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當然知道,所有的考生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而且,她又成功地猜度了考官們的閱卷心理,把幾句自創的格言放在幾個關鍵地方,再跟一些合轍押韻的老套排比,隨即增添了語言的色彩對比,細看又循規蹈矩。這樣的試卷,要被埋沒是不可能的,但她卻無法判斷本屆考官的感應能力,因此沒有十足的把握。


    更讓她感到兩難的是,既然下此決心必定要奪得鼇頭,但是一旦奪得鼇頭,一大堆麻煩事情就會接踵而來。金河和老丈能不能如約趕到?又怎麽說服金河接受這麽一個意外大禮?萬一露餡又如何逃脫?……


    她懷著忐忑之心抬起頭來。


    第一排第一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金河。


    當然,應該是金河。


    會不會是重名?孟河記得,那天冒名登記時還要填寫戶籍所在地。她想起金河說的九狼壩,就填上了。現在榜上的每個名字後麵都用很小的字注著戶籍,孟河踮腳一看,不錯,九狼壩。


    這麽一個奇怪的地名,就不可能重名了。


    孟河於是喜不自禁。看來,今年考官的眼光沒有太大毛病。


    雖說一切未出預料,但這畢竟是一場全國考試。孟河借此驗證了自己,驗證了媽媽,當然,也驗證了千萬考生。那麽多驗證,心裏怎麽能不高興?


    高興得隻想手舞足蹈。孟河想,如要舞蹈,一定是女子之舞,有盛唐的“胡旋”之風,讓背後那麽多考生大驚失色,讓京城那麽多民眾聲聲喝彩。如果自己真的跳了,人們會奇怪,為什麽榜前會出現如此奔放的女子舞蹈?無人能夠回答。真正的答案不會有人相信:這個舞者,正是頭名狀元。


    是的,必須是女子舞蹈。讓千百年被壓抑的天下才女,一展憤懣。都以為滔滔文才全給男子包攬了呢,請看我柔筆纖指,掃盡須眉。


    孟河想到這裏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才不轉身跳舞呢,我才不坦示真相呢。我有我的計謀,還正剛剛開始。


    計謀的關鍵,是金河。


    約了他和老丈,在榜前相見,來看看船上那批仙鶴、鬆鼠、公雞、睡貓、綿羊,以及別的很多很多頭臉,考中了沒有。這事關及國家社稷、官場倫常,金河和老丈一定會來關注。再說,他們在鯊市治療後,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隻能到京城來。來了京城,當然會到榜前。


    但是,太陽已經偏西了,人群越來越擠,他們還沒有出現。


    手的治療,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也許已經來了,不想擠來擠去,隻是站在遠處?


    他們如果來了,又沒有看到我,會不會就此離去?


    ……


    孟河越想越焦急。


    她悄悄轉過身來,在人群中尋找。但眼前全被人群塞住了,看不到遠處。外畫的人,也擠不進來。孟河想,既然誰也動不了,金河和老丈一定被擋在外麵了。


    能動的隻有那兩個朝廷差役。那套黑色的製服一穿,本有幾分威勢,又時不時地敲一下鑼,人們嚇一跳,自然為他們讓出一條小路。越是擠不動的地方,他們就把鑼敲得越響。一下不行,就敲兩下、三下,總能敲出一點空隙。


    “金河!頭名狀元金河!您在哪裏?”差役邊敲邊喊,邊喊邊敲。


    孟河想,我就緊跟在這兩個差役後麵走吧,至少能把路走通。他們這麽喊,這麽敲,說不定能把金河找到。


    她就跟在兩個差役後麵了,一點點往前擠。這很難,為了防止跌倒,還不能不拉拽差役的衣帶。很快被那兩個差役發現了,扭頭厲聲喝問:“你為什麽老是粘著我們?”


    孟河不回答,但還是緊緊跟著。


    差役由於一直沒找到狀元,正在火頭上,沒處發泄,這下就衝著孟河來了:“你再跟著,把你抓起來!”


    孟河靈機一動,便對差役說:“官差大人,我見過你們要找的金河!”


    瘦差役立即停步,對胖差役說:“聽見沒有,他說他見過狀元!”


    兩個差役大為驚喜,又深表懷疑。


    瘦差役說:“你真見過?快說,他長得什麽樣?”


    孟河一下子被問住了。是啊,金河長得什麽樣?見到認識,但要說,卻說不出來。說出來了,又是最一般的詞語,等於沒說。人世間的多數交往,都是這樣。


    除了特例,譬如老丈,那年齡,那白胡,那袍子,與別人很不一樣。而金河就太正常了,孟河匆匆想了想,上船時的幾句交談,鑿冰時的艱辛背影,以及碼頭上的昏迷樣子……


    孟河用想象把金河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突然臉紅了。她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光搜索過一個男人。那冷冽月光下伴著斧聲扭動的軀體,孟河曾經通過布帶感知。


    她有些慌亂,卻又想立即來掩蓋。


    “比較高,”她一說出口又猶豫了,“又不太高。”


    “等於沒說。”瘦差役輕蔑地一笑,問:“狀元是瘦子,還是胖子?”


    “比較瘦,”孟河皺了一下眉,說,“又不太瘦。”


    “你在捉弄我們吧?趕快,說出狀元大官人的一個特征,任何一個特征!”胖差役說。


    “特征?”孟河問。


    “對。譬如,有沒有鬥雞眼、酒糟鼻、羅圈腿?”胖差役說。


    “哦,你說的是毛病。”孟河明白了,“也對,一個人,特征就是毛病,毛病就是特征。金河好像沒有什麽毛病,隻是一隻是手凍傷了,是右手。”


    “右手生了凍瘡?這讓我們怎麽找?”兩個差役聽孟河說得那麽具體,覺得不像是說謊。他們看到,孟河此刻向四處搜尋的眼神是急切的,這眼神騙不了人。


    胖差役就對瘦差役說:“既然他說不清楚,那就讓他用眼睛找吧,我們跟著。”


    瘦差役說:“人太多,又擠不動,幹脆從路邊小店家找一把椅子,讓他坐著,我們抬著,他從高處找就容易找到。”


    這個主意不錯,兩個差役很快就從路邊一家茶館要到一把竹椅,兩根竹竿,把竹椅綁在竹竿上,要孟河坐上去,由他們兩人一前一後抬。孟河覺得這太招人耳目了,堅決拒絕,左躲右閃地要逃走。兩個差役一把抓住,把她按在椅子上。怕她再逃,又從茶館要來一根粗麻繩,把孟河綁在椅子上。


    胖差役轉眼一想,這個人認識狀元,如果真找到了,狀元見我們用粗麻繩綁著他的朋友,一定不依。便揚頭對茶館老板說:“這是貴客,不能用粗麻繩,趕快找一條緞帶來!”


    緞帶是京城市民用來包紮貴重禮物的,不難找到。很快,孟河就被一條絲光閃閃的紫色緞帶結結實實地捆綁在椅子上了。兩個差役彎腰用雙手抬起竹竿,一下子扛到了肩上。


    “你倒是一點也不重。”胖差役對孟河說。他又扭頭指使走在後麵的瘦差役邊抬邊敲鑼。每敲一聲鑼,他們兩人就輪著喊一聲:“狀元金河,您在哪裏?”


    大家不知道這兩個差役為什麽在找狀元時還抬著一個人。這個人是誰?為什麽被緞帶綁著?


    孟河被差役高高地抬著,又羞又惱。她喊了幾聲“把我放下”,顯然沒用。她知道現在自己的形象非常奇怪,卻毫無辦法。她閉起了眼睛,一顛一顛倒很舒服。但她又張開了眼,心想還是要找到金河,自己才能逃走。


    在高處看下麵,全是密密的頭頂,那就更難找人了。孟河歎了一口氣,又四處打量。


    就在這時,她看到,在前麵不遠處的街口,抬出一頂精致的小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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