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似乎一下又回到原點。


    園中的日子慢慢回歸到原來的車轍中,還要繼續往前走。


    門衛換成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本地居民,家住幼兒園附近某小區。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拿多少酬薪幹多少活兒,就是這樣。


    那一方小菜畦,何時已變成一方野草野菜混生地;菜變成了野菜,開了花,卻像一群沒娘的孩子。晶晶每每看到,心裏直發酸。


    某天,晶晶和園長經過那片荒成一片的菜地,看見一片鮮黃鮮黃的花,影影遮遮於荒草叢中,園長忽然想起,對晶晶笑笑說:“記得李叔說……油菜的花,含苞時也是可以吃的”晶晶抿嘴點點頭,也想起李叔確實說過,油菜花是可以吃的,而且……還很好吃。


    她們不由駐足,停下來欣賞那一小片野草叢簇圍著的鮮麗的小黃花。好一會兒,園長籲然歎了口氣,悵然說:“李叔心願不能了卻,想想就難受……”


    晶晶一陣難過,忽然心裏生發出一個心願:如果能夠,我願意為李叔去完成他的心願!


    “李叔他老人家……還有心願未了嗎?”晶晶問。


    園長對著油菜花怔怔出神,眼睛裏映著那片黃油油的油菜花,對晶晶說:“是啊,李叔的女兒那天來收拾老人的東西,她問我咱們園裏是不是有兩個叫‘千陽’和‘李慕春’的人,她說老人在昏迷中嘴裏一直模糊不清地念叨著這兩個人的名字……李叔的兒女們也不認識這兩個人”


    “千陽……李慕春?”晶晶皺著眉頭想了想,忽地對園長說:“會不會……千陽是個地方,那裏有一個叫‘李慕春’的人?”


    一語喚醒夢中人,園長忽然轉頭看著晶晶,優雅的眉眼頓時飛揚,想了一下說:“這……也不無可能!”


    二人急匆匆去到辦公室,立即發動所有老師,攤開一張大大的地圖,試試看能不能找到一個叫千陽的城市或地方。圍不上地圖的老師就用手機地圖搜索。


    經過好一番仔仔細細的查找,她們共找到三個叫千陽的地方:一個市,一個縣,一個鎮互成犄角,相隔數千裏,卻沒有一個地方與李叔的老家是相近的。


    看著地圖上的‘三角定位’,所有人都泄了勁,且不說這種揣測是否是對的,這仍無異於*大海撈針。晶晶心裏一陣悵惘,忽然腦子裏又浮現出某個人的音容——他……在哪兒啊,為什麽……我竟與他無緣再見?


    青青回到家裏已是深夜,今天做了三台手術,她累壞了。


    晶晶還沒有睡,但不是在等她。


    “怎麽還沒睡,研究地圖呢?”青青準備洗澡睡覺,見她對著一張大大的地圖發呆,就覺得奇怪。


    “你不會又要去找他吧!”青青忽有所悟,趕忙丟下手裏的東西抓住她的胳膊,疲憊的雙眼中立即湧滿了驚慌神色。


    見她嚇成這樣,晶晶心疼,就把白日裏老師們翻地圖的前因後果對青青說了一遍,她這才略感心安。


    “千陽?……李慕村?”青青坐在她身旁摟住她的胳膊,輕輕敲點著自己的嘴唇,“你們肯定這‘李慕村’是人名而不是地名?……要不然這兩個都是人名,再不然兩個都是地名?還是說李慕村裏有一個叫‘千陽’的人?說不定……老人家口齒不清,她女兒沒聽清楚?”


    突然間冒出這麽多可能,晶晶立感茅塞頓開,思路一下子開闊了不少。會不會,這兩個名字隻是諧音?晶晶拿了一隻細細的記號筆,找找看這地圖上所有與這兩個名字相似發音的地名。青青一時也來了興趣,忘了疲累,想要幫她找找看。晶晶白了她一眼給了她的屁股一巴掌,嗬斥她叫她去睡覺。


    青青搖著她的手臂嚶嚶呢呢撒嬌,然後就得逞了。姐姐妹妹,四隻眼睛瞪大了,滿地圖查找與之相同或相似的地名。


    直到淩晨時分,經過姐妹倆篩選、匹配、比較、關聯,最終確定一個與模糊發音最相似的地方——天陽縣,臨暮村。青青一頭栽倒在床上,數秒內呼呼睡去。晶晶卻一臉興奮,精神倍增,越想越覺得李叔的心願已離完成不遠。


    滿腔的熱切使得晶晶毫無倦意困覺,李叔的心願了卻在即,她等不及早早用電話攪醒園長女士,簡單匯報了一下昨夜的工作成果,並向園長說明自己的意圖打算。園長聽出其中可能與可行,就允了晶晶不定期長假,並囑咐她一路小心,如果咱們園能幫得上什麽忙的話就應下不要推辭……如此雲雲。


    晶晶親吻了還在甜夢中皺著眉頭的‘功臣’,躡腳離去,輕輕帶上房門。


    千裏行程,此次晶晶在車內安裝了實時定位設備,以便家人掌握自己的行蹤,以隨時應對緊急情況的發生。這一次,她是去為門衛老人完成未了的心願。


    她如此做,並非全是因為她的心地,也因著老人帶給她們的一切,她一直對李叔對她說的那一句“孩子,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了”而滿懷感激。


    如此盲目,因為不知道在找誰,或者找什麽;又如此信心滿滿,憑靠著強烈而敏銳的直覺。直覺告訴她,老人終可得償所願,雖然遲來,終將成為他記憶的延伸……


    ……


    東野承歡對母親說:“媽,我們公司的保潔辛阿姨說要把她姪女介紹給我”


    母親抬頭看他,慈愛的目光中寫滿了心疼,她輕輕撫摸著兒子的臉,對他說:“隻要你願意……”


    “她說考慮好了回個話,她安排我們周末見個麵”東野承歡說著,嘴角卻不由自主抽動了一下,臉上就失去了血色。


    就像血,一下從他的心裏漏光了。


    他慌忙轉身,假裝要回屋去。母親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別見了”母親含著眼淚在他身後說:“回去吧!把東西還給他們!”


    “媽,我不回去了”他說著取下母親的手,捧在嘴邊親吻了一下,對母親笑笑,回屋去了。


    辛阿姨是個快意之人,約定周末中午十點在‘巴爾紮克’咖啡屋見麵,對眼的話中午吃個飯,帶她看場電影,然後見見雙方父母,都沒意見就處一段,投緣就走程序,爭取明年弄出個小的來。


    女人伏在丈夫的胸口上,在被子下麵哭了一夜,她的心上紮了一把鏽蝕無鋒的刀。她知道,兒子離死,已經不遠了。


    為愛而心死,死了才會懂得去愛……


    周末的見麵很順利,那女孩是一個很溫柔的漂亮女孩。東野承歡第一眼心狂跳了一下,然後就迅速消寂了下去。因為溫柔和溫柔……是有區別的。女孩第一眼就相中了他,同時又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那一抹迅速消失的狂熱,第一句話就問他:“你……是不是沒看上我?”毫不拐彎抹角,這一點很像她姑媽。他忙為著自己的失禮向女孩道歉。


    女孩看出他心裏有什麽,但不是在虛偽隱藏,而是想要埋葬。而恰恰,女孩最看重的,就是男孩子是否擁有如此品質。女孩不是一個物質的女孩,所以她看到了物質以外的東西,是她所珍重的,他所具備的。


    男女雙方都沒什麽意見。中午吃了個飯,下午看電影,當然,由男方買單。東野承歡把女孩送到合適的地方,分別時女孩直截了當對他說:“我隻能等你到確立戀愛關係之前,如果你放不下,就不要開始”


    他垂首點頭,對女孩說:“謝謝你”


    一個合宜的日子,東野承歡隨女孩見了她的父母。女孩的父母都是知書通情的人,自也沒什麽意見,他們相信女兒認定了,就錯不了。


    最後一關,男方的父母如果沒有意見的話,雙方就正式確立戀愛關係,屆時如果他仍然沒有準備好的話就直說,隻當認識一場,好聚好散;女孩的態度很明確,她能夠接受你把某人埋在心底,但不接受你把她藏在心裏。


    假如你的心是一塊無邊的玉米地,你可以把她埋在任何地方,可以為她築墓立碑,甚至可以在碑上深刻著愛妻xxx之墓……但絕不允許你把她藏在玉米地裏頭偷掰玉米,一穗也不行!


    東野承歡仔細想想,女孩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試問,哪一個女人願意自己的男人把前任的墳墓遷移到自家玉米地裏頭,而且還為她立碑,再刻上‘愛妻……


    前麵那個村子應該就是臨暮村了吧?易晶晶下了車,看向左手邊不遠處的那個小村子。她抬頭看了看太陽,感覺太陽就像一隻掛在天上的日光燈,沒有多少溫度。她稍稍感覺有點冷,就扣上了外套的紐扣。


    那臨暮村建在一道堤坡上,堤坡下是廣闊的玉米地,放眼前方玉米地的盡頭是一座城市的邊緣,有很多住宅樓群高矮參差,連綿成片——正是天陽縣縣城。堤坡極長且寬廣,因為它與一道天然運河的長堤相連。那長堤上是一條直通某地的柏油公路,兩坡全是密密的楊樹林。所以那座建在坡頂上的小小的臨暮村,恰似一個與路相連的大休息平台,掩映在樹木林間。


    晶晶很喜歡這道風景,油然生出一股難以言明的親切感,就像好這裏,曾經是她的家鄉。


    車子順坡頂水泥路駛近村頭,見這村子不過寥寥小幾十戶人家,她所要問的就是,是否有人認識一位家住某地、名叫‘李驥遠’的老人,藉以明了老人的心願是什麽,才知道下一步如何。


    村裏的路麵並不寬,勉強能並排駛開兩輛小轎車,但幾乎每一家門口都停放著農用車或者小轎車之類。反正車子駛進村也開不快,打聽起事情來也麻煩,索性直接把車子停在村外,下車挨家問起反而更方便些。


    村裏大都是些留守中老年人和孩子,年輕人基本都跑到城市裏去了。不過對晶晶來說反而是好事,也許認識李叔的人多半便是在這些中老年人當中了。


    打一進村,晶晶像查戶口一樣挨家打聽。細細描述李叔的長相和情況,希望盡快實現李叔臨終遺願。


    麵對形形色色的老老小小,她始終報以略帶歉意的尊重和微笑,細心耐性,挨門逐問……


    村頭到村尾,除卻家中無人的,卻沒有一個人認識某地一個叫李驥遠的老人。所有人都對這個眼睛裏仿佛充滿無限溫柔的美妙姑娘生出一種最原始的親切感,但很遺憾,所有的回答卻都是:不認識、沒聽說過這個人、不知道、你再問問……


    易晶晶出了村,茫然站在村頭,忽然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悵然間,她漫無目標的看著眼前這片廣闊的玉米地,從左看到右,又從右看到左,腦子裏卻不能成像。心,一下變得空落落的,仿佛整個人一時隻剩下一副軀殼,除了若有似無的心跳……


    坡下好像還有一戶人家半影在玉米地的邊緣。她想,希望雖然渺茫,總還是希望,哪怕它細如蠶絲。


    一條筆直柏油大道貫穿整個玉米地直通天陽縣,經過堤坡與沿河大堤上的柏油路丁字相連。坡下從青綠的沒胸深的玉米地裏伸出一條小水泥路麵,又與通往天陽縣的大道丁字相連。


    那條窄小的水泥路是通往那戶人家的唯一一條道路。


    已是午飯時間,女孩第一次來東野承歡家。


    今天便是確立戀愛關係的日子,不出意外地,他的父母什麽意見也沒有,對女孩很滿意;就是做媽媽的,那柔情女人眼神中的溫柔裏麵,深蘊著一種叫人心疼的痛……被女孩敏感地感知到了。


    就像水到渠成,女孩留下來吃中飯。吃完中飯東野承歡的父親就托口地裏有活,識趣地走開了。母親收拾碗筷,女孩想要幫忙收拾她沒讓。


    從來心思細膩的女人今天一早起來就覺著心神不寧,胸口裏像堵著一團緊縮的棉絮。收拾好碗筷之後,她就從屋子裏出來,到院子裏透透氣,也是給二人留下此時應該有的單獨空間。


    晶晶心裏沒來由一陣悸動,那個遠處小院子裏從屋內走出一個遠遠看去體態豐柔的女人,自打好似無意間隔空望見她的那一眼起,就再沒有移開視線。距離如此之遠,那一雙仿佛蓄滿柔情的雙眼,仿佛能穿透時間與空間,柔風般撫過她的臉;晶晶心裏微癢,幾乎沒經過思考,她坐回車內,開下坡去,很不合禮地,把車開到那座小院落的大門口的不遠地方。


    那女人已站在門口。


    第一眼,她的長相似乎並不顯出眾,晶晶心裏這般認定。但卻會讓任何看到她的人禁不住想多看她一眼,感覺又無可挑剔;她的眼睛裏有一種美麗的光彩,那光彩不可捉摸,卻會讓人不知不覺中著迷。


    不知怎麽,晶晶看著她,好一會兒愣在車門邊,忘了啟言時的禮貌,“姐姐,你認不認識一個名叫‘李驥遠’的老人,……”


    那位‘姐姐’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就看著她,眼睛裏閃動著若有還無的能刺痛人心的柔軟的光。


    希望,破滅了。


    但晶晶盡力了,她已問心無愧。她轉身,忘了跟那位姐姐道謝,也忘了禮貌道別,說再見。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晶晶的姑娘?”


    一個聲音從背後而來,如溫柔傷感的風,吹拂她的耳畔。


    天地,為之一震!


    天陽……臨暮村……


    冥冥中,易晶晶仿佛聽見李叔迫切憂急的聲音,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他未了的心願……


    再回首,淚已流……


    ‘姐姐’伸出手,輕柔撫摸晶晶的臉,為她拭去腮邊已過的淚痕。她欲言又止,雙眼中無限痛楚,不知是為誰……


    “你可以牽我的手了”開啟戀愛之旅的女孩柔柔地說,麵上浮起天然嬌羞。她捉住他的右手,分開他的五指,就把自己的五根纖巧指頭扣進他的五指之間。


    牽手出屋,牽手出院……


    女孩看了過來,雙手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巴,淚就漫過了她白玉一樣的手背。


    那是一雙傷心欲絕又驚愕不能置信的眼睛,淒涼而又美麗,美麗得叫人心疼。女孩轉身就跑,跑向那輛白色小轎車。


    姑娘聽到女孩裏麵有什麽東西‘嘩啦啦’破碎掉了,破碎聲使得她下意識從那隻手的五指間抽回自己的五隻纖柔指頭。內裏忽然湧出一股光天化日被人捉奸在床的錯謬感覺……雖然,她還沒和誰真正上過床;她感到自己闖了大禍,就心虛害怕,胸口中像闖進一隻受驚的兔子。


    東野承歡箭步離弦,像極了深海中發足狂奔的旗魚!


    一把抓住!


    她掙紮,奮力掙紮,儼若一隻被捕鼠夾夾住胳膊的驚恐的黃鼬,“放開我……,別……拉拉扯扯,讓……你……老婆看見……不……好!”,她竭力掙紮,上氣不接下氣,眼淚卻是如此不爭氣,掙紮更顯蒼白無力。


    老婆……?!一瞬間的驚怔,他登時被施了定身法,柔若無骨的微涼小手就從五指間滑脫。


    再回神,車門已開,他猛撲上去再度扣住她的胳膊,強蠻地把她剛好欠上駕駛座的屁股從車座上拖下來。


    那雙手勢大力猛,把晶晶從車裏掏出來就像從雞窩裏掏出一隻抱窩的母雞,‘撲通’一下撞進他的懷裏。


    異樣的胸懷,異樣的感覺,胸口與胸口之間,卻隔了一樣東西……


    “還給你!”晶晶哭叫著拚命想要掙脫他凶狠的懷抱,卻慘弱的像一隻柔弱的小白鼠被新鼠夾夾了腰。


    最後一絲絲蒼白無力的抗拒終歸在炙燙的胸懷中崩散於無形,烈灼積蓄的火山終於爆發!她的身子頃刻就變成一隻突然轉變了極性的釹磁鐵,嘭然巨響,兩塊磁鐵就碰撞在一起,反彈的餘地都沒有!


    他變成一棵挺立不動的大樹,樹上攀著一隻突然得了恐高症的考拉,考拉的雙臂死死摟緊樹的脖子,一邊大聲哭喊:“我不要臉!搶別人老公!我不要臉!搶別人老公!……”,考拉的小手裏,兀自死攥著一本書,


    一本……有熱辣封麵的,不可描述的男人書!


    第一眼撞上那女孩傷心欲絕的眼神,姑娘既已知道,他永遠不可能成為自己的菜,因為,他還在那女孩碗裏;


    自己好比饑餓問路的路人,而他卻是路旁人家盤子裏熱氣騰騰、香飄四溢的水餃。


    原以為,你把她埋在玉米地裏,不久就會回來,


    沒想到,你竟迷路了……


    原以為,你已經把她埋進土裏,


    而你卻,像一隻發了瘋的黑狗,又把埋藏不深的東西刨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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