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禦史大夫!”這是公主悅耳的聲音,表情中,充滿了揶揄:“請原諒,我比較笨,聽你的話有點吃力。你剛才,好像是在說,我父皇下旨,讓孟河站上雲門台,供你們這些官員挑選,一旦被選中,就要帶回家去做第二房、第三房?”


    禦史大夫很尊重公主,見公主要與自己對話,受寵若驚。他連忙點頭,說:“是這樣,確實是這樣。孟河如果被哪位新科進士選中,而這位新科進士又恰巧在家鄉還沒有成婚,也沒有訂婚,那麽孟河就可以做他的頭房夫人了。但是,新科進士初入官場,事事掣肘,要做好丈夫是不容易的,因此我看不如嫁入年長大臣的府第,雖然排位在後,但老夫少妻,分外恩愛……”


    他自己顯然已經看上孟河,說得容光煥發。但是,他的言詞被粗暴地喝斷了:“放肆!”


    公主終於忍不住了,厲聲說:“你們,也太狂妄自大了吧?也太大言不慚了吧?也太厚顏無恥了吧?請你和大臣們抬頭看看這位孟河,論姿色,遠超你們的夢想;論學識,可做你們的師長。好好崇拜吧,仰慕吧,自卑吧,自嘲吧。至於你們中是否也藏著一兩個值得孟河姐多瞟一眼的人,那也要讓全體排隊,恭恭敬敬地站著,讓她來巡視、檢閱一遍。但我估計,值得她多瞟一眼的人在你們中間並不存在。而且,在孟河姐巡視的時候,我還要陪在身邊,怕你們的眼光不幹淨!”


    公主的話雖然過於辛辣,但由於她是針對禦史大夫的,這讓宰相抓住了機會。宰相就順著公主的口氣說下去了:“公主的批評,切中要害。禦史大夫雖然年事已高,但依然春心勃發,常常產生非分之想,請公主寬恕他。現在遵照公主的吩咐,本殿百官將排成多層隊列,請公主和孟河小姐巡視。我就不入列了,請禦史大夫排在第一,榮任挑婿首席候選人。”


    宰相對自己的這番機鋒言詞非常得意,說得嘴角銜笑。他隨即對著群臣發布號令:“立正!二十人一列,以朝靴為線,全部排齊;列與列之間,麵對麵站立,空開五尺,便於巡視;巡視之時,誰也不準擠眉弄眼、忸怩作態;特令禮部派出五名司儀官立即檢查隊列儀容,不得稍有延誤!”


    宰相話音剛落,大殿一片混亂,很快又一片安靜。五名司儀官本來就在殿側值班,此刻便在一列列官員的隊列間快速檢查,指正冠冕,按縮肥肚,嚴守靴線,十分專業。


    這讓孟河著急了,在公主耳邊說:“千萬不要讓我巡視,我不想在這群人裏挑選丈夫。趕快讓他們停了,趕快!”


    公主也用耳語笑答:“你不想挑選,我還想挑選呢。大臣都認識,一個也看不上。我倒是想看看新科進士,有沒有一個比較入眼。這事你有責任,誰叫你男扮女裝先讓我失去了方寸?現在算是我陪你,你賠我!”


    孟河聽公主這麽一說,也就無言了。她雖然被逼,卻也知道應該把公主掩護在後,便提一提長裙,開始悠悠然、施施然地徜徉。風風火火的公主陪著孟河,也提了提長裙,一起悠悠然、施施然起來。


    麻煩的是,諸位大臣和新科進士雖然列了隊,卻沒有遵守宰相的禁令,全都對著孟河和公主擠眉弄眼、忸怩作態。麵對麵的兩排,都是這樣。


    孟河有點臉紅,低下了頭。這被公主發現了,便悄悄伸出手來,把孟河的手抓住。手是有表情的,這一抓就抓住了全部調侃、幽默、嘲笑,兩個女孩子甚至沒有互視一下,就把目光抬得很高。他們兩人在這裏本來就不需要仰視,隻要平視,現在,平視也都變成了俯視。


    從那個肥胖的兵部尚書開始,忸怩作態變成了低度舞蹈。他讓肩膀和肚子表現出一種搖擺節奏,有明顯的挑逗意思。人體的運動有一種直覺的傳染性,站在兵部尚書邊上的文官們也都不由自主地動起了軀體。公主和孟河隻當沒看見,但兩人握著手卻暗暗捏了一把。


    終於,看到公主很想見見的新科進士了。新科進士對於大殿空間還比較畏怯,又被“冰河事件”籠罩著,不知凶吉禍福,因此十分惶恐。


    惶恐中是無法欣賞美色的,他們隻看到兩片彩色的輕雲,從男人狹窄的峽穀中飄來。他們看到前麵的大臣都有一些奇怪的動作,覺得自己也該動動。他們畢竟年輕,舉手投足沒有太多障礙,因而動作顯得太大,又沒有章法,活像一個個失智者。


    “你看這些樹,剛剛抽芽就長僵了。”公主對孟河說,“走路走累了想找一棵靠靠背、歇個腳,都沒法指望。”


    孟河覺得公主的這個比喻很好。她從那晚冰船的經曆,早已看穿了這幫新科進士,其實也看穿了前前後後多少代的進士和官員,因此她今天的神情比公主更不認真。她很想打消公主在這個圈子裏挑選丈夫的企圖,而打消的最好辦法就是調笑。


    她抬手指了指前麵,對公主說:“趕快走過這片歪樹秧子,前麵又有一排排老樹樁子,那就可以讓你靠靠身子了。”


    不錯,新科進士後邊又是各部大臣和高官了。他們眼巴巴地期待著孟河和公主的到來,漸漸突破了朝靴線。巡視的甬道,已經非常狹小。


    那五名禮部的司儀官早已急得大喊:“分開!分開!你們也算是朝廷高官,怎麽一見美女就擠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但是,大臣們還是不聽,越擠越緊。這已經是最後一列隊伍,眼看孟河和公主很難通過,隻能望而卻步了。這讓宰相很生氣,覺得自己發起的巡視禮儀,不能在臨近結束之時就被堵塞掉。於是,他直著嗓子下令:“分開!讓一條路出來!”


    他的聲音有一種顫抖的撕裂感,這讓所有聽到的人害怕。這種聲音,能讓鬧市肅靜,流氓止步,蟻螻逃奔,虎豹隱身。現在,那兩排擠在一起的大臣隊列,也刹時分開了。


    分開,就看到了終點。終點,是宮殿堂皇的大柱,直達殿頂。大柱底部,站著一個白須白發、棕袍寬大的老人。大家早就認識他了:老丈。緊貼著老丈,一個麻衣男子靠著柱子,疲倦地坐在礎石上。大家也已經見過:金河。已經第二次了,他總是躲在人群後麵。


    “金河!”這是孟河清亮的聲音。她也顧不得公主了,拽著長裙向著柱子奔跑而去。她邊跑邊說:“你怎麽躲在這裏,讓我找了那麽久!”


    孟河對金河那麽親熱,但金河對於一個女裝的孟河還非常陌生。他站起身來,卻還是緊靠著大柱,怕突如其來的事情讓自己猝不及防。


    “你,真是孟河?真是那個背著畫軸找父親的小夥子?真是那個整夜都用布帶拉著我鑿冰的小夥子?”


    老丈接過話去,笑著說:“你還可以問下去——你,真是那個看到我受傷立即趕到京城代我考試的孟河?真是那個用金河的名字考取了頭名狀元的孟河?”


    全場靜默。


    金河終於又一次開口了:“孟河,你的美麗,讓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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