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升天的儀式


    天葬還未開始。像有誰圈定過了:今天有一個人走向天堂。我沒有一點懷疑,等著這個走向死亡的人出現。


    死亡就像一個約會,在每天的早晨。我隻需等待。


    然而,我為什麽來等待?淩晨,借著手電光,一步一步摸索到天葬台上。“沙沙沙”的雨淋到了頭上、手上。雨像來自低矮的樹叢。


    大地漆黑一片。死亡的通道打開,就從我的腳下開始,一條無形的通道。它的盡頭正對著遠處閃爍著零星燈火的城市日喀則。那裏萬家燈火,一座隱沒在黑暗中的寂靜的紮什倫布寺,守在城市邊緣的山坡下。遙遠的燈火與我相對。一個人在無人知曉的夜色裏悄悄啟程。


    燈光一點從城裏逸出。他上路了。燈火明明滅滅,飄忽不定,離城市越來越遠了,它的亮光正在成長,正在膨脹,開始出現光束。俯瞰死亡,我突然感覺一種超越——我覺得自己站在了死亡之外,像個神。


    手扶拖拉機的突突聲從深沉的黑暗中傳了上來。到了山下,燈光熄滅了,聲音也如燈光一樣熄滅。漆黑仍然如故。


    腳步聲是飄浮的,從一團朦朧的白光中飄浮出來,異樣孤獨。死者被白布裹緊,像胎中的嬰兒一樣彎曲,他被綁在一個井字形的木架上,被四個人抬在肩上。


    靜悄悄的,抬屍人的喘息聲,在毛毛小雨無邊的呢喃裏,它們就像正在穿越的孤單的翅膀。雨水匯集成小小溪流發出汩汩的聲響。黎明也開始從東方啟程。


    整個世界隻有天葬師在進行神秘的工作。神注視著一切。他們抬著屍體繞著山埡上石頭圍成的簡陋祭壇轉過了三圈,然後把屍體抬上了岩石的山坡,解開白布,把赤裸的屍體平放在油膩的天葬台上——一塊凹凸不平的岩石。


    天地有了一絲光亮,濛濛小雨開始從粉霧狀變作雨滴。四麵的山,顯露黑蒙蒙剪影。


    放下屍體,天葬師在山埡上吃糌粑,喝著酥油茶和青稞酒。淡青的光線裏,他們帶上的刀子、斧頭和鐵錘浮著一線幽藍的光,隨他們晃到了山坡上。


    山埡和山頂桑煙升起,嫋嫋向天空攀飛。禿鷲從後山如滑落的機群降臨。桑煙是兩個天葬師爬上後山坡點燃的。


    山坡上的天葬師唱著葬歌。


    巨鷹在天葬台上一隻挨著一隻,站成黑壓壓一片,咕咕叫著,等待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一個喇嘛打著紅傘,走到山埡上,盤腿坐好,誦經聲在飄渺的桑煙裏如浪一般湧來。


    天色大放光明,死者屍體已被鷹隼全部吃完。他的靈魂在天葬師的歌聲與喇嘛的誦經聲裏得到超度,隨著第一縷陽光去了遙遠而神秘的地方。


    天亮了,死者的親朋戚友聚集到山上,他們臉上抑製不住失落的表情。它像瀑布一樣在臉上傾瀉。


    天葬台上,有一條神秘的通道從空中劃過,它形如彩虹,靈魂就從這裏走向了天堂。巨鷹是神的使者,它們使軀體脫離了塵凡。一條新生的通道在天空打開。


    喇嘛教堅信人死靈魂不滅,徘徊七七四十九天後,靈魂就會醒悟,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應該上路去到另一個世界,進入六道輪回。


    藏族人用自己的方式消滅了死亡一肉體不見了,生命以靈魂的方式獲得永生。


    青藏高原無處不在的瑪尼堆和風馬旗,展現的就是一個無生無死美妙無比的靈魂的世界,它們是靈魂的居所,是人與神靈溝通的地方。


    靈魂的儀軌


    藏民在門框上或懸掛破鞋或放置牛糞。這是一種驅魂習俗。因為穢物,靈魂不能進入房間。


    每隔一段時間,喇嘛們在寺院舉行一個聲勢浩大的驅鬼儀式。人們相信靈魂,但害怕靈魂,要驅除它。


    藏民內心深處,對死亡一樣有著普遍的焦慮。


    衛藏一帶,親人亡故,屍體在家中停放三天後,第四天淩晨三四點就要把屍體送往天葬台。屍體將要經過的左鄰右舍,早早就在自己房屋的窗子下麵、門前和水渠邊,撒上了弧形的白灰或黑沙。人們堅信靈魂懼怕白色。而黑沙滑膩,靈魂是一隻蜘蛛,它爬不過去。


    把靈魂視作一隻蜘蛛,來自於一個傳說:從前,一對恩愛夫妻,妻子熟睡時,總有一隻毒蜘蛛從她的鼻孔裏爬出來,深更半夜到外遊蕩。她本人並不知道。一天夜裏,丈夫突然醒來,看見這隻毒蜘蛛從妻子的鼻孔裏爬出來,十分害怕。他觀察它的行蹤,發現它出來後就朝外走了。天亮時,這隻蜘蛛又回來了,朝著他妻子走來。丈夫急中生智,在妻子身邊撒了個弧狀且陡的黑沙堆,那蜘蛛爬上又滑下,就是越不過沙堆。丈夫看著它可憐,就用手指劃了一道溝,蜘蛛才爬過去,爬進妻子的鼻子裏。妻子醒後,對丈夫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努力爬一座沙丘,但怎麽也爬不過去。丈夫於是認定那就是妻子的靈魂,它變作了一隻遊蕩的蜘蛛。


    於是,人們用黑沙來防止亡魂的入侵。


    為了不讓靈魂出竅,藏族人把屍體四肢並攏,捆成一團,再用白色氆氌蒙上,置於房屋一角的土坯上。頭頂戴上五佛冠,然後以長布當屏障把屍體圍起來。為了不使靈魂滯留在房內,屍體背走後,土坯也要扔到十字路口。這樣靈魂才徹底離開自己的家。


    到了寺廟作法驅鬼魂的這一天,喇嘛們穿上繡著各種神像的長袍,戴上麵具。淩晨,天還沒亮,寺廟裏就法號聲聲,油燈閃爍。喇嘛們齊聚大殿,團團圍住一個秸稈搭的巴林,誦經念咒。他們戴的麵具,有的是牛頭馬麵,有的青麵獠牙,有的是骷髏……喇嘛們變成了牛神、羊神、鹿神,各種金剛、護法神,還有閻羅王。


    巴林形為高大的三角架,上麵貼滿了各種顏色的紙帶,紙紮的骷髏頭像立於架頂,天亮時分被抬出寺廟,被人群簇擁著繞廟一周,然後放在大院中央。喇嘛們圍著它開始了跳神儀式。一種由糌粑做成的人形怪物,被一手拿大刀的喇嘛扔到院外,一邊對其誦經作法,一邊以刀砍剁。最後,鼓樂齊鳴,巴林和鬼怪被熊熊大火燒毀。


    藏民認為靈魂無處不有,無時不在,與人密不可分,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甚至腳下的每一塊土地,都有神靈或鬼魔寄居。重要活動就要驅鬼迎神,舉行淨場儀式。於是,各種充滿了大膽想象與自由創造的麵具被製作出來,神和鬼就通過麵具進入宗教的儀軌。又隨宗教的儀軌進入藏民的日常生活。人們以黑為惡,以白代表善,以紅色象征王權與神明,以黃色表示智慧,綠色代表母親。逼真的麵具,裏麵貼上象征神靈的密咒佛經,進行過開光儀式後,它就具有了生命和神的靈性。其誇張而富於藝術的奇異造型,能給在場的人製造出幻覺。


    一切生命都由天地萬物之神掌握。人們要消災祈福,就要神靈保佑。於是,高原出現了“通靈人”。有的巫師可以神靈附體,神降臨到通靈人身上,他的身體就成為神的附著物,代神與人進行交流。


    在高原,你感到靈魂的存在,它可以是一座高山,一個湖泊,也可以是一塊石頭,一副麵具,一條經幡……藏民們可以隨時向它們施以五體投地的大禮,甚至不畏艱辛,風餐露宿,或徒步或一路磕著長頭,表示自己對神的虔誠與敬仰。


    在虛幻的時空,靈魂的竊語四處飄蕩。


    瑪尼堆和風馬旗


    在過昂仁22道班,拐向阿裏北線的路上,一望無垠的大地,布滿銀灰而銳利的石頭。仿佛進入了一個沒有生命氣息的星球,宇宙呈現了荒蕪而令人窒息的可怖景象!


    汽車在寂寞地向前狂奔,沒有房屋,沒有人影,甚至沒有動物的蹤跡。


    但是,若有若無的道路兩邊,卻壘起兩道石頭堆,它是那麽壯觀,與蒼茫大地一樣延伸向天際盡頭。它們雖然隻由幾塊石頭壘成,高不過幾十公分,但卻無法再往上添加了。


    這些都是藏民壘的。而經過這裏的藏民,有時一天也看不到一個。這些簡單的堆砌,一定從數百年甚至千年以前就開始了!多少人走過後,一人一塊累積,這幾乎成了生命的計量。我突然感覺到了這些出現過的人,他們組成了一個互相看不見的人群。但他們通過石頭看到了彼此。這是一種信仰的傳遞,是一種對於天地蒼靈的持久叩問,是對於生命秘密的不懈追尋!


    藏民把這堆積的石頭稱作瑪尼堆。


    大多數瑪尼堆石頭上都刻有六字真言。上麵插著木棒和樹枝,還有羽箭和牡羊、羚羊、犛牛的雙角或整個帶角的頭顱骨。信徒們每經過一處瑪尼堆必丟一顆石子,表示自己的祈禱。人們認為丟石子就等於念誦了一遍經文。沒有石子也要以骨頭、布片、獸皮或羊毛、頭發代替。麵對瑪尼堆,藏民高呼“拉索洛,天神必勝!惡魔必敗!嘰嘰嗦嗦!”


    於是,瑪尼堆年複一年地增高,有的已是形如小山,有的堆成了一堵神牆,成了人世與神祇的界線。


    瑪尼堆上飄揚著五彩經幡,它與瑪尼堆一起產生強大的威力,神靈們仿佛就在這裏駐足,與體內的靈魂相互接通。曠野之上的神靈,其威懾力量比寺廟還要強烈。你往往是獨自麵對它們。就像你獨自麵對一座荒原。


    在穿越藏北無人區的高海拔山地,沒有帳篷,沒有人影,一天難以遇見一個人,但每翻過一個山口,幾乎無一例外,最高的山頂上,必定有飄揚的五彩經幡和經幡下的瑪尼堆!


    它使孤獨的旅行者感到瞬間的溫暖,也感到了飄動的經幡上,那散布的神秘氣息。畏懼的不隻是荒蕪無邊的大自然,還有無處不在的靈魂。


    經幡由白、黃、紅、藍、綠五種顏色的方布組成,上麵印有佛像、菩薩、護法、寶馬馱經、寶塔、曼陀羅(壇城)、經文、六字真言、咒符等圖案,印得最多的是寶馬馱經,一匹矯健的寶馬,佩飾瓔珞,背上馱著象征氣運興旺的“噴焰末尼”,四角分飾虎、獅、鵬、龍,它象征的是天地萬物眾神。白色代表的是純潔的心靈,黃色為大地,紅色表示火焰,藍色象征天空,綠色則為江河。而鵬、虎、龍、獅代表的是生命力、身體、繁榮和命運,馬就是人的靈魂。


    高原遊牧區,牧民每一次遷徙,搭好帳篷後,第一件事就是係掛經幡,以祈求周圍神靈的護佑。朝聖者千裏萬裏走過荒漠和高山湖泊,也一定扛著經幡,以求神靈使自己免入迷途或遭遇災禍。在農牧區,藏民春天開犁播種,耕牛的角上也披掛了經幡,那是向土主地母神致意,祈求五穀豐登……


    在藏東,特別是金沙江兩岸,經幡漫山遍野,遮天蔽日。有的村莊以絲質經幡層層係掛,疊成了撐天大傘的經幡塔,它成了人們祭祀的場所。在林芝,經幡成了一麵麵豎立的旗幟,它們一片片組成了壯觀的旗林。風每吹動一次,經幡就代主人向神誦讀了一遍經文。它是關於生命原初的幻想、追求、渴望,是對於靈魂世界的張揚和昭示。


    在寺廟、在民居、在路口、在橋頭、在村邊、在河灣、在渡口、在神山聖湖……經幡與瑪尼堆無處不在,神靈無處不在。


    大地上的幻想


    高原行路是孤獨的,但卻有永不停止的幻想。滿腦都是關於神靈的聯想與幻覺,心永遠在虛幻的天空與實在的土地間飄遊,自我在不斷擴散著,靈魂有如輕盈的蒲公英,不知飛翔在哪一重天地哪一重時空裏。


    在都市,永遠關心的是生存,是現實的利益,幾乎忘掉了還有靈魂的存在與訴求。在高原,靈魂凸顯出來了,現實的利益消失了,人進入了夢,輕盈而無憂。


    在饑餓與險境中,我從昆侖山、唐古拉山進入衛藏腹地,從藏北無人區走向號稱世界屋脊的屋脊——阿裏,又從岡底斯與喜馬拉雅山脈間的峽穀地抵達最南麵的普蘭和樟木,從世界第一大峽穀雅魯藏布大峽穀穿過,深入藏東橫斷山脈的深山峽穀區,無論多高多險的山,無論怎樣遠離人煙,無論經曆過什麽樣的生死之難,山頂的瑪尼堆和經幡總會準時出現,像神靈們的幻影相隨。這是大地藝術還是大地幻術?


    記得在大峽穀遭遇大塌方,兩麵塌方向我逼來,塌落河穀的山體猶如隆隆列車從耳邊呼嘯而過,我向著滿布熱帶灌木的山上攀爬,衣服濕了,沾滿了腐葉和泥土;幾千米高的山,從熱帶雨林到冰天雪地,爬得人氣若遊絲,精神崩潰;傍晚逃到山頂,一片經幡的旗林,就像從天堂裏呈現,那是一種怎樣虛幻的景象!我因為它而看到了門巴族人的村莊,意外獲救。


    在翻越喜馬拉雅山脈上的多雄拉山時,狂風,暴雨,雪崩,險徑從高原進入南麵山下原始森林中的墨脫,是一條死亡路線。山頂,同樣有瑪尼堆!在同行者驚慌失措跑過山頂時,我卻被它震撼,待在這堆零亂的石頭前,腦海裏充斥了神秘的妄想。一時忘記了自己遭遇的死亡威脅。


    阿裏紮達布熱,人煙稀少,一座瑪尼堆呈現在一條山穀裏,兩道形若長堤的瑪尼堆,中間夾著的是一個巨大的圓形。長堤形的石頭長以百米計,堆積的石頭數千萬。每塊石頭上都刻滿了經文。若非神力,什麽人能把這麽多的石頭刻上文字,又從遙遠的地方搬過來?站在山坡上,它就像是外星人的傑作。


    我感到了一種非人間的力量。


    普遍而又最簡單的石頭,卻能表達出對於最神秘的生命的幻想。當世界步入奢華的時候,它是荒蕪,當世界都荒蕪的時候,它卻具有了靈性,它呈現的是生命的意蘊。


    遼闊無邊的大地上,死亡消失了,你永遠都尋覓不到它的蹤影,找到哪怕一座墳塋。而一個靈魂的世界,在你走上高原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向你展開。無處不在的經幡和瑪尼堆就代表了高原的曆史與現實、人間與天堂、今生與來世、生存與夢想、生命與輪回、靈魂與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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