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東院彌朗閣內,算盤珠子被打得劈啪作響。


    言重山記下最後一筆,攥著算盤橫梁的手一震一抖,珠子應聲歸位,這本賬就算齊活了。


    扔下筆站起身抻抻腰腿,眼神一溜就看到案子角上擺著的一疊賬冊。拿過來翻看,西院的支兌票子齊整的貼在裏頭,其中一張票上登著“紫貂二十張,玄狐十五張”。


    言重山冷哼一聲。要這麽多皮子熬著吃麽?那老女人打著王妃的旗號四處搜刮,西院裏有身份的女人十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開銷卻頂得上東院一半的男人!


    所謂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王爺和王妃都是寬厚人,但惹毛了雷厲風行的大郡主,活該她一朝翻船。


    幸災樂禍了一陣,忽然想起西院新進來的小姑娘。聽說昨天剛來就被那老女人下了一城,小小年紀也怪可憐的。


    但,可憐歸可憐,既然來到王府,坐上西院管事的位置,該受的您就得受著。


    言重山盯著手中賬冊出了會兒神,忽然嘴角一扯,那笑容讓人看著就覺得發毛。


    “來人,跟我走一趟西院。”


    伺候他的小廝趕忙進屋問道:“先生這是要去哪兒?”


    “素雪庭。”言重山掂了掂手中的冊子,一指案角,“把這些都帶上。既然新來了管事,這些東西也不好再堆在咱們賬房。”


    話音未落,恰好衛玄踏入房門,“你說什麽東西不好再堆在這兒?”


    言重山撣撣長袍,把玩著手中的折扇,“秋收過後正是事兒多,西院這些賬冊我們一時也沒工夫料理。既然有人頂上來了,自然交還給她們自己折騰去。”


    衛玄斂起劍眉,“你少去添亂,這姑娘剛來,現下隻怕有人恨不得一口吃了她。你要真想借她整治什麽人,好歹也讓她先站穩腳跟。”


    言重山一笑,“這你就不懂了,最是這般新來的才好使喚,等她站穩了,摸清楚西院的經緯隻怕也沒膽子助我替天行道。”


    衛玄神色越發不悅,“什麽替天行道,我看你是煽風點火。”


    “不敢不敢。”言重山隨手把剛才他看的那本賬展在衛玄麵前,“您是大總管,府裏府外的事兒又多又雜,有沒留意到的也是正常。我跟在大帳房手下混了一年,吃著王府的俸祿自然也要替王爺盯著點兒,不是麽?”


    眼瞅著衛玄在看了賬本後臉色一寒,言重山又說:“就算咱們王府富足,卻也不是取之不盡的金山。你隻看見這些皮貨,還有你沒看見的呢?來來,這兒有算盤,可用我幫著算算?”


    他說話間衛玄已經接過賬本飛快的翻看,那臉色是越來越黑。


    言重山負手立在旁邊,頗有得色。


    又過片刻,啪的一聲,賬冊被扔了回來。


    衛玄起身,也不言語,帶著小廝大步往西院方向走去。


    言重山仰頭一笑,招呼跟著的人,“走!咱們也瞧瞧去。”


    一行人剛由長廊剛步入品香苑,迎麵就見兩個大丫頭嘻嘻哈哈的邊走邊說笑,後頭還跟著幾個捧著布料的小丫頭。


    姑娘們看見衛玄等人立刻收聲斂色,規規矩矩的行禮問安,“大總管,言先生。”


    衛玄掃了一眼小丫頭手中的料子,問道:“你們是從素雪庭回來的?章姑娘給分了衣料?”


    為首的大丫頭答道:“回大總管,不是章姑娘分的,這一回是讓我們自己去選。”


    衛玄仔細看了一下,分辨出其中一個丫頭是小郡主院裏的秋雯。於是點名問她,“怎麽就你們兩個院的?其它院裏的人呢?”


    秋雯眼裏浮起一絲譏諷:“她們麽?還都耗在素雪庭爭料子呢。”


    衛玄聽了心中一動。原先還沒太在意丫鬟話說中所言的“分”和“選”,現下忽然回過味兒來,一字之差,頗有內情。


    言重山聽了也是心念一動,上前一步笑著問道:“爭?怎麽個爭法兒?你跟我學學。”


    丫鬟們素來隻怕衛玄,像言重山這樣表相斯文的翩翩公子,正巴不得與他多說幾句。


    秋雯是小郡主院裏一等一的大丫頭,自認比旁的人多一分體麵,所以現下即便有大總管在場,也壯起膽子,對著言重山秋波暗送,嬌滴滴的說:“我們郡主年紀小,向來喜歡帶顏色的,所以這些鮮豔料子自然沒人敢跟我們爭。但其它院裏的可就不同了,像三位夫人,年紀相當,喜好也是大致相似,誰都想替自家主子爭到可心的……”


    衛玄皺起眉毛,沒心思聽她攏苯映鮁源蚨希澳欽鹿媚錁陀勺胖諶順橙攏俊


    秋雯縮了一下肩膀,“也沒嚷嚷。”


    “不是你說在爭料子?”


    “爭……也不一定要嚷嚷著爭……”


    衛玄哼了一聲。


    秋雯更縮著肩膀。實在是很怕大總管,本就人高馬大,再穿一身玄青長袍,更像個黑鐵柱子似的,又冷又嚇人。


    一旁的言重山看這丫頭被衛玄唬得抖抖索索卻覺得很好玩兒,又有點兒心疼。


    小姑娘家,還是愛護些的好。於是出言解圍:“光問也問不出個所以,不如咱們一起去瞧瞧,眼見為實。”


    衛玄沒言語,隻是側身放丫頭們過去,而後再次邁開大步,直奔素雪庭而去。


    放在兩日之前,素雪庭還是個清靜所在,現下這一方小院裏卻似炸開了鍋。


    靜言端坐在書案後,麵前攤開一本冊子,狼毫小楷架在筆架之上,身側一個小丫頭幫著研墨。


    今日天氣極好,晴朗無風,房外灑了一地的陽光。


    因為已經過了夏季,窗格上換下窗紗糊了桑皮紙,平時不覺得什麽,現在擠了這一屋子女人,鬧鬧哄哄不說,更是人人身上自帶一股香。靜言讓小丫頭把門窗都敞開,免得沒被吵暈先被熏過去。


    端起案子上備著的茶水潤喉嚨。北疆初秋幹燥多風,再過一段才會有雨。放下茶碗,靜言垂著眼皮隻看麵前的冊子,對房裏女人們的嘰嘰喳喳充耳不聞。


    她現在連誰是誰都還分不清,那些丫頭說起話來又快又密,有心想聽聽內情隻怕會越聽越糊塗,幹脆由著她們鬧去。


    反正她隻管發放料子登記上冊。是哪個房裏的丫頭?都領了什麽綾子什麽緞?會寫字的簽上名,不會的就按個手印,完事。


    正想著,有一個丫頭上來報了名字。


    是安夫人房裏的福兒。


    靜言看了眼她身後小丫頭捧著的衣料點點頭,提筆一一記了,正把登領冊轉過去讓她畫押時,冷不防橫裏伸出來隻手一把按住。


    一名穿鬆綠夾襖的丫鬟嘴角噙著笑,眼睛裏卻冷冷清清,“福兒姐姐,這匹百蝶穿花是我先瞧上的,你可是拿錯了?”


    福兒眼皮子一挑,借著轉身,翻起腕子隻一磕就把那隻手搪開,“喲,原來是鳶兒。你說是你先瞧上的,那怎麽不收著反而放在一旁呢?章姑娘一番好意讓咱們自己來替主子挑選可心的,你倒好,還想按著老黃曆讓人親自送上來麽?那你自去旁邊等著,反正到最後大家都挑完了也不能短了你們房裏的。”


    被喚作鳶兒的丫鬟也不示弱,收了假笑揉著腕子說:“福兒姐姐想要這一匹明說就是了,何必扯出這麽些話來?其實我也是好意,這種花色是很挑人的,但凡皮色不夠白淨的用了倒顯得老相。”


    福兒冷笑,“唉~老相便老相罷,我們夫人哪兒有你們夫人那麽輕閑?現如今二爺年紀漸長,哪一樣不是讓人操碎了心?不比你們夫人每日隻管修身養性吃齋念佛,真是好福氣。”


    說著故作驚奇,雙手一拍,“哎喲,提起念佛到想起來一件事。前幾日聽我們二爺說起他與穆太守家的大公子出去遊玩,特意替顧夫人請了道平安符。”


    鳶兒一聽她抬出來二少爺頓時偃旗息鼓,咬了一回嘴唇,強擠出笑來說:“那敢情好,先謝過二爺惦念了。”


    福兒得意一笑不再理她,在冊上按了手印,讓小丫頭拿上料子,仰著頭去了。


    這一番在眼巴前兒的爭執靜言依然當沒看見,等福兒走了隻剩下鳶兒時,她也不去看鳶兒的臉色,隻把頭扭向一旁看著窗外。


    鳶兒很有些下不來台,隻能咬牙切齒的低聲咒罵,“呸!一有事兒就把二爺抬出來,養個兒子又能如何?不過是個庶子!”


    靜言歪著身子以手撐頭,悄然一笑。


    昨晚聽夏菱講的“安夫人生養了一位容貌極俊美的二公子,顧夫人和安夫人麵和心不合”雲雲,今天算是對上號兒了。


    鳶兒見靜言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略停了一停,忽然放軟了聲音對她說:“讓姑娘看笑話了,我這人向來說話也沒個把門兒的,張嘴就管不住舌頭。”


    靜言抬頭衝她一笑,沒接這話茬兒,反而吩咐小丫頭:“去沏壺茶來,姑娘們來了許久恐怕會口渴。”說罷再次扭頭看著窗外,像是說給別人聽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天氣,真燥得慌,憋得人火氣都上來了。”


    鳶兒一愣,隨即又盯著靜言看了好一會兒才退開。


    窗外兩株木槿還有殘花未敗,夏荷讓人送來一碟蜜浸橄欖。靜言隨手拈了一顆放進嘴裏含著,甜裏帶著澀,澀裏回著甘,正是清熱生津的好東西。


    靜言忽然又笑,生津麽?那這橄欖給她吃可有點兒糟蹋了,屋裏這些丫頭們噴了一個上午,才正是應該多多的吃一些。


    言重山跟在衛玄身後進了素雪庭,卻不想衛玄突然停下腳步,害他險些撞上。


    “怎麽停……”


    不等話問出口,衛玄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言重山眯著眼往院子裏看去,隻見正廳四敞的門窗內有許多人影走動,更能聽到一波一波嗡嗡的交談聲,就像聚了一群蜜蜂。


    知道衛玄功夫好,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估摸著是這位大總管怕一時貿然進去會有不妥,所以聽聽牆根兒先判斷一下裏頭的局勢?


    “她們說什麽呢?”言重山踮起腳尖又張望了一下。


    衛玄停了一會兒才說:“也沒什麽。”


    在他看來,房裏人爭來爭去的那些東西確實算不得什麽,女人嘛,整天不外乎計較吃穿上的小事兒。


    衛玄不想再聽,正想抬腳再走,但就是這麽一瞬,他從窗子裏看到了一位姑娘。


    幾株半人高的木槿殘花掩映中,章靜言就坐在窗邊書案後,撐著頭閑閑的看著外頭,似乎裏麵那些鬧騰和矯情都與她無關,甚至聽著女人們彼此間指桑罵槐明讚暗貶還能笑。


    衛玄展開一直皺著的眉頭。這姑娘,怕也不是看起來那麽乖巧。


    靜言看了會兒窗前栽植的花木,正是無聊時,眼神一轉,突然發現連著角門的廊下不知什麽時候站了幾名男子。其中一個她見過,雖然記不清長相,但她認得那道銳利的眼神。


    王府大總管衛玄。


    見對方視線直直的盯著這邊,靜言忙扭回了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伺候在一旁的小丫頭忙問:“姑娘不舒服麽?”


    “沒有。”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被陌生男子盯著看,靜言又是害羞又是氣惱。想讓丫頭去把窗戶關了,又擔心這樣顯得太小氣,萬一再開罪了衛總管呢?誰知道他是什麽脾氣?這府裏的規矩怪,人更怪!


    舔舔略有些幹澀的嘴唇,用絹子掩著嘴,把口中的橄欖核吐了,端起茶喝了一大口,這才氣息微平。又在心中自嘲,也許人家不過是無心看過來一眼而已,倒是她自己慌裏慌張的跌份子。


    然而雖是這麽想,臉上卻還熱著,總覺得有一道視線還在她臉上轉啊轉,不過片刻,心裏又跟有貓爪子撓似的。


    深深吸了口氣,靜言的小脾氣這就要躥起來了。


    看什麽看!你能看難道我就不能看麽?反正王府裏處處透著古怪,男子進內宅連個避諱都沒有,幹脆大家光明正大的對著看好了!


    抬眼,猛的一扭頭,看回廊,沒人?


    小丫頭被嚇了一跳,急忙說:“姑娘您慢著點兒,留神別閃了脖子。”


    靜言麵上更紅,不甘心的又仔細看了一圈,哪裏還有衛玄等人的影子?


    這算什麽?自作多情麽……真恨不得挖個坑給自己埋起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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