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的書房裏,景清手持薄薄一張信紙,來回奔走,臉上呈現出不正常的暈紅色,麵容扭曲,似哭似笑,最終隻發出如同野獸一般的低低嘶吼聲。


    陛下還在,陛下沒死……


    其實大部分朝臣都有這樣的認知,孝陵外的驚天一爆,必然是李允炆所為,之後宮中放火自焚隻是脫身的手段,畢竟不知道行刺能不能成功,同時也是為了行刺做掩護。


    雖然成功刺殺李棣,但燕軍依舊掌控金陵,所以李允炆不敢露麵……這種猜測邏輯很清晰。


    但同時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李高熾還在,還活著。


    畢竟李允炆最信任的黃子成、齊泰已經被罷官歸鄉,方孝濡枯坐翰林院……


    多少建文朝的重臣都在等著他們的陛下重新出現。


    但現在,景清看到了希望。


    景清算不上李允炆最信任的心腹,但洪武二十九年,他為李允炆講解詩文,後者曾經提起北宋詩人林逋。


    林逋此人名氣不算大,但他一首詩中的兩句流傳千古,“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這兩句極得李允炆喜愛,景清當時笑著說,若天下太平,願隱居鄉野,效仿林逋,以梅為妻,以鶴為子。


    李允炆笑稱景清為梅鶴居士,此事除了兩個在場的太監之外,外人並不知情,所以景清一看到信封就明白了。


    靜下心,景清低頭細細看著信紙,上麵的字跡不熟悉,並不是陛下親筆書寫,但除了梅鶴居士之外,還提起了當年授課時的幾個細節。


    慢慢的,景清的神色發生了變化,他先將信紙小心的藏好,來回踱步……信中隻提到陛下如今龍遊淺水,暫避江南,以待時機,但卻特地叮囑,無論何人,不得外泄。


    “老爺。”外間仆人敲門,“老爺,魏國公府來人。”


    景清應了聲,按捺住興奮的情緒,很快隨來人去了魏國公府……這半個多月來,徐輝組經常在府內設宴,赴宴的多為朝中重臣,其中山東布政使鐵選、刑部尚書暴昭、都察院左右副都禦史茹瑺赴宴次數最多,而景清最近也頻頻前往。


    畢竟武英殿議事那是一團糟,很多事需要內部提前議定,燕王一脈可以在趙王府、燕王府甚至坤寧宮議事,而建文舊臣隻能聚攏在魏國公府。


    同樣是書房,魏國公府的書房比景清宅子的書房大了幾十倍,七八個人雜亂無章的坐在凳子上,徐輝組當之無愧的坐在上首。


    一絲滿足的笑意在徐輝組嘴角邊流露。


    之前很多年內,徐輝組雖然貴為魏國公,但與朝中重臣來往……雖然位份高,但話語權很小很小,而現在她不僅位份高,而且掌控了幾乎所有的話語權。


    景清是最後一個來的,視線掃了掃,有些意外,之前參與議事的基本是能進入武英殿的重臣,而這次人數稍多。


    曆城侯盛庸,五軍都督府中軍都督同知陳暉、平安三位武將坐在下首,他們是在靖難之役中表現最優異的三位武將。


    “李高煦不會領軍北上,此次必要逼丘福離京。”徐輝組第一句話定下基調。


    也就是說,雖然耿炳文意外病逝,但之前的決議不容更改。


    “丘福乃燕王一脈首屈一指的大將,統兵有方。”平安試探問:“雖燕軍三萬,官軍五萬,如今……”


    景清自然聽得懂這句話,丘福領三萬燕軍北上,那領五萬官軍的大將……至少要和丘福對等。


    說到底還是那個意思,現在耿炳文死了,那就需要推舉出下一任後軍都督,而且必須是一位地位不能比丘福低的繼任者。


    讓這位繼任者領軍北上。


    首先,徐輝組需要讓燕軍北上來緩解對方對金陵的壓力,即使隻是部分燕軍。


    其次,為了將能參與武英殿議事的丘福趕走,徐輝組一方費了不少口舌才定下在五軍都督府中選將。


    原本燕王一脈還不同意,但耿炳文一死,他們自然是願意的了……而徐輝組也被逼到了死角。


    但問題是徐輝組肯定不會離開金陵,也絕不會讓開國公常升領兵,那麽就需要盡快推舉出下一任後軍都督。


    徐輝組不在乎五萬官軍北上迎戰的勝負,但很在乎是誰來領軍……必須是一個能讓自己放心的人選。


    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手中的權力不被削弱。


    景清瞄了眼默不作聲的鐵選……這位被陛下大罵無恥,已經傳遍金陵了。


    但實事求是的說,鐵選第一時間提議何人繼任後軍都督……是很理性的,隻是公開說,就有點不要臉了。


    李允熥大罵無恥,也不能說罵錯了。


    左副都禦史茹瑺輕聲道:“丘福乃淇國公……武定侯倒是能壓得住。”


    武定侯郭英是如今唯一的開國功勳,沙場老將,自然是壓得住丘福這樣的後輩,而且也不會投向任何一方……和耿炳文一樣,隻要不站隊,至少能庇護家族。


    徐輝組嘴角抽了抽,一旁的刑部尚書暴昭甕聲甕氣道:“昨日武定侯就臥床不起。”


    顯然,人家郭英也不傻,老頭子都快七十歲了,再出山被你們當槍使?


    而且郭英那老頭是個不太要臉的……你敢逼上門去,他就敢病重將死!


    景清看了眼盛庸,如果以爵位和戰績來說,曆城侯盛庸曾經兩次大敗燕軍,而且還擊殺大將張玉,勉強夠資格。


    隻是盛庸資曆太淺,一下子升遷到後軍都督……武英殿那邊未必能通過。


    安靜了片刻後,徐輝組那沙啞的聲音響起,“北疆多年為燕逆所占,根深蒂固,黨羽無數,非僅在軍中。”


    大部分人還在等著徐輝組繼續說,而景清的視線落在了鐵選身上。


    徐輝組提到燕王一脈在北疆根深蒂固,黨羽不僅僅存在軍中,顯示是需要的不僅僅是一位領軍大將。


    書房裏,隻有一個人符合這個標準。


    才被李允熥罵無恥的鐵選。


    鐵選常年在地方任職,而且堅守濟南三年,也算得上知兵事,更剛烈無雙,足以抗衡丘福。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鐵選從一開始就投向徐輝組。


    果然,接下來徐輝組看向了鐵選,“領五萬大軍北上,驅逐外地易,但製衡燕逆難上加難,非鐵鼎石不可。”


    鐵選詫異的抬起頭,“魏國公,隻怕武英殿未必能過……”


    倒不是鐵選被李允熥大罵壞了名聲,反正後者是個傀儡皇帝,關鍵在於鐵選對燕軍的殺傷力太強……若論朝中文臣武將,燕軍最恨的,一定是鐵選,當年攻打濟南,死的燕軍將士太多了,鐵選在城頭罵的也太狠了。


    “當日議定,五個都督,燕王府占了兩個,朝中占兩個,開國公乃陛下嫡親舅父……”徐輝組揮手道:“明日徐某入宮,必然無礙。”


    景清也隱隱聽說過,一個多月前,雙方在燕王太妃徐氏的調停下議和,談判的關鍵就在於雙方兵力、武將需要達成平衡。


    徐輝組的意思很明顯,開國公是陛下的人,而耿炳文一直托病不出……這個位置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說好了二對二,實際上這些時日裏,常升很少顯示立場,投票都經常棄權,而耿炳文壓根就沒來過武英殿,所以徐輝組實際上在五軍都督府中是一對二,這也是他想趕走丘福的一個原因。


    眾人都沒吭聲,盛庸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他早年曾經在開國公常升麾下,算是有些淵源。


    在場的諸人都是朝中重臣大將,哪個都不傻……魏國公徐輝組這兩個多月來,先從榮國公手中奪權,掌控了龍潭大營十餘萬大軍,隨後又和開國公因為議事不合,幾次發難。


    如今常升在武英殿的地位不比李允熥好太多,身為陛下嫡親舅父的身份,讓常升的話語權越來越小……特別是他自認不應該屈居徐輝組之下的情況下。


    至於榮國公梅殷……都沒人提起了,其實梅殷是有資格出任後軍都督的,但誰都沒提起,似乎都忘了有這麽個人。


    景清眯著眼在心裏想,魏國公先後排斥榮國公、開國公,又聚攏六部、都察院重臣,似乎權柄太大了……聯想起今日信中那句“對任何人都不得外泄”,他心中有著不好的預感。


    “此事就此議定。”徐輝組看向盛庸和平安,“曆城侯調往山東,陳暉留在京中,平安為鐵鼎石副手隨軍。”


    盛庸神色不變,隻低頭應是,這也是合乎常理的安排,平安更擅騎兵,麵對蒙古大軍比自己更合適。


    平安、陳暉更是沒什麽意見,後者年紀不小,曾經在中山王徐達麾下為將,和徐輝組早年就交好。


    徐輝組微微點頭,換了個話題,提起朝中幾個品級不高但頗有實權的位置,比如兵部的武選司郎中、吏部的考功司郎中等等。


    兩個月前,燕軍攻破金陵,李棣慘被炸死,燕軍肆虐金陵,雖然沒有大開殺戒,但也有不少官員被殺,之後又有部分官員棄職歸鄉。


    不是每個官員都有攀附之心,也不是每個官員都有為李允炆赴死之願。


    就此離去,未必不是件好事……李棣殘暴之名比他老子李元璋差不了太多,多年前空印案,堂上審案、堂下被審的都帶著枷鎖,深入人心啊。


    所以,朝中有相當一部分的職位至今都空缺。


    當然了,也有不少人是被趕走的,比如左副都禦史茅大方、刑部尚書侯泰、禮部尚書陳迪、戶部侍郎郭任、工部侍郎張安國。


    這些都是李允炆的心腹重臣,是燕王一脈堅持要驅逐的,有的索性辭職歸鄉,有的被直接罷官,但也有的因為投向了徐輝組,反而得以升遷,比如從刑部侍郎升任刑部尚書的暴昭。


    為什麽徐輝組能聚攏這麽多文臣武將在身邊……接下來徐輝組歎息道:“望諸君盡忠職守,他日陛下必有複起之日!”


    這個陛下自然指的是李允炆而不是李允熥。


    反正在私下,徐輝組是堅持認定李允炆還活著,甚至隱隱透露出自己和李允炆是保持聯係的信息……正是這一手,讓很多建文朝的舊臣相投。


    景清就是其中一個……但他現在有點疑心了。


    諸人一一起身告辭,景清落在最後麵,目送諸位同僚離去,掩上書房的門,低聲問道:“陛下可還安好?”


    “為防消息走漏,身邊少有服侍……”徐輝組歎道:“三萬燕軍北上,留在應天府附近的還有兩三萬燕軍,李高熾、李高煦均在金陵,陛下一時難以露麵。”


    景清沉默片刻後,追問道:“魏國公和陛下有聯絡?”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正麵詢問這個問題,徐輝組微微點頭,“收到過幾封信,均是陛下親筆,蓋了印章。”


    景清更是狐疑,陛下能親筆寫信給你,為什麽不能親筆寫信給我,非要提起幾件舊事來確認?


    之所以景清相信那封信是李允炆之意,一方麵是因為那幾件不為外人所知的舊事,另一方麵是因為信中影影綽綽的話語,即使被搜出來也難以發現端倪。


    這種看似雲裏霧裏的方式,反而讓景清堅信……因為,如今金陵仍然在燕軍控製中,避免冒險是應有之義。


    但為什麽寫給魏國公的信,卻是李允炆親筆所寫,還蓋上印章?


    難道不怕壞事嗎?


    要知道朝中上下均知,陛下的印章全都失蹤了,如今李允熥用的印章都是現刻的。


    “燕王李高熾拉攏朝臣頗有手段,聽聞還遣派使者慰問各地大員,欲更換人手……”景清眯著眼低聲道:“陛下如今大致何處?”


    “約莫在江西一代。”徐輝組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


    景清沉默了會兒,“隻望陛下安好,以待來日,重登帝位。”


    “那也是徐某之盼。”


    告辭離開,走出大門,上了馬車,馬蹄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讓景清心煩意亂,他掀開車簾,遠遠眺望了眼還燈火通明的魏國公府。


    現在他可以確定,徐輝組並沒有和陛下取得聯係。


    江西?


    信中寫的很清楚,如今陛下在江南一帶安身。


    放下車簾,景清閉上眼睛,在心裏來回盤算。


    的確,如果陛下想重登帝位,那就必須依仗如今尚在朝中的舊臣,以魏國公徐輝組為首,也是說得過去的。


    而徐輝組並沒有和陛下取得聯係,卻以此來聚攏舊臣,這也勉強說的過去,以此整頓人手,收攏人心,以待陛下歸來。


    但景清記得很清楚,禮部尚書陳迪與徐輝組有舊怨,當年徐輝組三妹正在和陳迪幼子議親,吳王李允熥橫插一腳,最終陳家拒絕了……一個月前,徐輝組毫不猶豫的罷了陳迪這個禮部尚書。


    如果這還是私仇的話,那刑部尚書侯泰就不同了,此人為人公正,當日隻是因公事和徐輝組爭論了幾句,第二日侯泰就被罷官,頂上來的是刑部侍郎暴昭……而暴昭在一個多月前,第一時間依附魏國公。


    景清隱隱感覺到,陛下在金陵,在朝中應該留有心腹,那封信中提到的“不可外泄”,針對的可能是李高熾、李高煦,也有可能指的是魏國公徐輝組。


    雖然看似是時勢所迫,但徐輝組手中的權柄太大了……兵部尚書是他弟弟,皇後是他妹妹。


    兵權、任職調配幾乎都握在他一人手中……景清不太信徐輝組有效仿曹孟德的企圖,但也知道,這並不是為人臣應該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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