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慘慘起來,妖雪將至。


    小乞丐懶洋洋地窩在城南一牆角的草堆裏,眯著眼哼歌打盹。那隻髒兮兮的小兔,早恢複了精神,賴在他腿邊啃著胡蘿卜。小乞丐不時擼擼它的耳朵,不時又摩挲起懷裏的那把短刀。草堆裏有半盞酒、散著一把茴香豆,這是他用藏在內衣裏最後的銅板買的,


    “高戶閑等雪,空窗靜搗茶。小爺無茶卻有酒,浮生也能偷得半日閑呀。”他很是得意,環伺了一下周圍沒人,將短刀從懷裏掏了出來。


    刀鞘用古金貼了隻鳳在上麵,又鑲嵌了十顆藍綠紅紫的寶石。看寶石的成色,大約是每隔十年鑲上一顆的樣子。


    “這刀鞘本用烏木做得古拙質樸,飄著股仙氣兒。土鱉老財不識貨,打了這麽多值錢的補丁在上麵,真真俗氣!”


    黢黑的雙手抵住寶石,想將它們摳下來。奈何這些“補丁”嵌的十分結實,小乞丐咬牙費勁了一會也無功而返。他盯著短刀“嘖”了一聲,


    “不知你是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遂按住刀鞘的機簧,唰地抽出了短刀。


    一道森然的寒氣撲麵而來,激靈地他打哆嗦。刀身纖薄如柳葉,烏黑如墨,隻刀刃有一道魚白,舉在小兔麵前,竟絲毫不反光。


    “好刀!”小乞丐內心喝了一彩,麵無表情地將刀尖戳在劍鞘的一顆藍寶石上,輕輕一推,便將那寶石卸了下來。他將短刀重新插在腰間,又躺下擼起小兔喝酒。


    不多時,耳邊傳來稀稀拉拉的腳步聲。有人衝他高喊了一句:


    “好呀王右丞!咱麽小子苦巴巴地尋了你快三天了,你竟躲在這裏吃酒!”


    小乞丐名叫王右丞,伸著懶腰坐了起來,睜開一隻眼瞧見眼前站著四五個一身破爛的小叫花子。為首年紀最大、一臉雀斑的人正笑著指著他罵:


    “自打李大叔帶小癩蛤蟆走了,你這狗趴的,可是越來越油滑、會躲懶了!三天打魚、曬一百天的網。王大瘤子要的月份你再交不上,咱麽小子可要閹了你,賣你去燕王宮裏給老太監做麵首了。”


    一旁幾個小孩聽了都笑起來。


    王右丞搔了搔脖子,說:“大麻子,誰偷懶了。你瞧,它不就是這個月的月份麽?”


    周大麻鄙夷地看了眼正啃蘿卜的小兔,道:“這也太小了,扒了皮還不夠給王大瘤子的婆娘做肚兜的。得了,我看你這頓打少不了。要不這樣,好多小弟現在都扶我做大哥。你這裏喊我聲大哥,當然了,不用你磕頭,咱們用不了這生分。我替你交了這個月的月份,以後麻哥我罩著你!”


    另幾個小孩紛紛起哄。


    王右丞從草窩裏掏出又一包茴香豆,那幾個小孩立即眼都直了。


    “我的手藝,你們還信不過?剛才逗你呢!你們幾個接好了,去那邊遠遠吃去,我和你們麻哥說幾句話。”說罷將茴香豆扔過去,幾個小孩搶了遠遠走開紛吃去了。


    “來來來,快來!”王右丞拍了拍旁邊的草對周大麻子使眼色,“別坐死了我的寶兔。”


    周大麻子立即擠了過去。


    王右丞摟著他,將那顆藍寶石塞在他手裏,假裝聊閑天地悄聲說:“月份的事,你幫我搪過去。我這件紮手貨,你找門路給洗成銀子。”


    周大麻隻低眼看了一下,立即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你這幾天跟了條肥羊,摸了這一大串銅錢!”


    王右丞也朗聲說:“趕緊拿去孝敬王大瘤子,留幾個子兒給小兄弟多買些零嘴。”


    那幾個小孩遠遠聽了,歡聲雀躍起來。


    “我日了天!你這是去王宮盜寶了麽?這玩意夠你和李大叔一人娶幾個婆娘的了。”


    王右丞摟著他蚊聲說:“換不了銀子,這就是個石頭。我這兩天雪裏風裏跟了一個外地的公子哥買辦,從他帶的戒指上生生摳的,舍了命弄來的。”他不想告訴周大麻子這是刀鞘上的,直覺裏告訴他,他倆人的友誼最多承的起一顆寶石的考驗。多了,他可能沒命了。


    他又說,“換了銀子分三份,你、我和李大叔均吃!娶這麽多野丫頭有啥意思,一人找個漂亮的大小姐,豈不是美吱吱。”


    周大麻子激動的臉紅心跳,恨不能現在就抱著王右丞親上幾口,儼然此時讓他給王右丞做麵首,他也十分情願。“咱們哥倆,自小被李大叔撿回來,跟著他要飯、走江湖。吃了十年的苦,終於、終於......”說著說著竟是要哭。


    王右丞想不到他居然如此不能控製好情緒,突然有點後悔把寶石的事讓他處理。他心裏複又想:我與他結伴討飯十來年,遭遇大抵相同,為何我性子比他冷靜地多?


    這時不遠的路口又一隊軍馬蕭蕭奔過,馬上軍人重甲重兵,無一官兵發出一點聲音,就這麽疾馳而去。王右丞見軍隊開向的仍是城門方向,不禁問:“鎮遠城要打仗了麽?不對、不對、這支騎兵不過20多人,斷不會去打仗的。”


    “我今天已經見了好幾支這樣的小隊騎兵啦。”周大麻子道。


    王右丞皺著眉,“你見到了十來支小股騎兵?”


    周大麻子錘了他一拳道:“老子還不是為了尋你,怕大瘤子找你麻煩。所以全城亂竄,少說見到了十七八次了。這有啥稀奇,平時巡城的官軍不也二三十人麽。你關心這個幹嗎。”


    王右丞不理他,隻是猜疑地望著城門。


    “這兩天你別露麵了,大瘤子那我來應付。少則半月,多則一個月,你等我的好消息。最近你在大街上裝裝樣子,跟跟肥羊即可”,周大麻子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招呼幾個小孩過來,又扔給王右丞些銅錢,道:“替大瘤子哥賞你的。咱麽小子先去交差,然後再去耍樂。”


    幾人吆五喝六地走遠了。


    忽然周大麻子想起什麽事,遠遠地對王右丞大呼:“右丞,你今晚出不去城了,剛好別回你那雞窩的草棚,晚上到我那裏擠擠,一起吃酒!”


    王右丞一愣,忙喊:“為何?”


    周大麻子已經走遠了,甩來一句話:“今天早1個多時辰關城門,官家一天前發了公告啦!”


    王右丞心生疑竇地看了看城外方向。


    “沙雕,我現在出城,不也就出去了嗎?”他遂抱起小兔要出城,同時一股腥臊羊膻的味湧了過來。這個味道他太熟悉了,隻要草棚那邊刮風,難民營那邊就會刮來這樣的騷氣。


    果不其然,一陣如雷的腳步聲剛到,他還未回頭,就被一隻碩大的臂膀給推倒在地上。幾個穿著羊皮襖羊皮靴的塞外大漢保護著幾個頗有些異域風味的女人從後走了過來。他們手上拎著大大小小的包袱,裏麵裝著不少新買的衣服、肉和點心。無論男女身上穿著皆比鎮遠城普通百姓要好的多。


    “難民的稱呼應該改了,鎮遠城的人叫難民才對。這幫遊民怕不是來度假的。”王右丞跌坐在地上,捂著鼻子心裏想,他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味。


    他正在起身,又被圍住了。


    “爺爺的,我改名叫王圍圍好了,今天怎麽總是被人包餃子。”


    幾個遊民的小孩圍住了他,指著他嘰裏呱啦地又笑又罵。不過王右丞一句話也聽不懂。塞外的小孩雖然與他年紀相差無幾,但身體高壯很多。


    一個身穿華麗羊皮衣服的男孩,指著小兔,又嘰裏呱啦的說了一通。


    王右丞聳聳肩,一字一頓地說:“你~爺~爺~我~聽~不~懂~”


    孰料那男孩一拳打了過來,王右丞趕緊閃開,這一拳正好打在了土牆上。


    遊民男孩滿手是血的,瞪著王右丞,想不到這個又黑又小的乞丐,居然如此靈活。他把自己羊皮裙撩起來係在腰間,弓下腰來,對王右丞拍了拍手,嘴裏嘟囔了一句:“來來來,摔一跤。”


    王右丞知他要與自己單挑。但他可不願接招,自己受傷了可沒有爹媽疼,沒人端茶送飯的。真斷了一條腿,除了周大麻子可沒人會關心他一句。


    他擺擺手道:“我錯了,我不如你本事大,你贏了。”說完要走,卻被這群人圍著出不去。正在想辦法脫身,身後黑風大作,那遊民男孩如一頭黑熊撲了過來。


    王右丞忽地轉身迎去,就在要被這頭“黑熊”撲倒的時候,他身形一閃,腳尖勾住了他脫力的左腿,輕輕一絆,便將那男孩摔了出去。


    周圍鴉雀無聲,遊民小孩們一個個麵麵相覷,顯然看著老大被一個瘦小的乞丐輕描淡寫地摔成狗,有點接受不了。


    其中一人叫了,“你這是刷~刷~賴。要筆~筆~力氣。這才、才係勇士。”


    “臥槽了,原來你們都會說漢語。”王右丞心道。


    那華衣男孩脫掉自己的衣服,光著膀子,露出滿身肥膘,仰天大吼。“哇”地又衝了過來。


    王右丞看他大有撕碎了自己的意思,腦袋裏忽然靈光一現,就在他距離隻有一步的地方,用盡全身的力氣飛踢一腳,正中他的小腹。


    這一腳穩準狠,一下便將光膀子的男孩踢翻在地。


    “哎呀,那牝豬的這招側踢果然是必殺絕技啊!”王右丞抱著小兔感慨道,“果然她上午對我動了殺心。”


    原來他挨了劉大娘一腳,便記住了這奪命鴛鴦腿的招式要領。自己的發力時機、對方與自己的距離,擊打對方腹部肋下偏下的位置,都在回想間立即學了個皮毛。果然一招奏效,擊倒了對方。但他毫無內功根基,此時他的腿也麻木地動彈不得,隻能堪堪撐著身子。


    反而那男孩爬起來連皮都沒蹭破,儼然滿血複活一般,鼓著掌又要撲向他。


    “老牝豬害我不淺!”王右丞內心後悔死了。傷人一毫,自損一萬。


    他放下小兔,道:“今日我便以你們的勇士精神,與你拚鬥一番,看誰是真的勇士。不過先說好,可不準傷了它。”


    王右丞擺好架勢,正在全身心等那裸體男孩衝過來,背後就被人踹了一腳。他一個踉蹌,周圍的遊民小孩立即全都湧了過來,把他打倒在地。一群人對王右丞拳腳相加,跺腿、踢臉,踹肚子......


    王右丞眼裏、耳朵裏、嘴裏全是血,腿早就被打的沒了知覺。


    有個遊民小女孩在旁邊嘰裏呱啦地著急亂叫,試圖去拉裸體小男孩,卻被一把推回去。她再想去救王右丞,被那男孩撐住臉扇了幾個耳光,隻好呆若木雞地看著同伴行凶。


    “媽的!這就是你們口中的勇士精神?!”王右丞右手摸向懷裏的短刀,立即要把這幾個騷蠻子全都宰了。


    突然又一小支騎兵緩緩而來,在街口停下。為首的頭戴鐵盔、腰橫長刀,一對眸子在鐵盔裏宛如兩隻鬼火,冷冷地注視著巷子裏的小孩。


    那遊民小孩立即停了手。


    騎兵裏無一人說話,安靜的可拍。威嚴陰森的軍官,沒有下馬,又帶著部下緩緩地走了。


    裸體小男孩渾身是汗,嘰裏呱啦地拾起衣服,與同伴歡笑地走了。


    王右丞腦袋裏全是剛才那騎兵頭子冷峻的樣子,他滿臉是血的坐了起來。


    此時一雙小手捧著小兔放到他懷裏。剛才拉架的小女孩,掏出手帕給他擦了擦臉,用十分生硬的漢語說:“我真對的不起你,不是我說了一句小兔真可愛,哥哥便不會為了奪兔打你了。”


    她的臉也被她裸體兄長打腫了,此刻臉上掛著淚,一臉歉意。


    “我要趕緊走了,不然沒法出城了。這個留給你看傷。”小女孩摘下手上一隻粗大的金鐲子掛到了小兔的耳朵上。遠處早有遊民小孩在嘰裏呱啦地呼喚她,她應了一句,忍不住又看了王右丞一眼,轉身才要走。


    忽然王右丞拉住了她的裙子,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笑說:“你倒是好心?”


    “本是我的不對。你明天再來看你。”


    王右丞擦了擦臉上的血,望著陰森森的天說:“妖雪要來了。明天,明天,嗬嗬嗬。”


    小女孩不知道他在說啥,突然跪下來,抱住了王右丞。


    這下王右丞傻了。


    女孩身上的腥膻味仿佛是古今前所未有的香氣,他舉臉望著那女孩,剛想問:“你要幹嘛?”


    那女孩一張小嘴立即親在了他臉上。


    王右丞腦袋裏所有的靈魂都被抽空了。


    遠處遊民小孩又在催促,女孩放開臉上失去初吻的王右丞跑開了。


    王右丞想拽住小女孩,但喉嚨裏隻能呃、呃、呃發聲。


    良久他抱起小兔,從小兔耳朵上摘下那沉甸甸的金鐲子,舉到眼前看著。


    “小兔啊小兔,你可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這群騷蠻子這麽有錢,鎮遠城裏的官軍又在悄悄集結。屠刀多半舉在他們的頭上了。我要不要去救她呢?可我啥時候有這樣好心過?”他勉強站起來,亦步亦趨的朝著城門挪去。


    他受傷很重,以往短短的路,此刻如此漫長。走過了兩個街口,王右丞隻能勉強扶著牆一步步地往前挪動了。


    “小兔啊小兔,我若此刻暈倒了,你能否替我去呢。”他咳著血問。


    “你若再去,不隻是昏倒而已了。你大約先是中了一腳奪命鴛鴦腿,本該早死了。現在又被幾人暴打,再不被治療,再有一炷香地這樣亂動,必定暴死街頭。”一個男聲在耳邊響起。


    王右丞不敢相信地看著小兔,連忙把它翻過來,“你明明是個母兔,怎麽開口是個男人。”


    “你已然神誌不清了。”一個灰布短衫的男孩從身後的陰影裏像鬼一樣冒了出來。王右丞嚇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幹嘛,怎麽對自己這麽了解


    男孩伸手舉著兩樣東西,一包藥、一疊銀票。


    “這藥可以救你的命,這疊銀票足夠你在大陸上娶你所謂的名門閨秀,娶幾個都夠了。你拿去吧。”


    王右丞看他比自己還小一二歲,圓圓的眼、圓圓的腦袋、圓圓的嘴。不知道他什麽來頭。


    “無功不受祿,你觀察我這麽久,這會子才出來救我。你要換我做什麽?”王右丞略一沉吟,笑了,“我還有什麽,你要我懷裏的短刀罷?”


    男孩臉紅了,還有些激動,點了點頭。


    “這藥能讓我立即好了去救人麽?”


    “當然不行,你少數要安靜地躺一晚。”


    王右丞很是失望,此刻雪已經飄了下來,紛紛擾擾地弄得他心神不寧。


    “妖雪來了,城門馬上關了。”男孩說,“你現在去,就是身體無傷也做不了什麽。”


    王右丞不料他這麽說,“你知道?”


    男孩不屑地道:“我自然知道你想去幹嗎。今夜城外的遊民便要被燕軍全殺了,你這是要去救那個姑娘。”


    “你能替我去麽?短刀可以無償送你。”


    男孩眼睛裏露出一絲快樂的光,但他旋即低下了頭,十分為難地講:“我......是可...可以做到。但是我不能,婆婆會生氣的。我不能幹涉人間大陸的紛爭。”


    王右丞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儼然這個男孩很有些本事。當下臉上露出一絲堅毅,說:“你知道這是個寶刀,能換你手裏東西的無數倍吧。這點東西就想從我這裏撿漏,有這麽簡單?”


    男孩被人看透了心思,很不好意思地回道:“我自然知道,不過我隻有這麽多銀票。平時我也用不到這勞什子,早知道平時多攢些。還有,還有”,他似乎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的藥可以救你一命,這總是無價的吧。其實我大可等你死了,我去撿你的刀,但我又不能這樣做,婆婆也會罵我的。”


    王右丞不知道他嘴裏的婆婆是誰,當下臉上一橫,說:“那女孩死了,我活著也沒意思,你要這短刀等我死了吧。你來撿走,看你婆婆不轟你出家門!”


    小男孩渾身一顫,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啥。


    王右丞突然摟住他,低聲說:“好哥哥,你隻悄悄地救一個人。我也不強求你帶她回來,她隻要不死即可。你想想那麽大一場災禍,有個娃娃幸免於難,這不是常有的嘛。你婆婆壓根不會知道。比如小弟我,就是在亂葬坑裏被我李大叔抱回來的,還有周大麻子,還有小癩蛤蟆。”


    小男孩雙眼冒光地說:“其實我也是這樣被我婆婆帶到北極的。”


    “北極?啥子北極?”王右丞問。北極二字他怎麽聽著這麽熟悉,而且就是他最近才看到的。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小男孩忙說,沒什麽,沒什麽。


    王右丞掏出寶刀在小男孩眼前晃悠,“你若點頭,現在就可以把刀拿走哦。”說完他哇地吐了一口血,他的生命果然要走到頭了。


    小男孩咽了一口唾沫,一把抱著寶刀道:“一言為定!”說罷把藥和銀票塞給了王右丞,一個晃身,沒了蹤跡。


    “乖乖,他果然是有些本事的。”王右丞坐在地上。


    此刻街上,路政的老頭在淋淋的妖雪裏,捏著嗓子高喊:“時辰已到,城門已關!時辰已到,城門已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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