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年,驚蟄。風起雲湧,連綿的陰雲之中,陣陣閃爍著雷霆時隱時現,時不時就是一陣轟隆的雷聲。


    春雷陣陣。麥香大隊的鄉親們沒有躲在屋子裏,一個個或是站在院裏,或是立在屋簷底下,不約而同的抬頭看著天上連綿厚重的陰雲,眼中滿是期待。


    “爾其動也,風雨如晦,雷電共作!”王重負手立於廊下,抬手望天,左右兩側,皆站著一個身高極其胸口的男孩。


    兩個男孩一水的寸頭,長衫,左邊那個體型健碩,身量略高出半個頭,雙臂修長,是弟弟王子安,右邊那個,身形瘦削一些,是哥哥王子平。


    大紅二紅蹲在地上,同樣一左一右,坐在兄弟倆兩邊,伸著舌頭,喘著粗氣,好奇的望著天空。


    屋頂上空,鳥鳥炊煙騰空而起。


    “這場旱情總算是過去了!”以前沒少聽說三年困難時期,電視劇裏也有呈現,可當自己真正設身處地的來到這個世界,經曆這個時期,才能真正體會到個中的艱辛。


    王重自家還好,畢竟有王重這個開了掛的在,可其他的鄉親們,雖然王重已經提前做足了準備,可這三年裏還是沒能吃上幾頓飽飯,葉菜團子,樹根,樹皮麥香大隊的鄉親們可沒少吃。


    六一年的時候,就連農忙時都混不上飽飯,倉庫裏剩下的那點應急用的糧食,最後也都全都發放給了鄉親們,再加上鄉親們趕著時節種上一些蕎麥和菜蔬,這才熬了下來。


    相較於其他大隊,麥香大隊的日子已經可以說是過得滋潤的了,別說是農村鄉下了,就是縣裏那些有工作的,有些人口多的,也是饑一頓飽一頓,大部分時間吃的都是稀的。


    “轟隆隆!”在一道橫貫長空的璀璨雷光之後,便是震天動地的巨響,連窗柩好似都被震得抖了三抖。


    父子三人並兩條獵狗,都一臉期待的望著漆黑如墨的蒼穹,期待著暴雨的降臨,卻在這時,一聲嘹亮的啼哭將三人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哇~~~”


    “哦~~~不哭不哭!娘在呢,娘在呢!”薑紅果的聲音隨之傳出。卻在這時,幾顆如豆般大小的雨珠自天際落下,王重目光銳利,宛如鷹隼,


    “下雨了!”


    “下雨了嗎?”兩兒子不約而同的把手伸出廊下,又看了看幹燥的院子,還沒等他們他們追問,稀稀落落的水珠已經落了下來。


    有那麽幾顆幸運的落到了兄弟倆的掌心之中,不過片刻,原本淅瀝的水珠便逐漸化作了水幕,嘩啦啦的傾瀉而下,豆大的水珠打在屋頂的青瓦之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屋頂的雨水匯聚成流,順著瓦溝滑落,自屋簷滴下。


    “好大的雨啊!”兄弟倆人都有些興奮,三年了,這麽大的雨還是第一次見。


    “這雨且有的下了!”看著漆黑如墨的蒼穹,王重的臉上也不禁露出笑容來。


    隻有真正的經曆過,才能體會連續三年大旱的那種苦難,頭一年還有野菜挖,可後來一年比一年旱,連野菜都少的可憐,鄉親們就隻能掘草根,剝樹皮,搗成泥加上一小撮鹽,煮成野菜湯,配著一丟丟的玉米粥或是地瓜粥將就吃了。


    怕兩個兒子嘴巴不嚴,在外頭亂顯擺,王重和薑紅果也極少吃幹的,大多數時候都是煮粥,不過相對於別家那種清湯寡水的粥,王家的粥卻異常粘稠,三年過去了,已經九歲的兄弟倆就跟那破土的麥苗一樣,身量節節攀高,現如今薑紅果要照顧女兒子衿。


    子衿是去年夏天生的,生下來的時候隻有六斤二兩,於單胎來說,這個體重隻能說是中規中矩,小子衿和兩個哥哥截然不同,子平和子安小的時候異常的安靜,大了也不怎麽鬧騰,可子衿卻是鬧騰的厲害,動輒就是嗷嗷大哭。


    眼瞅著雨勢漸大,王重解下衣裳,光著膀子,脫了鞋,挽起褲腳,光腳走進雨幕之中,任憑瓢潑般的大雨澆在自己身上,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竟然還有點疼。


    王重睜開雙臂,仰頭閉著眼睛,任由密集的雨點打在臉上。大紅二紅見主人走進雨裏,也不約而同的起身跟著跑進雨幕之中,圍在王重身邊轉圈,歡快的叫喚起來。


    子平和子安兄弟兩也有樣學樣,解衣脫鞋,衝進雨幕之中。王重忽然起了興致,


    “躲開點!”話音剛落,便張腿立馬,在雨中打起了拳。掌法,拳法,肘法,腿法,擒拿,八卦、形意、太極、八極、燕青、戳腳······不拘泥於那些固定的套路,拳、掌、腿、肘、怎麽舒服怎麽來,怎麽肆意怎麽打。


    換掌如拖刀,拳出如紮槍。不知不覺間,王重就沉浸到了某種特殊的境界之中,體內真氣隨之而動,動似霹靂,矯若遊龍,勢如雷霆,一拳一掌之間,帶著莫大威勢,看得旁邊的兄弟倆心潮澎湃不已,也跟著打起了拳腳。


    聽著外頭傳來的熟悉呼喝之聲,薑紅果抱著將將安撫好的女兒走到門口,就瞧見雨幕之中赤身裸足行拳的父子三人,雖有些意外,可看著外頭那猶如瓢潑般密集的雨幕,非但沒有叫停三人的意思,臉上反而也露出了燦爛欣慰的笑容。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是盼來了雨,薑紅果心裏也分外的激動,若非懷中還抱著女兒,甚至她也想衝進雨幕之中,好好的淋一場雨。


    事實上整個麥香大隊,無數鄉親,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都忍不住衝進雨幕之中,任憑大雨加身。


    有些激動的,甚至平躺在院子裏,任由雨點砸在自己身上,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


    大雨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小了起來,原本平整的院子也變得泥濘起來,到了晚上,雨才停了下來。


    之後便是持續了數日的連綿細雨,雖斷斷續續,可原先那光禿禿的荒山上,也陸續出現了綠意。


    麥香大隊隊部,王重、牛大膽、馬仁廉、馬仁禮、趙有田五人圍坐在長桌四周。


    “今年種麥子肯定是晚了,春小麥咱們這邊又沒有種子,我的提議是,咱們全部都種上玉米、大豆和花生,紅薯和土豆也不能落下,這兩樣產量不低,紅薯藤還能用來養豬,適當再補種一些小米、山地上就多種一些瓜果蔬菜。”


    “種植方麵我想到的暫時就是這些,還有養殖方麵咱們也不能落下,大家有什麽好的想法盡管說出來。”


    “養豬唄,咱多種點紅薯,豬喜歡吃紅薯藤,咱們多養幾頭豬,等到了年底,家家戶戶都能分到豬肉吃。”馬仁禮建議道。


    牛大膽也跟著點頭:“養豬好!”


    “咱多養點雞,雞肉營養高,正好給娃和婆娘們好好補補身體。”馬仁廉道。


    牛大膽忽然想起王重當初說的:“當初不是說水窖可以改成魚塘嗎,現在大旱也過去了,咱們是不是可以養點魚啊?”


    “都是好主意,可咱們現在手裏沒那麽多糧食,一下子養不了那麽多東西,我的建議是咱們先挑一樣好養活的養著,等日子慢慢富裕起來了,再慢慢擴大規模,增加品種。”牛大膽道:“那咱們養豬吧,養豬可以用豬草,麩子,不用糧食也成,現在村裏娃娃不少,咱們農忙的時候,娃娃們也可以割豬草,換工分。”


    “這提議不錯。”王重點點頭:“大家覺得怎麽樣?”眾人也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不像公社縣裏開會,還得先說一大堆什麽虛頭巴腦的東西,麥香大隊開會一向都以簡潔明練著稱,都是直接開門見山的說正事。


    翌日,馬仁廉就通過廣播,播報了大隊在會上的決定,第三日,婦女同誌們就在馬仁廉的帶領下,開始育苗工作,牛大膽則領著村裏的男人們開始翻耕土地。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當中慢慢進行著。上頭的政策比起之前也逐漸鬆了許多,時間一日日過去,地裏的玉米苗子節節攀高,大豆和花生,紅薯,土豆的長勢也頗為喜人,地裏的菜蔬長得也很不錯,可惜現如今這個時間節點上,人們手裏稍微有點錢就都拿去買口糧了,蔬菜的銷路並不好,也就是一些家庭條件好的才舍得花錢買菜。


    尋常人家,不是粥就是饅頭,左近的大隊,恨不能把所有的地都種上糧食,也正因為如此,王重領著麥香大隊的鄉親們種了百多畝的蔬菜,黃瓜、苦瓜、南瓜、西紅柿,青紅椒、缸豆、四季豆等等應有盡有。


    麥香大隊和縣裏供銷社的采購員都是老熟人了,王重送上兩包大前門,就搭上了蔬菜局的門路,又用大前門開路,付出了幾斤上等的五花肉的代價,就把給蔬菜局提供蔬菜的事情給定了下來。


    政策逐漸寬鬆,可以幹的事情也陸續多了起來。由春入夏,再從夏入秋,收上來的糧食比之三年前略有減少,但也算是豐收了,但好在差距不算太大,鄉親們的臉上也逐漸露出笑容。


    這天,牛大膽拉著馬仁禮找到王重。


    “現在上頭政策鬆動了,聽說好些地方去年就開始搞了,咱們是不是也該緊跟時代的腳步,搞一搞這個自由市場呢?”牛大膽有些激動,那雙牛眼裏綻放著沉寂了許久的光芒,光芒中似飽含著希望。


    王重道:“這事兒我也聽說了,雖然上頭有了精神,可咱們縣裏還沒下文件。”說著王重壓低了聲音:“聽說是卡在張德富那裏了,周書記在會上提了幾次,可張德富次次都和周書記唱反調。”


    “哼!”牛大膽一雙牛眼頓時瞪得老大,重重一哼:“那張德富就是個二流子,解放前他爹是跳大神的,他娘是個拉皮條的老鴇子,他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土改的時候差點沒被化成二流子,靠著能說會道爬了上去,屁本事沒有,成天就知道瞎折騰。”看著氣憤不已的牛大膽,雖然很認同牛大膽的話,可王重還是勸道:“大膽,這話你當著我和仁禮的麵說說也就罷了,要是到了外頭,嘴上可千萬別沒個把門的,你家裏可還有老娘和兒子媳婦呢。”


    “哎!”牛大膽歎了口氣,問道:“咱別扯遠了,說自由市場?”說著便看向身邊的馬仁禮:“你覺得這個自由市場有沒有搞頭?”


    “要我說,咱們還是再等等!”馬仁禮道:“正所謂縣官不如縣管,上邊雖然有了精神,可咱們縣裏還沒下紅頭文件,咱們到底還是歸縣裏管轄的,縣裏都還沒做決定,咱們要是來一個先斬後奏,落人口實,難保不會被當成出頭鳥。”


    “仁禮考慮的有道理!”王重也頗為認同的點了點頭,馬仁禮的這番考慮可以稱得上一句老成謀國。


    馬仁禮順勢勸道:“大膽,我知道,你現在迫切的想要改善大家夥兒的生活,可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路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來的,就連周書記那麽厲害的人,在縣裏也是舉步維艱,更何況咱們一個小小的麥香大隊。”


    “你這個提議,我覺得最好再等一等。”


    “不能等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咱們大隊離縣城本來就遠,要是現在不辦,等縣裏真的下了政策,到時候哪還有咱們大隊什麽事兒。”牛大膽有些急了。


    “可現在辦的話,存在太多的不確定性,太危險了!”馬仁禮道。


    “我不知道什麽確定不確定的,我就知道,咱們要是不辦,等別人先辦起來,就沒咱們大隊什麽事兒了。”


    “大膽說的也有幾分道理。”王重點頭道,麥香村的地理位置確實有些尷尬,不管是距離縣城還是公社,都不算特別近。


    “反正我覺得太危險。”馬仁禮搖頭道。王重說道:“既然是上頭的精神,縣裏現在隻是躊躇不決,拿不定主意,擔心這就是一陣風,吹過了就過了。”


    “什麽意思?”牛大膽看著王重。


    “你先說說,你是怎麽打算的!”王重沒有直接回答牛大膽的問題,轉而反問起牛大膽來。


    牛大膽道:“我們先把自由市場辦起來,打出名聲,先把十裏八鄉的鄉親們吸引過來,然後再辦廟會,弄得熱熱鬧鬧的,把城裏人也給吸引過來,城裏人都是拿工資的,可比咱們農民有錢。”王重搖搖頭,失笑道:“要真照你說的辦了,咱們的自由市場就算是辦起來也得黃了。”


    “怎麽可能黃了,這可是上頭的精神,報紙上不是說了嗎,好些地方都搞自由市場了。”牛大膽一臉不信。


    王重道:“現在縣裏支持辦自由市場的,隻有周書記一個人,除了中立的之外,張德富他們那批人可都是反對的,現在縣裏還沒有正式下文,說可以辦自由市場,咱們就先辦了,那不是打他們的臉了嗎,張德富是個什麽德行,你我心裏都有數,咱們的自由市場要是真辦起來了,打了他的臉,你確定他不會想方設法的給咱們找茬嗎?”


    “光是辦自由市場就已經是頂著壓力幹了,你還想辦廟會,你這不是把把柄送到張德富他們手裏嗎!”


    “這個······”這一問直接就把牛大膽給問倒了。


    “周書記雖然是縣裏的一把手,可周書記的日子也未見得有多好過,咱們要是真有什麽把柄落到張德富那群人手裏,不隻是咱們的自由市場辦不起來,到時候要是他們拿這事兒當借口來對付周書記,你說說,周書記該怎麽應付?”


    “現在這個時候,咱們就別給周書記添麻煩,拖他的後腿了。”牛大膽神色一僵,一臉苦澀:“可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咱們這自由市場可就辦不起來了。”


    “那我讚問你,要是自由市場真的辦起來了,你打算賣什麽?”


    “我也沒啥別的本事,就會種黃煙!就賣黃煙唄。”


    “黃煙可是統購統銷的物資。”馬仁禮道。王重道:“私自販賣統購統銷物資,這可是犯法的,咱們自己出事了不要緊,可要是連累了周書記······”


    “·····”看著一臉糾結的牛大膽,王重再度問道:“大膽,我問你,你現在缺糧食吃嗎?”牛大膽搖頭:“今年剛收的玉米和地瓜,勉強夠吃了。”


    “秋播馬上就要開始了,到時候冬小麥一種,到了年底,咱們隊裏的豬也差不多可以出欄了,有糧食,有豬肉,咱們自己還能榨油,你說說,咱們幹嘛在這個節骨眼上搞自由市場?”


    “再說了,咱們大隊的地理位置本來就不占優勢,就算是搶先一步把自由市場辦起來了,可其他大隊要是有樣學樣的話,你說說,”


    “大膽,你的心情我們能夠理解,可有些時候,事情不會按著我們的想法來的。”


    “你要是堅持,那咱們就把仁廉和有田也叫過來,一起投票表決。”牛大膽張了張嘴,所有的話都化作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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