理解我的心情?”


    陸宇星精進信任與共情原則,說起他的過往:“十幾年前,大約是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我爸媽也走了。最先走的是我爸,他被上門要債的人捅了14刀,我媽也被他們砸成了植物人。我帶著我媽一起上大學,領著各種獎學金和補助金,白天上課,晚上兼職,拚死拚活,照顧了她整整三年——三年啊!她最後還是走了……”陸宇星仰頭深歎一口氣,“你知道麽,那一瞬間,我居然感到了解脫……”


    隨後紅著眼眶,看回劉一寧,“大三剛念完,我就重新自考,考到了公安刑法學院,想著畢業後去當一名刑警,讓這些自以為正義的歹徒,能受到真正正義的製裁……”說著,他又假裝落淚地看向草坪,“直到後來,看了一本接著一本的案例解析,我才發現……罪犯,似乎也不全是壞人啊。他們更多的,也是被逼到了那種無法回頭的絕境,才走上鋌而走險的道路。所以,在我參與刑偵工作後,大約又過了兩年,申請去了犯罪談判係進修,最後才當上了談判員。”陸宇星抬頭,“——你知道為什麽麽?因為我懂了,警察的職責不光是抓人,更重要的是救人!尤其是我們做談判的,為的就是解救更多人質的同時,順帶也能解救那些有機會改過自新的可憐人啊!——就像你這樣的,”他凝視著劉一寧的眼睛,“對,我想救你。劉一寧——!”


    心存人性、富有同情心的劉一寧深受觸動。他為陸宇星或為自己,留下了一滴淚,滴落到矮魔頭,何浩傑的發梢上。


    陸宇星目光堅定,“你這麽做,也是為了你爸媽麽?隻是你的方式不同,你是覺得殺那些高官,能彌補你的創傷嗎?你覺得這樣做,就夠了?”


    “不是這樣……!”


    劉一寧自己也迷惑了,關於自己的所做作為、種種動機。


    陸宇星見劉一寧顯現動搖,決定趁勝追擊:“——沒事,我都能理解的,什麽人我都見過了。隻要你願意釋放人質,我們就可以回去。回去之後,我們找張舒服的沙發,坐下來好好談談!”


    劉一寧仍是搖頭,不願妥協。


    陸宇星喊道:“難道你不想好好談談嗎!相信我,我不打算騙你,我說的都是真的!”


    劉一寧聽見他喊,也激動起來:“我一放人,你們會不會馬上殺了我?”


    “聽我說,不會。上頭好奇你的殺人動機,還懷疑其中是不是有間諜行為,隻要你不再對任何人造成威脅,我們絕對沒有理由會這麽幹。隻要你放棄抵抗,我可以做到把你的罪刑降到最低,相信我,好嗎!”


    “——那你能不能先讓他們先後退一點!”


    劉一寧對向的兩組高射燈實在紮眼,他隻知道光暈之下正有一群警察拿著槍對著他,這令他感到持續的高度緊張。


    陸宇星轉頭,看了一眼身後——除了高射燈,還有隊友們整齊劃一的圍剿陣勢和紅外線玫點——這些無一不刺激著劉一寧。他又轉過頭來,一字一句:“好,好,這樣確實,非常難受。你等等。”說完,陸宇星轉看向鄭凱豐,打了個緩和局勢的手勢。


    鄭凱豐看見,對著對講機:“前線隊員,退後10米,關掉紅外瞄準鏡;同時派人設置周圍警戒線,禁止閑人出入。防禦組的,燈也可以省點電,別把電箱搞沒了。”


    前線隊員陸續減員後退,紅外線關閉,燈的瓦數也開始調低了。


    陸宇星向劉一寧逐步接近,“好點了嗎?能告訴我,你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麽嗎?肯定不是殺掉你架住的這個人吧。劉一寧,你其實不想殺人,對嗎?”


    同時,陸宇星還覺得擴音會影響對話的私密性,以及會向人輸出一種壓製情緒,所以他還把手頭上的擴音器當著劉一寧的麵給扔掉了,“看,我身上沒有武器,什麽都沒有,我不想傷害你,我隻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可以嗎?”


    不知為何,劉一寧雖知他所做的一切很可能都隻是出於某種高明的談判技巧,純屬職業性的謊言;但仍有小的一瞬,讓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在關心著自己;至少,願意去了解自己的背景和底色;至少,願意照顧自己微不足道的感受,還試圖走進他的內心世界。不誇張地說,除了小姨媽、周旭和林驁以外;陸宇星,是劉一寧近半年以來為數不多的,能讓他感到溫暖的人了。


    趙乾明一直待在馬國千身旁,隔在警戒線外觀摩現場。他隻盼望著能早點結束,中途千萬別出幺蛾子,完事之後好去拿錢;再跟著這些警察消除掉自己不幹淨的身份;之後,還能搭上馬總的順風車進到城裏,順利辦理各種入城的登記手續;最終逃離這個鬼地方。不光是這些,要是時間合適,說不定還能蹭上一頓由馬總做東的高價晚餐。


    而一頭被仇焰熏心的馬國千,則心心念念著劉一寧能夠快點受死;他見警察好像慫了,居然做出讓步、妥協,還把槍的紅外線關掉了。不知暗設狙擊計劃又急性激化的馬國千,實在是等不及了——他推著輪椅,匆匆滾進正在拉條的警戒區大喊:“你們快開槍啊——!還跟他談什麽條件,他就是個瘋子——!”


    守在警戒線的警察一伸手就定住了馬國千的輪椅。被逼停的馬國千仍激動地,對向遠處的劉一寧大喊:“劉一寧!我操你媽——!”


    鄭凱豐聽見衝越警戒線,猛踢馬國千昂貴的碳纖維輪椅一腳,又揪起他的衣領,指道:“——你要是再妨礙警方辦事,我他媽連你也辦了!”


    一旁跟過來的警察提醒道:“老大,記者,記者……”


    高壓狀態的鄭凱豐看了一眼旁邊一輛警車,想象著裏麵一名記者正舉著單反相機,向著自己一頓亂拍。他聽勸斂起怒容,鬆開馬國千;馬國千被勒得直喘氣;一旁正打算上前勸解的趙乾明,見眼前事態急轉平和,他心裏也捏了一把汗。


    劉一寧聽見了馬國千對自己辱罵,後悔起自己當初對他的手下留情了,並且越想越氣。是啊,當時就該在當場用別的手段弄死它!還有站在馬國千旁邊的趙乾明,在劉一寧看來,即便這人的漂亮話再多,也不過是無可錯冤的一丘之貉。


    鄭凱豐指著馬國千,想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呼叫鄭隊。”對講機再次響起。


    “收到,請講。”


    “同僚已到達劉一寧監護人家中,梁來已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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