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阿青的一天


    一陣商量後。


    離大郎離開。


    馬車呢,謝令薑單掌托著下巴,看著遠處江畔,鮮紅的楓樹林與燦爛的晚霞交相輝映:


    “八品執劍人就這麽厲害了嗎。


    “得快些六品了,到時候還是一腳一個大師兄……”


    眉語目笑了下,她小聲嘀咕:


    “不過聽大師兄走前那些話的意思,用好匠作,好像可以破六品的護體真氣……八品危及六品……這就是執劍人嗎……”


    謝令薑歎氣,生出點小小幽怨,旋即,馬車內男裝女郎的高馬尾跳動,她擺了擺頭,俏臉重新振奮起來:


    “不管如何,至少不能被一劍一個就是了,這多沒麵子。”


    悄悄放完了“狠話”,謝氏貴女望著落日餘暉下的江楓,又發呆了許久,忽然莫名自語:


    “話說,她六品了沒,和那些師姐回去後……”


    ……


    阿青擦了把汗,遙遙看了眼遠處紅日沉沒入大江的晚景。


    她繼續埋頭,清洗僧衣。


    悲田濟養院,後院一處井畔。


    額頭有“越”字刺青的清秀少女兩手吃力的提了一桶井水,添入水池。


    她卷起袖子,露出了白白的細胳膊,抱膝縮蹲在井水池邊,先是洗了洗手,然後勤勞搓洗起院中僧人病患們的外衣裳。


    浣紗完畢,阿青去牽了幾根晾衣繩子。


    將新洗的衣衫一一整齊晾好。


    手腳勤快的她,喊上院內偏殿裏念經的六名僧人,她俏生生的領頭跑去齋院,帶人領了些晚膳吃食回來。


    一一分發給悲田寄養院的老弱病殘們。


    大夥或排隊或坐等,領到晚齋,大都眉開眼笑。


    畢竟幹飯誰不喜歡,特別還是平民一日頂多兩餐的大周朝。


    不過也有挑食難伺候的病患,或是家道中落,或是倚老賣老。


    隻是來幫忙加“打零工”的阿青也不惱,會主動跑去問問,認真記下一些忌口的要求,怕忘記,嘴裏念叨著,第二日想起來,她會立馬去齋院後廚,和脾氣同樣不太好的廚子大叔溝通……


    本就內向靦腆、有些社恐的阿青鼓著勇氣,幹這種溝通、緩解矛盾的事宜,確實有些困難。


    不過麵對性子糯糯軟綿、語氣細聲細氣的清秀小丫頭的悄悄詢問,任誰性子火爆刁難,大嗓門也不免低個半拍,哼哼幾聲,軟化一點。


    很多雞毛蒜皮的積怨矛盾,都在她說幹就幹、主打一個速度的勤快溝通中解決。


    阿青來悲田寄養院幹活,已經一個月了。


    若從外人視角看,她適應能力很強。


    不過,用外人盯著看三秒、都會靦腆低下頭的阿青自己經驗總結的話說,


    訣竅無非就是一個“勤”字。


    勤能補拙,勤能補拙。


    何況大多數人也不拙。


    阿青不太懂這麽多彎繞道理,但是記得某位“新兄長”的一句話。


    弱小與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阿青時常琢磨,她不清楚傲慢是什麽,但想著,人放勤快些總也不是傲慢。


    認了那位令人敬慕的“新兄長”後,阿青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


    但也有一些東西沒變。


    悲田寄養院的駐院僧人,還有寄養院中的病患們,對於這位新來丫頭的感官不錯。


    一些當一天和尚念一天經的僧人,念經敲木魚都勤快了些,無關他念,主要是在經常經過門口的清秀小丫頭麵前,隻要是男子,哪怕和尚,心底都會升起,不給小丫頭留個懶漢印象的念頭……


    至於窮苦病患們,更是被額刺“越”字的清秀少女某種同樣清貧的質樸氣質觸動,隻有生活同樣艱難低穀過,才知道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麽。


    因為自己淋過雨,所以總想替別人撐把傘。


    總有一份親切在裏麵的。


    分發完食物,阿青額外領了一份吃食,走去後院,某一處石柵欄圍攏的井口。


    井中沒水。


    有一僧一地宮。


    地宮四麵,四幅新補上的佛本生壁畫。


    北麵牆壁,是“月光王施首”。


    隻見麵朝北坐的邋遢青年僧人站起身,雙手合十,仰頭朝井口微笑念到:


    “阿彌陀佛,女施主快快下來,上麵是無間地獄,別白白受難……”


    阿青動作不停,將食物放在托盤裏,利用改裝的轉輪,用繩子將托盤掉了下去,托盤上被她特意綁上的破舊鈴鐺搖擺起來。


    叮鈴鐺~


    清脆鈴聲響徹地宮,伴隨飯香,回蕩往複。


    秀真臉色微變,頓時不再渡人,飛速前撲,端碗幹飯。


    也沒管它是淨土自生的飯菜,還是無間地獄惡鬼們變化的飯菜。


    相信肚子的判斷。


    阿青撲哧笑了下,轉身離開井旁。


    她收拾一番,走出了悲田寄養院。


    半路遇到秀發。


    二人算是很熟,主要因為歐陽戎。


    秀發帶了些豐富晚膳,讓阿青帶回三慧院,給養病的柳母。


    阿青婉拒再三,可在光頭小沙彌的堅持下,隻好接過。


    她兩手提著食盒,默默走回三慧院。


    本來阿青和柳母、嫂子芸娘都是在龍城郊外的家裏住,上次匡複軍打來後,躲了一次戰亂。


    回來後,在刁縣令、善導大師他們的強烈建議下,猶豫再三,一家人搬到了大孤山東林寺,在歐陽戎曾養病住過的三慧院落腳。


    寺裏總歸是安全些的,也方便柳母養病。


    同時,阿青也在悲田濟養院找了新活計,悲田寄養院算是縣衙與東林寺合辦,也能看拂一些……


    在夕陽最後一抹天光落下前,阿青走回了熟悉的院子,加快些腳步,推門而入,卻不見嫂子芸娘的身影,餘光看見阿母養病的屋內隱隱有人影端碗喂藥。


    “熬完藥了嗎,阿嫂先休息下來,我來喂吧。”阿青語氣無奈,走進大堂,放下食盒,轉身進入廂房病榻,下一霎那,她小臉呆住:“老……阿兄!”


    隻見屋內床榻前那一道看望老婦人的修長身影,阿青驚喜出聲。


    “噓。”


    歐陽戎將藥碗遞還芸娘,笑著轉頭,食指豎立嘴邊,眼神示意了下睡著的柳母,朝阿青眨眼。


    阿青頓時紅了臉,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很快她小臉收斂表情,聲音小到隻剩口型:


    “阿兄吃了嗎。”


    歐陽戎搖搖頭。


    阿青趕忙取出食盒,同時放慢動作,怕吵醒柳母。


    不過小丫頭並不知道的是,某人這一聲示意輕聲的“噓”,其實不隻是說給她聽的。


    歐陽戎保持食指豎立嘴邊的姿勢沒變,轉頭,看了一眼窗外靜悄悄的龍城夜色。


    ……


    與大孤山上某戶人家的團聚不同。


    龍城縣市井,熱鬧一天的街道,正在相續收攤,各自分別。


    循著燕六郎匯報的李栗等人蹤跡,悄然歸來的歐陽戎,並不知道某位宮裝少女同樣悄然而來。


    容真默默行走在龍城縣的街道上。


    又回到了彭郎渡。


    沒錯,是“又”。


    她來此縣已經一天了,早晨在彭朗渡下船,繞著這座江南小縣城逛了一大圈。


    眼下兜兜轉轉回到起點。


    可這一路卻是越來越沉默。


    從彭郎渡、到古越劍鋪西岸、到狄公閘、乃至於最後算是稍微慕名去了趟折翼渠的檀郎渡,


    實地考察了一圈。


    她默然了。


    在洛陽朝堂與女帝皇宮待了許久,耳熏目染,在容真眼中,這世間任何冠冕堂皇的大義道理背後,都有其人的私心私欲作祟。


    就像那些一臉正氣向女皇陛下遞奏折的官員,各個為民請命,各個都是鐵板清臣,可又有哪個不是藏了難言的私心?


    容真見多了。


    所以,當初她遵從女帝旨意,抄錄歐陽良翰奏折時,隻覺得此人虛偽就算了,還很囉嗦。


    條條款款的說一堆“臣陋建”。


    可你這一條條對江南治水的諫言建議背後,真沒有維護他背後江南士族豪紳們利益的私欲?


    常規操作罷了。


    大周朝作為一個幅員遼闊的全國性政權,每一位來自地方的或走科舉、或是軍功、或承祖蔭躋身中樞的臣子,或多或少都能代表背後地方士族豪紳的利益。


    真正的清白寒門又有多少,即使有,也在上岸後,迅速被士族豪紳們收買拉攏,開始成為他們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


    而洞察這些,也算是在女帝身邊當女官的基本素養,看多了自然明白。


    所以容真在來到潯陽城後,不管是在西城門馬車內疑似抓到歐陽良翰轉移女眷跑路,還是他在西城門無視她命令、斬首朱淩虛,容真眼裏,歐陽良翰就是包藏有一顆赤裸私心。


    正人君子的麵目背後,說不得就是利益熏心嘴臉。


    你這款名揚天下的正人君子又是代表哪家的利益?


    除了一眼可見的潯陽王府外,還有呢?


    陳郡謝氏?江州龍城、廬陵南隴的豪強鄉紳?還是江南道的巨商大賈們?


    既然大夥都是為了利益。


    那還不如像衛氏那樣壞的坦蕩點,就是要一家獨大,就是要竊取離氏皇族的位置,取而代之,做天下最大的地主。


    總比這一群滿嘴公道、滿心利益的虛偽文臣好。


    目前為止,真正能讓容真看的上眼尊敬的,隻有那位十幾年如一日枯坐算賬的夫子。


    於是,在潯陽城的短暫接觸中,歐陽良翰越是表現的一本正經,她越想揭露開來。


    所以,容真懷著一顆懷疑之心來到龍城。


    準備調查某些事情:


    當初歐陽良翰在西城門處,當眾斬首朱淩虛。


    而在前一天,同樣有一位與朱淩虛關係密切之人,趙如是,在龍城縣的市井被不知名歹人當眾梟首。


    容真隱隱洞察到它們之間某種聯係。


    她今日下船落地,本是要走訪調查,可怎麽也沒想到,逛著逛著,忘記了時間。


    原因很簡單。


    這座縣城與她印象中那種愚昧落後的窮山惡水不一樣。


    很不一樣。


    擁有一種煥然一新的風貌。


    連“氣”都迥異了不少。


    沒錯,縣城也有“氣”,在陰陽家望氣士眼裏萬事萬物都有“氣”,一座縣城也不例外。


    就像一座大一統王朝一樣,是垂垂腐朽步入夕陽餘暉的,還是朝氣蓬勃如早晨九點半的太陽,或是烈日正熾的青壯年階段……


    這些都能大致“望”出。


    龍城縣給容真的感覺很難言明。


    硬要形容,把縣城比作一個人的話。


    那它便是跟在三位性格獨特的明師身邊耳熏目染,深受影響……被這三任縣令感染過三種不同的“氣質”,全部雜糅起來,渾然天成。


    而這其中,有一種最新的“氣質”,尤其顯眼……


    容真走街串巷,還默默翻閱了一些縣誌,了解了不少,


    若沒猜錯,這三任縣令分別是:


    四百年前的東晉名士陶淵明。


    雖然僅僅隻做了八十一天縣令,但卻留下了兩隻放生的梅花鹿,與“采菊東籬下”的醉乎背影,為後世人津津樂道。


    此縣不少街道、地名、特產都出自他與梅鹿、菊酒的典故。


    這是賦予文氣。


    蘊育出一股隱逸豁達的山水名勝氣質。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縣亦如此。


    還有一位,是十年前從宰相高位貶謫、在此地“邁步從頭越”的狄夫子。


    不艾不怨,


    實幹興邦。


    窮山惡水?天鬥地鬥?


    亦是其樂無窮。


    賑災治水,斷案修閘。


    智取蠻寇,掃除淫祀。


    夫子氣質堅韌不拔,教會此地百姓,窮山惡水的“刁民”,亦可人定勝天。


    君子失時,拱手於小人之下。


    時遭不遇,隻宜安貧守份;


    心若不欺,必然揚眉吐氣。


    這叫賦予風骨。


    再然後,最後一位,便是……她本看不上眼的“偽君子”歐陽良翰。


    開鑿折翼渠治理水患、鬥垮最大的豪強惡霸、拆分一家獨大的古越劍鋪……等等,等等。


    孤身打馬,上任龍城,此人除了一紙公文一無所有,


    他的選擇不是和士紳豪族同流合汙,而是旗幟鮮明站在全縣豪強地主的對立麵上。


    書生鬥惡霸。


    請客,斬首,收下當狗?


    那就放糧,查賬,公審抄家!


    總而言之。


    公正,且鬥爭。


    此人將公正二字,高懸龍城大堂,手把手教會百姓們如何鬥爭。


    賦予此縣一股打倒所有魚肉百姓的既得利益集團的氣質。


    最後釋放出某種欣欣向榮的活力。


    容真眼裏,折翼渠貫通的不僅是地勢格局上的一灘死水,同樣也是龍城百姓心中的一灘麻木死水。


    這叫賦予精神氣。


    文氣,風骨,精神氣。


    三位縣令,三份遺澤。


    這種掌舵人氣質對於治理、開創之地的影響,非空穴來風。


    就像太宗文皇帝,氣衝鬥牛,所向披靡,文治武功,使得大乾乃至現在的大周,擁有一股開疆擴土、武德充沛的氣勢。


    這就是開國領袖帶給一座新興王朝與其國民的變化。


    用陰陽家望氣士的話說,這叫人中之龍。


    他們就像不屬於這個時代一樣,擁有嶄新的人格氣質,令舊時代的生靈側目,不禁跟隨,於是大夥也成了新時代的人。


    而龍城縣最新的變化,隱隱都指向冰冷冷宮裝少女此前覺得道貌昂然的偽君子。


    眼前的事實,現在告訴她……好像、似乎、大概有些誤解?


    “浪費時間”徘徊一天的宮裝少女安靜下來,走回彭郎渡,垂目看著拍打岸邊古磚的金燦江水。


    或許……私心少點?


    她輕聲:


    “人怎麽可能完全沒有私心呢,多些少些罷了。”


    這時,一位女官匆匆趕來。


    容真回過神,轉頭:


    “怎麽了?”


    “發現……一點東西。”


    “什麽東西?”


    “女史大人看看便知。”


    容真看了眼女官的嚴肅表情,頷首。


    跟隨去了某處案發鬧街的酒樓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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