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葉巷宅邸,用膳大廳內,飯桌上,眾人埋頭吃飯。


    除了臉色好奇的秀發外,其它人都假裝沒聽見歐陽戎隨口說出的“內戰”定論。


    葉薇睞給歐陽戎盛了碗熱騰騰白米飯,忍不住看了眼檀郎。


    這句話若是不小心傳出去了,被好事者稍微引導,別說一百個頭了,一千個頭也不夠砍呀。


    好在,今夜被邀請來吃飯,都是龍城故人,與歐陽戎枯榮與共,不會亂說話。


    因為他這句話裏,真正的罪名,不是妄議女皇陛下內戰內行、外戰外行的調笑譏諷。


    而是“內戰”,這兩個字。


    大周朝廷對於桂州李正炎舉旗匡複一事的定義,是造反。


    至於“內戰”的說法,是萬萬不會點頭的。


    歐陽戎吃了口米飯,與桌前風塵仆仆的刁縣令、善導大師等人,一齊沉默。


    他微扯嘴角。


    承認內戰,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承認李正炎匡複軍的一定合理性。


    內戰不同於外戰。


    可哪怕李正炎一夥,被大周朝廷稱呼為造反逆賊。


    依舊無法掩蓋,此次桂州、洪州之亂,乃是舊乾勳貴、極端保乾派等反周勢力的一次合流。


    有因緣際會的成分,但其中也有一份必然。


    這是一批舊有勢力自上而下,爭奪統治權失敗、或說受挫後,


    轉而采用自下而上、暴力手段武裝奪取的必然結果。


    依舊是實打實的內戰,雙方在爭奪最高的統治權,


    於是各自駁斥、攻擊對方的政權合法性,也在意料之中了。


    隻不過大周承繼乾統,開國已有十年,偌大王朝形成了慣性,天然處於優勢一方,


    在底層民眾中,周廷相較於被打為逆賊的李正炎等匡複軍,暫時還有話語權壓製,所以讓人容易忽視這一點。


    若把王朝社稷比作人的軀體,這座大一統王朝的軀體還沒有腐爛,眼下的大周朝不過是大乾朝來了個“女裝”,又換了個名字而已,外貌有變,內在肌理不變。


    因此,也就不能把李正炎等匡複軍,單純視作為這副軀體的腫瘤,也就是要毀掉軀體的叛軍。


    看李正炎、魏少奇、杜書清、滕王離婁等人的階級就知道了,無不是勳貴、宗室、世家大族的出身。


    與女帝衛昭、衛氏雙王一樣,他們同樣也是舊日大乾食利階級的一份子,隻不過在“女裝”一事上,雙方發生了衝突。


    前者表示,要女裝到底。


    後者怒目反對,不能一直女裝,穿的膈應,差不多得了。


    衝突演化,當下便大大出手了。


    腦子裏,兩種念頭打架,總不能去把脖子以下的健康軀體毀了吧?


    那怎麽辦?


    聰明的人已經在躺著了,


    等待腦子裏的兩個小人打完。


    這也算內戰的邏輯,具象化。


    所以,李正炎從嶺南桂州一路打到江南道,沿途州縣要不躺平、要不望風而逃,激烈反抗者寥寥,這也就不難解釋了。


    不是大夥沒有血性,而是上麵神仙打架,下麵普通人流血,太不值當了。


    當然,直接投降,未免太沒有麵子,也很不妥當。


    聰明點的,會一邊被逼無奈、身體誠實的投降,一邊嘴裏高喊忠孝禮義,痛斥李正炎,拒不合作。


    而李正炎對此,也隻能笑臉以迎,表現的非常大量,不去計較,還要好生款待。


    畢竟人家刺史、縣令都降了,你還殺俘,開了個壞頭,後麵沿途州縣的抵抗阻力加劇了怎麽辦?得不償失。


    這種大義凜然的降法,也確實好用,


    首先能順帶觀望一下,若是李正炎等匡複軍勝了,那還好說,繼續假戲真做。


    若是被強力鎮壓了,那就是喜迎王師,也能以孤忠義膽、身處曹營的大旗來辯護。


    這種降法,反正目前為止,歐陽戎從每日在潯陽渡下船的北逃官員那裏,所聽所聞的,就不下十例。


    至於這些望風北逃的嶺南、江南道官員,大都是覺得朝廷贏麵很大,才跑路的。


    所以投降也是一門藝術活,多種多樣,五花八門,總有一門適合你。


    因此,對於舊友刁縣令隨大流,丟下龍城的跑路行徑,歐陽戎也就不意外,也不教訓了,犯不著。


    而絡繹不絕的投降官員中,唯一讓歐陽戎有些意外和無語的,


    是洪州都督朱淩虛。


    此人也算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的投降典範,甚至算是第一人,


    是桂州、洪州之亂中,第一個投降的大周地方高級官員。


    按道理,嘴中高喊忠孝禮義,痛斥李正炎、蔡勤,拒不合作,才是聰明人的選擇。


    可事實是,朱淩虛不僅降了,還反過頭來,接受了李正炎、蔡勤的招納,


    當下甚至幫忙管束洪州折衝府士兵,領著李正炎匡複府賦予的職務,一起跟著蔡勤軍,攻打江州。


    倒戈的很是徹底,投名狀都整上了。


    這是歐陽戎萬萬沒有想到的,也是眼下江州情形危機的原因……出了個帶路黨。


    大夥隻是戰術投降,而你個濃眉大眼的朱淩虛,竟然真當反賊了。


    這不是一個最佳選擇。


    歐陽戎心中疑惑,作為洪州大都督,大周地方高級官員,不說是人精,但智商不至於想不明白其中利害。


    難不成是有個中隱情,或者說,是早有反心?得到了某些許諾?


    歐陽戎忽然想起這位朱大都督的長子,朱玉衡。


    當初在潯陽城時,就和越子昂、王俊之等人混在一起。


    莫不是有過牽線搭橋,早早被李正、魏少奇、還有滕王離婁說服了?


    歐陽戎搖了搖頭。


    這位洪州都督的事跡,歐陽戎隻聽說過“貪財好色”、“擅長兵略”這兩道標簽。


    這種從底層爬上來的角色,應該最會把握風向才對……


    可能是嫌洪州都督官職小了,想跟著李正炎搏一把富貴吧。


    隻能說,尊重他人命運。


    不管如何,


    內戰的本質,還有朝廷大軍暫未集結完畢的窗口期,導致西南方向的州縣降者如雲,天下豪傑誌士中,觀望者眾多。


    也使得桂州李正炎的匡複軍,洪州的蔡勤、朱淩虛軍,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


    並且,吞並投降州縣後,紙麵實力迅速擴張乃至膨脹起來,


    一時間,匡複軍聲勢浩大。


    甚至朝廷任命潯陽王離閑為江南道安撫大使輔助平叛,後者也安然接旨後,


    原本打著潯陽王旗號的匡複軍,也沒有停頓腳步,而是又豎起離乾前太子,也就是離閑、離輪昔日那位廢太子兄長的旗號,繼續推進……


    晚飯繼續,隻是眾人似是疲倦,無人再提當下戰況和局勢。


    於是晚膳在眾人的沉默中吃完。


    刁縣令、善導大師誇讚了下甄淑媛與葉薇睞的廚藝。


    甄淑媛朝二人介紹了下葉薇睞,這頓飯是她下廚親手做的。


    葉薇睞現在的廚藝不錯,粗茶淡飯,也能整的有滋有味,甄淑媛頗為滿意。


    對於這位歐陽戎的房內人,刁縣令、善導大師自然是大誇特誇,不同角度的說好話。


    白毛丫頭有些害羞,頻頻低頭。


    善導大師甚至提出,要給她求一根簽。


    葉薇睞當即拒絕,她才不缺姻緣哩,可卻沒想到,秀發插了句話,說是東林寺最新擴展的業務,多子多福簽,是求孕事的,頓時讓少女小臉像抹了胭脂。


    飯後的輕鬆閑聊,在喝完茶後結束。


    歐陽戎站起身,走出門,善導大師、刁縣令默契跟隨,幾人去往飲冰齋的書房,開始談事。


    甄淑媛、葉薇睞端上些茶點,便各自退下忙去了。


    秀發走去門口,乖乖候著。


    歐陽戎看了看麵前的白須黑衣老僧與尖臉落魄縣令。


    二人明明比他年紀大,卻在歐陽戎麵前愁眉苦臉,唉聲歎氣,與平淡如湖的歐陽戎形成鮮明對比。


    不過歐陽戎卻是理解。


    善導大師雖然是僧人,但是因為東林大佛的緣故,在高舉反旗、駁斥天樞造像的李正炎等人眼中,算是暴衛幫凶。


    這回蔡勤、朱淩虛軍攻下龍城縣,善導大師自然不能像其它出家人一樣,躲在廟裏避世,況且寺廟也不安全,畢竟太富了。


    可其它寺廟尚能破財消災,善導大師和東林寺可不光是破財消災這麽簡單,人估計都得物理毀滅,去見佛祖。


    所以,東林寺高僧們也第一時間跑路,和刁縣令一起逃來潯陽城。


    歐陽戎開口,一本正經:“大慧高僧勿憂,王師不日便來,東林大佛會如期修建。”


    善導大師歎氣:“明府又拿老衲開玩笑。”


    頓了頓,猶豫問:“叛軍好像很反對造像,明府,要不咱們先停一停。”


    歐陽戎奇道:“怎麽改口了。”


    善導大師歎氣:“仔細想來,此事確實不妥,引起了叛亂,像桂州那邊……欸。”


    “隻是個引子罷了。”歐陽戎輕聲道:


    “但該來的還是要來,矛盾不從這個口子爆發,也會從其它口子爆發,避免不了的。


    “另外,現在來看,造像的事情比伱我想象的還要複雜,已經不是在下一個人能決定停啟的了。”


    他眯眼,耳邊又浮現不久前容真冷冰冰的嗓音。


    善導大師、刁縣令不禁側目,麵麵相覷,沒有多問。


    歐陽戎突然轉移話題:


    “李正炎、魏少奇、越子昂當初送王俊之前往龍城赴任,是不是有過逗留?”


    刁縣令一愣,點了點頭。


    歐陽戎垂目:“他們逗留期間,可有找尋過什麽東西?”


    刁縣令、善道大師對視一眼,前者皺眉,後者恍惚:


    “明府這麽說,老衲倒是想起來一些,那位杜施主和越施主,曾三次探訪小寺。


    善導大師目露追憶。


    “大師記性真好。”


    善導大師當然不會說,香客捐的香火錢越多記性才越好,他娓娓道來:


    “第一次來,是他們自己逛寺,完事後,上了兩柱香走人。後麵又來了一次,捐了一筆香火錢,找到老衲,求去藏書閣,觀摩佛經,老衲應許。


    “最後一次,就比較古怪了,他們與老衲席地探討佛經,臨走前,卻問了老衲一件熟悉的事情。”


    “什麽熟悉的事情?”


    “潯陽王府那位小公主殿下,曾也問過的事。”


    “哦?”歐陽戎心中隱隱猜到。


    “他們問老衲寺中是否藏有陶淵明的孤本詩集,特別是,一首叫歸去來兮辭的詞賦。”


    歐陽戎歎氣,他知道離裹兒當初四處尋求《歸去來兮辭》這件事,所以才將歸去來兮辭作為生辰禮,贈給她。


    後來他才知道,此辭賦乃是寒士劍訣。


    所以來到潯陽城後,歐陽戎也問過離裹兒這件事,為何尋找此辭,隻不過當時二人冷戰,這位公主殿下的回答是,無可奉告。


    聯係上離裹兒很早就收集陶淵明詩篇,早在尋找這篇辭賦,比歐陽戎來龍城還早,後來建立的菊華詩社也是詠菊,有紀念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意思。


    歐陽戎便當她是愛好,主要是離裹兒也沒什麽靈氣修為,歐陽戎自然不好懷疑什麽,隻是告誡她,勿要外傳這篇辭賦,離裹兒點頭答應。


    眼下李正炎、王俊之等人找不到歸去來兮辭,在龍城縣無頭蒼蠅一樣亂逛,也證明她確實守口如瓶。


    歐陽戎思索之際,刁縣令開口說:


    “明府,下官想起一事,李正炎、魏少奇他們逗留龍城那幾日,除了翻看龍城縣誌,還去探尋過陶潛故居,下官跟隨陪同過。


    “這算是他們當時最常去的兩處地方之一。”


    “哦?”歐陽戎語氣好奇:“還有一處是哪?”


    刁縣令多看了眼麵前的俊朗青年:


    “是明府你修建的折翼渠,李正炎、魏少奇常去觀摩,讚不絕口。”


    歐陽戎頓時默然。


    刁縣令:“下官應該沒做錯事吧。”


    “陪同無事,不算牽連,然後呢。”


    歐陽戎抿嘴:


    “他們是不是攜帶了一副畫?”


    “什麽畫?”二人好奇。


    歐陽戎搖頭不語。


    刁縣令又道:


    “對了,他們離開龍城縣時,是走越女峽那條路,去了雲夢澤。杜書清請假,也是與他們一起,去雲夢澤泛舟。”


    “雲夢澤?”


    歐陽戎微微皺眉,嘴裏呢喃:


    “不應該是去洪州嗎,聯係後來發生的事情看。


    “還是說,他們是去雲夢澤找尋什麽,是不是帶著那副桃花源畫一起去了。


    “可是雲夢澤有什麽他們需要的呢,難道桃花源記是真的,等等……”


    他忽然抬頭。


    腦海裏又浮現那位從天而降、金發如焰的大女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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