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城外有條長河,起源自陰山,從山上一路流淌下來,其間匯入而來的支流無數,在雲州城外匯聚成一條大河,最後直奔向黃河。此刻在遠離雲州城的這條河邊,一個和尚艱難的從河裏爬了上來,倒在一旁的草地上,捂著胸口,看著頭頂上一片星空,大口喘著氣,時不時的還吐出兩口血來。


    和尚雙手用力撐著地麵掙紮了一番還是沒能夠坐起來,便也就放棄了。


    眉心的小血人鑽了出來,輕輕的撫摸著這張一夜之間蒼老的麵龐,和尚渾身是傷,一道巨大的傷口其實已經快要吻合了,但是胸口的貫穿傷雖然不大,但卻是很致命了。金色的液體雖然在傷口處幫助傷口愈合,但是這個被鼠鬼的葬音穿透的傷口四周出現了不少灰色的蠕蟲,它們不斷蠶食著傷口裏的金色液體,傷口周圍堪堪新生的肉芽也都變成了灰色,從肉上脫落下來落到地上。


    小血人爬到了傷口處不停的撥弄那些灰色的蠕蟲,想著讓和尚胸口的貫穿傷口能夠好的快一點。


    韋和尚用力的抬了抬手,想要摸一摸小血人的額頭,卻發現自己現在已經連手都抬不起來,小血人好似哭泣一般,爬到了他的手邊,用頭努力的蹭著。


    韋和尚虛弱的說道:“沒有用了,胸口中的那一刀,身體裏麵裏麵的灰蟲子已經大肆繁衍了,現在縱是醫仙來了也是回天乏術了。”小血人聽到這一句話後,癱在了韋和尚胸口不停的抽泣。韋和尚身體皮膚表麵的能看到的經絡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灰,皮下也又不少蠕蟲在扭動。


    韋和尚沒有去關注他身體開始發生的變化,僅僅是自嘲的笑了笑:“我這輩子當和尚,救過不少人也殺過不少人呐,不知道死了之後是去西方極樂還是地獄十八層啊?”


    過往的畫麵開始浮現在他的眼前,小時候父母離世,沒有了父母的他四處乞討,在一個冬天,大雪皚皚,他暈倒在海葬山山腳,被路過的一個老和尚帶回了海葬寺。


    寺裏的生活雖說乏味,但每日的梵音、齋飯也讓這個從小便孤苦伶仃的孩子漸漸對著片地方產生了家的感覺。


    在他十八歲那年,他正式剃度出家,法號慧源。但從小生活在這裏的他還是被寺裏的老和尚們一口一個小韋小韋的叫著。春夏秋冬,日複一日,在這片地方單調但又很溫馨的活著,直到十多年前那場大戰開啟,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當然也包括他。


    江湖裏傳言,韋和尚在那場大戰裏頓悟,從一個普通人直接進入到了氣溢境巔峰的修行者,從一個隻會念經的和尚變成了一個殺戮魔鬼。可誰知道,從小誦經念佛的他早已對這個世界有了自己的看法。


    當師父師兄在他麵前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當殺戮念頭逐漸控製住他思維的時候,十八年不斷念經而累積下來的的佛家慧根幫助他逐漸控製住了快要失去理智的自己。雖說之後在戰場上猶如殺神一般,但那個時候的他心中猶如明鏡,那些果斷的殺伐都是因為他自己想要殺人,他想要殺掉那些殘害他師父師兄的人。


    所以之後他聽到那些說他已經入魔的江湖傳聞後都嗤之以鼻,誰說和尚殺人就要走火入魔?我隻不過是幫佛主提前幫他超度而已。


    韋和尚與雲奕秋第一次見麵正好就是在白帝城,正好是二人各自經曆了不同方式的浴血奮戰之後,好不容易得來的寧靜時刻,兩人一見如故,在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的安寧環境下,在落雨峰的暴雨之中下了一場曠世棋局,韋和尚棋差半招,十分懊惱,一拳打向天空,這才有了今日的落雨峰頂上那塊沒有被雲霧彌漫而是被太陽照射的竹林。


    韋和尚眼角似有淚水劃過,“其實我也好想再陪陪小遠岸啊,可是當年那麽多血腥之氣在我體內積壓了這麽多年,前些日子已經是越來越壓製不住,快要爆發了了。還好當年大戰一結束,便在佛塔裏誦經一年,將最為邪惡的血光之氣化成了你這麽一個小家夥,你就是我的舍利子啊。”


    小血人聽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斷斷續續的嘮叨,雖然不能說話,但是也能看到它臉上傷感的神色。


    韋和尚有氣無力的繼續說道:“小血人,我要走了,你要是不知道去哪的話,就回海葬寺吧,去幫我陪陪小遠岸。”


    小血人努力的點著頭,韋和尚望著滿天繁星喃喃道:“好想再看看落雨峰的那一縷陽光啊。”


    說完這句話之後,韋和尚體內的血氣再也控製不住,整個人像是一個正在爆發的火山口,鮮血從他身體中噴薄而出,像是血雨一般,整個身體化作一團血霧,也散在了草地上,流進了河裏,將這條河、這片草地染的血紅。


    小血人看著眼前的逐漸消散的和尚,嘴巴大張,嘴唇一碰一碰,仿佛在說什麽,但卻發不出一聲聲響。小血人漂浮了起來,看著韋和尚化作血霧最後僅剩下了的一縷血絲,像是一片紅葉,慢慢飛上了天。


    小血人五步一回頭離開了,眼角落下一滴淚水,透明色的。


    正熟睡中的雲奕秋,眼睛緩緩的睜開了,緩緩走到了窗台邊,一片紅葉在他眼前悄然飄落。


    雲奕秋看著在半空中盤旋的紅葉,輕聲說道:“韋大哥,一路走好。”然後走到另一間房子,看了看正在熟睡中的三粒兒和柴刀,慈祥的笑了笑。


    上一個時代的人總會在下一個時代死去,這是他們宿命也是他們的意願,每當危機降臨到這片土地上的時候,最先迎麵而上的就是這一群老人,他們不吝惜花費半生乃至一生的心血,奉獻出自己的所有,去抵擋風雨,消滅危險,為下一代這些年輕人營造一個安穩的環境。因為他們都知道年輕就是希望,因為在他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麽一路看過來的,因為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每個時代,也隻有這樣的江湖,才能成長出無數像韋金衣一樣的人,他們代表著這江湖中不變的意誌,然後將其代代流傳。


    小血人離開了,隻留下一件殘破不堪的血色袈裟在原地。


    殺和尚韋金衣這一傳奇人物,結束了他蕩氣回腸的一生,每當後人提起到這一位人物的時候,總是忘不了他在漠北走廊一人迎著萬騎衝鋒的衝天殺機,也忘不了他獨坐城門口,一人守雲城的那一份豪氣。沒有人知道他死在哪裏,正如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十年前變成了一個殺和尚。


    天亮之後的雲州城,昆夷繼續猛攻這座城市,沒有了韋和尚鎮守城門之後,雲州城的防禦開始力不從心,在十萬大軍的來回進攻下,這座城市就像汪洋中的一隻小船,隨時都會覆滅。


    就在這時候,關外道唯一一支騎兵,五千人的黑甲騎,從靈州夜以繼日的過來。作為趙毅將軍當時在北線督戰之時,花費巨大建立的騎兵營,這一隻騎兵一直是被用來迅速支援各個城市,乃是關外道的一直活動部隊,當他們加入戰場之後,一波衝鋒,極大的緩解了戰場局勢。


    昆夷也被這突然而來的騎兵打的措手不及,下令撤軍。


    兩場大戰都未能攻破這一座城市,忽必烈在大營裏大怒。而雲州城則一片歡聲笑語,迎接這一隻遠道而來的騎兵。


    天蒙蒙亮的時候,海藏寺的遠岸小和尚起了床,如往常一樣洗漱完畢,收拾幹淨。山上的霧氣很重,走在雲霧裏,周圍異常安靜,遠岸小和尚緩緩走到了大鍾邊,準備敲響這一天的晨鍾。


    一隻紅葉從樹梢上飄落而下,紅葉掠過他的眼前。突然,他的右眼泛起了青光,右邊的嘴角向上翹起,遠岸小和尚拍著自己右邊腦袋,惱怒的說道:“滾回去!”


    那個隱藏在他身體的另一個意識卻通過的他右邊的嘴巴發出尖銳的聲音:”你師父死了,想不想替他複仇?“


    遠岸小和尚當場愣住了,右手扶在鍾杵上,半天沒有喘過氣來,兩行清淚滴落在了地上。


    那個不屬於遠岸的聲音繼續說道:“隻要你把我放出來,我就幫你把殺害你師父的那些人都殺了!”


    遠岸小和尚沒有理會,雙手握住鍾杵,猛地往鍾上一撞,一聲鍾響回蕩在海藏寺。紫衫佛牌發出陣陣金光,青色的眼珠慢慢變回了黑色。


    那一天,海藏寺的鍾聲,一聲接著一聲,整個白帝城都能聽到這一陣陣鍾聲。海藏寺裏沒有人來詢問,小遠岸就這樣從早晨敲到了黃昏,合計一百零八聲。


    當他敲完最後一聲佛鍾之後,從北方一路飛回來的小血人坐到了佛鍾之上,隨著佛鍾聲音停下來,它也才緩過神來。它悄悄的來到了遠岸小和尚的身後,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從他右側的耳朵鑽了進去。


    本來黑青相交的右眼眼球突然出現了一抹紅色,強勢的從黑青之間插入,將二色分開。遠岸似乎感覺到眼中進了沙子,揉了揉,流下淚來。


    人這一生一共有一百零八種煩惱,隻要聽完這一百零八聲佛鍾,我們便可以忘卻世間的種種煩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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